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鹏军
摘 要:作为新兴的近代早期职业小说家创办经营的小说期刊,《月月小说》具有博采众长、竞争生存的编辑意识和经营策略,反映了近代以来小说创作与商业文化融合共生、不断变革的总体趋势。吴趼人的小说观念内容较为广泛且以丰富的创作经验为基础,理论内涵和创新程度虽不突出,却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职业小说家的创作习惯和思想特点构成了吴趼人小说创作的观念基础和内在动力,既造就了他颇为突出的创作成就,同时,也限制了他向更加高远的目标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
关键词:吴趼人;月月小说;编辑策略;小说观念;中国近代
无论是从中国近代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还是从中国小说史的角度来看,近代职业化小说家的出现和专业小说报刊的发展及其对于中国小说创作产生的多方面深刻影响,都是值得充分关注的问题。吴趼人作为近代职业小说家中最为高产者之一,反映了中国小说家走向职业化过程中的许多现象;《月月小说》的创办不仅是近代小说期刊走向繁荣的显著标志之一,而且其编辑策略更成为当时小说观念与期刊经营方式的传达。吴趼人在编辑刊物和小说创作中,表现出较为丰富且具有一定价值的小说创作观念,反映了近代早期职业小说家的职业特点和创作意识,也反映了近代小说发展兴盛过程中出现的一种重要现象。
一、《月月小说》的编辑策略
在中西冲突、古今嬗变的文化背景下,近代小说家面临的文化环境和创作环境几乎是全新的。近代报刊的大量出现并与小说发生深刻关联,就是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方面。报纸和刊物部分地改变了近代小说家的小说观念和创作状态,读者对于小说的接受和认识也因为传播方式的变化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并由此给近代小说的发展带来了根本性的影响。
1906年11月1日在上海创刊的《月月小说》(The All-story Monthly)为月刊,编辑兼发行者最初为庆祺(即汪惟甫),从第一年第四号起,编辑人改为吴趼人,印刷兼发行者为汪惟父;从第一年第九号起,编辑者改为许伏民,印刷兼发行者改为沈济宣。《月月小说》的编辑发行人员的内部构成曾发生了几次变化,反映了有关人员的流动变换,也与当时其他小说期刊编辑人员的相对不稳定情形相似,从一个重要角度反映了当时小说期刊业的真实情况。正如《月月小说》的名称一样,该刊的内容主要为小说,或为创作或为翻译,此外还发表一些论文、诗歌、戏曲等作品。历时两年多,至1909年1月停刊,共出版二十四期。在近代比较重要的二十多种小说期刊中,《月月小说》产生过特别显著的影响,具有特别突出的地位。张静庐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中就指出《月月小说》“为《绣像小说》、《新小说》停后之中心的文艺杂志”,{1}可见其地位和影响之一斑。
《月月小说》比同时代的其他小说刊物篇幅更大,内容也更加丰富,共发表著译小说一百二十多种(包括部分戏曲作品)、诗词二百多首,此外还有杂录、随笔、笑话、灯谜等轻松活泼、为一般读者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从版权页标注的编辑人员情况来看,《月月小说》的第四号至第八号主要是由吴趼人负责的。第六号发表的《本社特别广告》说:“本社总撰述我佛山人吴君趼人、总译述知新室主人周君桂笙,昔皆任横滨《新小说》撰译事,二君之著作久为小说界所欢迎,毋庸赘述。自本社延聘后,《新小说》因此停刊,久已不出。”{1}此语虽然明显带有自我表白、引人注意的宣传用意,但也道出了部分实情,至少说明总撰述吴趼人、总译述周桂笙二人在当时文坛的重要地位,特别是他们对于《月月小说》的关键作用。从内容安排、版式设计、办刊宗旨等实际情况来看,《月月小说》的风格和特色主要是从吴趼人接手主持刊物之后才开始的,而且在其后,这种风格和特色也相当完整地保存并延续了下来。可见吴趼人在《月月小说》创办过程中发挥的关键性作用和产生的重要影响。
《月月小说》的创办,正是近代小说期刊方兴未艾、小说理论和创作空前兴盛的时期。与在此前后创刊的《新小说》(1902年11月创刊)、《绣像小说》(1903年6月创刊)、《新新小说》(1904年9月创刊)和《小说林》(1907年2月创刊)等小说期刊一样,《月月小说》的宗旨也在于借小说宣传教育的力量以实现改良社会的目的,主张开通民智,以促进群治进化,认为小说内容便于读者记忆,易于增进知识,小说并非游戏笔墨,而是寄寓着教育意义。
