一片小小的刺青——读《花刺》

2014-04-29 00:44南无哀陈敏
中国摄影家 2014年12期
关键词:陈敏刺青纹身

南无哀 陈敏

看过陈敏的新作《花刺》,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上一部作品《花祭》。作为构思中的女性三部曲的组成部分,两部作品表现出很强的关联性,比如都精确地指向当代都市女性生活;都非常守经典纪实摄影的规矩,这一点看似不够“新锐”,其实殊为难得。两部作品都涉及到女性身体,但摄影师弃绝媚俗,没把她们娱乐化商业化,让影像以窥视价值来迎合视觉消费,而是表现出良好的控制力,一种严谨的视觉传播道德底线。

当然,两部作品的具体指向有明显区别,《花祭》更多地是社会学指向,而《花刺》指向的则是当代文化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女性身体与身体文化。这一主题在欧美摄影中成就了不少大家,中国当代艺术中也多有触及,但摄影中有力度的探索仍然不多,《花刺》在这方面初露野心。

对这一主题的关注,首先源于自觉的身体意识的产生,这一意识先自欧洲始,后来影响了全球文化。

关于身体意识的产生与身体的解放,在欧洲和中国都很容易找到参照点。1998年有一部非常流行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那个长相普通、发育良好、披着短发在街头飞奔的女孩,她和她的“快跑”到底象征了什么?也许有多种解释,但如果身处欧洲文化传统,只消回想—下“罗拉”们没法快跑的那个年代,比如19世纪,便可以会心一笑。19世纪的中国妇女以小脚闻名,那时候欧洲的“罗拉”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们的身体除了是生殖工具和生产工具之外,还需要应付一大堆“配件”:

基本的女性身体会有以下配件:吊袜束腰带、紧身衬裤、硬衬布衬裙、背心式内衣、衬垫、胸罩、胃托、无袖宽内衣、处女区、细高跟、鼻环、面纱、小山羊皮手套、网眼袜、三角式披肩薄围巾、束发带、“快乐寡妇”、黑色丧章、短项链、无边平顶帽、手镯、珠项链、长柄眼镜式望远镜、羽毛围巾、纯黑色眼影、带梳妆镜的粉饼盒、带朴素镶边的“丽克拉”弹力紧身衣、名牌晨衣、法兰绒睡衣、镶花边内衣……

“配件”越多,女人离自己真实的身体就越远;结果便是重压之下,“罗拉”的身体已经萎缩、消失。19世纪欧洲小说中的妇女常是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这样的身体跟中国妇女挪着一双小脚一样,怎么跑得起来?

今天的“罗拉”们可以飞奔,其背后经历了石破天惊的思想革命,那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解放身体。这场革命的发起人是哲学家尼采,他的思想也正是中国现代意识形成过程中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

在欧洲基督教和形而上学的传统视野中,精神与肉体是二分的,人生之要义在于拯救精神,肉体犹如中国所说的“臭皮囊”,无法摆脱但毫不重要。这一观念,在尼采那里被反转。尼采直接宣称“对生命的最大非难就是上帝的存在”,因此为了生命的怒放,上帝必须死去,然后以身体为尺度重新估价文明,因为身体是比精神更令人惊喜的思想家。身体本身就是伟大的思想家!尼采的思想后来被延伸,其中三位法国哲学家做了出色的工作:米歇尔·福柯仔细考察了身体的可塑性、记忆性、遗忘性,发现社会对人的管理,实际上是通过对身体的管理来实现的,其间存在着管理身体的“政治技术学”。吉尔·德勒兹则将身体视为一架“欲望的机器”;在他的语境中,“欲望”更多地具有褒义性、反抗性,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从政治、经济、文化到生活细节,都已经逻辑化、秩序化、编码化,以符合资本的利益。而作为“欲望的机器”,身体却不断迸发出原始生命力,对这种逻辑化、编码化、秩序化形成冲击。因此,身体本身就是批判资本主义的重要力量。而在萨特那里,他坦言自己与身体的关系不好,对自己的身高、相貌都不满意;他一直选择坐硬木椅子,以时时提醒自己注意到身体存在的状态。正是这种从哲学、宗教、历史、社会到个人体验的多向度解析,终于将身体抽丝剥茧地解放出来,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从毫不重要变得至为重要,成为生命、感觉、艺术、美、权利、活力等重要价值的象征,是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艺术主题和文化关键词之一。

