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说说心里话

刘蕙

“总想看看你的笑脸，总想听听你的声音，总想住住你的毡房，总想举举你的酒樽……”

关掉这咋咋呼呼的“凤凰传奇”，切换成齐峰深沉的声音，奇怪，我一遍遍重听这短短几句歌词，竟然不清楚自己是“听不懂”，还是“听不够”，泪水却早已模糊了双眼……

一个几十年来纠结在心的词汇脱口而出——故乡！

“故乡”，今天，我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从祖辈、父辈到自己这一辈，生活总是在漂泊中流动，履历表上的“籍贯”，是我祖辈幼年生活过的地方，我只有在填表的时候才想到它。在“出生地”和“生活工作的地方”，我的头上永远都有一个标签——“异乡人”。“故乡”这个词是我心中永远的空白，也是永远的痛楚。

那一年在泰国，我去参观了一个特殊的部落。那个部落里的人被泰国政府限定了生活区域，他们没有太多的自由，因为他们是“没有国籍的人”。他们是蒋介石逃往台湾时在缅甸和印度边界留下的一股反华势力的后裔，他们在部落的许多地方都写着标语，表达着他们渴望回到中国、渴望拥有中国国籍的愿望。拉着他们颤抖的手，看着他们渴望的眼神，我潸然泪下，我是有国籍的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此刻，中国就是我的“故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这种故乡情结里。

然而，渐渐地，我发现了自己的可笑之处，偌大一个中国，哪一块土地是我的“故乡”？

盯着“籍贯”一栏里的地名，我笑得一定很凄然。这个有着孔子足迹的地方，应该是爷爷的故乡，在那里，爷爷为解放军渡江筹备军火，继而随解放大军南下，客死他乡。上大学时我曾怀着敬意去寻根，想要找到拥有故乡的慰藉，然而，我看到的是陌生的山水，听到的是陌生的“乡音”，这不是我的故乡。然而今天我才明白，是这个“根”让我们一家四代都成为共产党员，是这个“故乡”滋养了我们的红色血脉。

看着“出生地”一栏里的蒙古地名，一丝酸楚涌上心头。我虽然在这里出生，但我是“异乡人”的孩子，我是“异族人”，左邻右舍都是吃羊肉长大的蒙古孩子，我说“你好”，他们却说“赛百脑”。爸爸曾带我到草原上一个老额吉家里做客，老额吉把家里最好的奶酪拿给我吃，我吃了一块就呕吐不止。晚上很冷，老额吉把家里唯一的狗皮褥子给我铺上，还在我身上盖了一件老羊皮袄。半夜，我被皮袄的膻味熏醒，哭着要回家，一直闹到天亮。至今，我闻到奶油味就反胃，看到毛毯就害怕。我怎么会把这个地方当作故乡呢？

前不久，有朋友对我说：“看你待人这么真诚豪爽，你是蒙古族吧？”一语惊醒梦中人，难道，童年伙伴的豪爽和老额吉的真诚早已渗透到我的举手投足中了？

上小学时，爸爸因为政治原因，我们全家被迫迁到临近陕北的偏僻小村。生活在黄土高原上，大风来了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更可怕的是，大队里经常要批斗坏人，每当这时，我们全家都非常恐慌，唯恐爸爸也被揪到台上批斗。

三年级时我被评为学区的三好学生，但是，因为我爸爸的政治问题，被审核落榜了。正当爸爸在我的哭声里痛不欲生时，校长来到我家说：“因为你和你的家长都很优秀，所以破格评你为三好学生。”当时我只知道自己“很优秀”，至于爸爸，我只知道他带回来茄子、辣椒和番茄种子，教会村里人如何侍弄菜园；过年时挨家挨户给村里人写对联……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哪里是因为我们“优秀”，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用质朴敦厚的胸怀呵护、包容着我们啊！

上初一时，爸爸平反了，并且成了一方父母官。然而，城里的生活更让人懊恼！爸爸总是加班，家里总是有那么多陌生人来絮絮叨叨哭哭啼啼，饭桌上天天都有乡下来的人堂而皇之地要吃要喝，有些人还要住在家里，我几乎没有哪一天是吃得饱睡得香的。

这里是枷锁，是牢笼，是火焰山，是沼泽地，是魔鬼放在心上的一块巨石，我要逃离这个让人伤心的地方！我报考了离家最远的大学。

然而，命运真是捉弄人，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毕业分配也是身不由己，我又回到了原点，在这个不喜欢的地方工作。好在是铁路系统，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和周围隔绝，我们只是用一块地皮而已，我们把这块地皮叫作“地方”。终于，在一次罕见的特大沙尘暴之后，我彻底厌恶了这个“地方”，我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哥尔多尼说过：“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充满偏见。”带着偏见，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我终于离开，头也不回，我走得很干脆，像英雄出征。故乡就这样输给了远方。远方，是在梦中见到过几百遍的江南山水……

“我曾在远方把你眺望，我曾在梦乡把你亲近，我曾默默为你祈祷，我曾深深为你牵魂……”我心里不免有些惭愧，因为自己像一个薄情寡恩之辈。原来，自己就是个叛逃者！我背叛童年的足印，背叛青春的歌声，背叛养育我的贫瘠土地，甚至一心想遗弃故乡牵挂我的人们。

午夜梦回时，乡愁悄然而来，不过，那乡愁泛着旧旧的颜色，都是些很老很老的往事了，想想却巴不得都还在眼前。我不再是匆匆的过客，我走过的每一个街衢都不再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我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恰恰是我灵魂要回归的地方。

我这才明白，父亲是在用生命来回馈异乡土地上的人们，他早已把“异乡”当作了“故乡”！

没有故乡的人是可悲的，如无根的浮萍。其实，这世上就不存在“没有故乡的人”。何处是“故乡”？何处是“异乡”？只要我们每到一处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就不会有“异乡”。热爱“异乡”，就是对“故乡”的最好回馈！

故乡，你用多长的情丝牵挂着那个叛逃的心灵，让她几十年后才懂得回归？今天，在回忆里，我在哭，那种痛永恒地铭刻在我心里！今天我不敢唱这几句歌词，因为歌声的翅膀载不动我浓浓的乡愁！

故乡情，你就是一坛陈年的老酒，唯有经历时光的发酵才醇香甘洌。

故乡，你可听到我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