《月月小说》有意效法《新小说》的办刊主旨和编排形式,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特色。《月月小说》与许多其他小说期刊一样,是在《新小说》启发和影响下产生的。这从其理论观念、编辑策略、栏目设置、版式风格等方面可以明显地看出,而从两位核心人物总撰述吴趼人和总译述周桂笙均与《新小说》曾经有过的密切关系中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假如将发表于《月月小说》第九号上的《〈月月小说〉报改良之特色》和发表于《新民丛报》第十二号上的《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的主要内容作一对比,就不难发现二者的相似性。比如,《新小说》主张“本报宗旨,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伤德育者,在所必摈”;《月月小说》就说“本报宗旨,专在借小说家言,以改良社会,激发人之爱国精神”;《新小说》提出“本报所登载各篇,著译各半,但一切精心结构,务求不损中国文学之名誉”;《月月小说》就说“本报所载各部小说,著译各半,延请名宿精心结撰,务求不损中国文学之名”;《新小说》倡导“本报文言俗语参半,其俗语之中,官话与粤语参用,但其书既用某体者,则全部一律”;《月月小说》也说“本报文言俗语参用,其俗语中纯用官话,一律语言”。{2}如此明显的相似性或雷同性绝不能用偶然的巧合来解释。可以由此推测,《月月小说》在设计制定其宗旨与主张时,很有可能直接参照了《新小说》的有关章程,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二者竟是如此相似,甚至在遣词用语上也如出一辙。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吴趼人是认真地读过梁启超发表于《新小说》创刊号上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及其他文章与作品的。他在《月月小说序》中就说过:“吾感夫饮冰子《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之说出,提倡改良小说,不数年而吾国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几于汗万牛充万栋,犹复日出不已而未有穷期也。求其所以然之故,曰:随声附和故。”③吴趼人还说过:“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时彦既言之详矣。吾于群治之关系外,复索得其特别之能力焉。一曰足以补助记臆力也。……一曰易输入知识也。……小说能具此二大能力,则凡著小说者、译小说者,当如何其审慎耶?夫使读吾之小说者记一善事焉,吾使之也;记一恶事焉,亦吾使之也。抑读吾小说者得一善知识焉,得一恶知识焉,何莫非吾使之也?吾人丁此道德沦亡之时会,亦思所以挽此浇风耶?则当自小说始。”{1}可见,《月月小说》的办刊主张和文学观念明显受到梁启超创办《新小说》的办刊宗旨和在该刊创刊号上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等文章的影响。而吴趼人最有代表性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是他亲自从上海虹口的日本邮局寄往在日本横滨的《新小说》杂志社,并连载发表的。这些情况完全可以作为《月月小说》与《新小说》密切关系的有力证明。
《月月小说》也曾受到《绣像小说》的影响。这不仅仅是因为吴趼人与《绣像小说》的编者李伯元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吴趼人曾在该刊上发表过《瞎骗奇闻》、《活地狱》(为李伯元续写)等重要作品,而且从《月月小说》卷首采用的照片和内文偶而出现的小插图中,不仅可以看到其深受《新小说》的影响,也可以看出《绣像小说》影响的痕迹。
作为新兴的职业小说家谋生途径和手段的小说期刊,作为方兴未艾的专业小说杂志的代表,近代的许多小说期刊都具有明晰的博采众长、竞争进步的编辑意识,在许多方面都体现出具有近代工业社会色彩的商业意识和经营观念。就产生于《新小说》、《绣像小说》等期刊之后的《月月小说》而言,它要显示自己的编辑策略和经营特色,寻求自己的发展道路,扩大影响力和发行量,就必须采取认真学习、不断总结的方式,走后出转精、以特色取胜的道路。这是《月月小说》面临的局势所决定的,也是具有丰富的编辑报刊、从事创作经验的吴趼人、周桂笙等人清醒地认识到的。