《花刺》指向的,正是这样一个有关身体意识与身体文化的主题,且更具中国特色:当下中国女性的身体意识之强,前所未有。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朝代的女性像今天这样疯狂暴露?哪个朝代的女性为了前凸后撅,猛向身体塞硅胶,还将脸一律削成锥子形?这种疯狂折腾和自虐,源于高度的身体意识,以及对身体特别是身体外部视觉效果与外人评价的在意,并由此形成了服务身体的完善的身体工业(从服装、化妆品、医学整容到美甲、手链、体重称等),而刺青,正是这个身体工业中的小小一环。可以说,小小一片刺青,一边勾着个人纠结,一边连着社会文化。对此,陈敏有清醒的认识:“她们的纹身图案是她们的思想意识在某一阶段或某一时刻的裸露,也是当下时代发展的多元性与高度自由性的自我映衬。”(《花刺》主题阐述)

摄影师用镜头将个人与文化两个维度糅合在一起。无论刺的是个人心迹还是社会宏愿,是日本浮世绘还是中国关公,是蝎子毒蛇还是古埃及文字,本质上都是以身体为媒介制造一处个人化的艺术现场,一方面让“我”与“你们”区分开来,以确认自己的身份或找到自己的“群”;另一方面,制造一种与远古历史相勾连的身体文化景观,以超现实色彩宣示身体、意志与个性的自主与自由——这样的自由,对于中国女性来讲,想想她们1980年代初还以裹一身绿军装自豪,就知道实在是近期才有的事情。这是文化维度。

“满身刺绣般的华丽图案,有时候是思想茫然不知所措时的选择”,陈敏在《花刺》的“主题阐述”中如此写到。这种思想的“茫然不知所措”,正是刺青背后的个人纠结与身体焦虑。“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面对“忍看朋辈成新鬼”的残酷现实,鲁迅先生当年是“怒向刀丛觅小诗”;身处无法排解的情感纠结,当代女性选择的可能是让几排钢针在皮肤上划过,让身体去感受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而身体,不仅是这一切的起点和终点,更是顶点:“爱的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徐志摩言)这是个人的维度。

无论是爱是恨,身体承接了这一切,以一片小小的刺青。

《花刺》是我在《花祭》后的第二部关于女性的纪实摄影专题,拍摄的缘起是在人流手术室中拍到的一个13岁女孩子手腕上用碳素墨水刺下的一个“恨”字。如果说人流手术是年轻女子们的被动行为,无疑,刺青是她们自主选择的主动行为,而这一行为本身应是她们思想意识形态的外在呈现。当由数支粗细程度不一的钢针组合在身体上划过,无论是为了忘却刻骨铭心的爱恨,还是为了铭记亲情,抑或是为了在疼痛中感知自我的存在等等,她们的纹身图案是她们的思想意识在某一阶段或某一时刻的袒露,也是当下时代发展的多元性与高度自由性的自我映衬。

精神欲望用肉体宣泄疼痛绘出绚烂留下永恒。这些以刺刻在90后、00后年轻女子身上的纹身图案串连起来的当下女性的日常生活空间影像,在她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中,纹身图案贯穿其中,连接起她们的外在生活和内在思想。这些纹身图案各式各样,无论何种无不与她们的内心息息相关。而这些如花的青春女子,在她们实实在在的青春岁月里,这根“刺”在她们的身体上刻下的是什么,而思想留下的又是什么呢?

——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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