《月月小说》有意识提倡当代小说家撰著小说,但也不鄙薄翻译小说。在该刊创刊前后的一段时间里,创作小说较之翻译小说不仅数量少,而且影响也小;许多翻译小说质量不高,有的格调流于低下。如林纾在作于1906年的《〈红礁画浆录〉译馀剩语》中就说过:“方今译小说者如云起,而自为小说者特鲜”;{2}翌年发表于《小说林》第七期的《觚庵漫笔》中也说:“小说书岁亦出百馀种,而译者居十之九,著者居十之一”。③在这种背景下,《月月小说》杂志有意识地强调自撰小说,所发表的小说也以撰著小说为主。其第十五号刊登的《征文广告》中就说:“本报注重撰述,凡有关于科学、理想、哲理、教育、政治诸小说佳稿寄交本社者,已经入选,润资从优。”{4}可见其办刊宗旨和提倡撰著小说的导向。
《月月小说》发表最多、最有影响、最能体现其特色与水平的,当然是撰著小说。撰著小说可分中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长篇又按内容性质细分门类。按照《月月小说》的栏目设计与分类,该刊发表的主要小说种类有理想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侦探小说、侠情小说、国民小说、写情小说、奇情小说、苦情小说、哲理小说、科学小说、滑稽小说、诙谐小说、寓言小说、虚无党小说、航海小说、冒险小说、立宪小说、警世小说、教育小说、札记小说、短篇小说、译本短篇小说,等等,达二十多种。很明显,这些类别名称并不是按照一个标准划分出来的,而是根据小说内容经常变化安排的。由于刊物编者的变化,小说栏目的设置和重点也有所变化。但是总的说来,这种小说分类方式一方面反映了刊物栏目的细致与生动,努力适应读者需求的主观愿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近代小说文类意识的加强。
这种小说分类方式是从《新小说》开始的,表现了近代小说家在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下对于小说类型的理解和分类实践的尝试,其中也含有对于小说期刊栏目设置、小说创作内容丰富化的考虑;而《月月小说》在吸取了《新小说》关于小说分类经验的基础上,根据实际情况有所丰富和发展,从而在近代重要小说期刊中显示出分类最为细致、种类最为繁多的特点;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也是《月月小说》与《新小说》密切关系的一个有力证明。这种分类对古代小说种类观念有所突破,反映了新的小说观念。与《月月小说》相类似的许多小说期刊当时也经常采取这种分类方式,可见这也是当时的习惯做法或文坛风气。
《月月小说》中的译著小说由总译述周桂笙负责,所发表作品以侦探小说、虚无党小说为多,这两类小说在当时也深受读者喜爱,并在中国近代文学界、文化界发生了深远影响。周桂笙的翻译作品大都采用当时流行的报章体,即浅显的文言文和白话文,在当时颇有独树一帜之概,影响很大。1906年,他倡导发起“译书交通公会”,并撰写《宣言》,申明该会的宗旨。《宣言》阐述了译书的重要性,提出了译者所应该遵循的准则。周桂笙批评一些旧式文人一味自满自大、总以为中国文学为最佳、无须向他国学习的保守心理,倡导向其他国家学习。他认为当今世界是一个开明的世界、一个竞争的世界,只有取他人之长,才有希望一跃而为强国;可以通过译书输入新思想、新学术,使我们的国力不断增强。他还提出,译书者是新思想的传播者,责任重大,万不可草率行事。可是当时译界的状况却未能尽如人意,劣质的译文充斥市场,不但误导读者,也给中国的翻译事业带来了不好的名声。从而提出了更新翻译观念、提高翻译质量的希望和要求。
可见,周桂笙关于翻译的见解是相当通达的,对于当时的翻译界不仅具有针砭警策的意味,也具有建设发展的价值。周桂笙相当明智的翻译主张和开阔的文化观念由此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从《月月小说》杂志的角度来看,延请周桂笙来负责翻译作品及其编辑工作,应当说是很恰当的;他与吴趼人之间两强的联合、互相支持的结构方式也便于二人长处的发挥和刊物的发展。
《月月小说》特别重视和提倡短篇小说,并着意发表了较多的相当成熟的短篇小说。一个相当明显的事实是,《月月小说》以前的小说期刊几乎都不重视短篇小说,这种情况包括《新小说》、《绣像小说》等杂志在内。基于对小说文体特点的体会和对于报刊连载小说传播与读者接受特点的体察,《月月小说》在创刊之初,就非常重视短篇小说。《月月小说》对于短篇小说的重视和提倡,与吴趼人的办刊理念和创作经验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认为,《月月小说》对于短篇小说的倡导,就是吴趼人编辑思想与创作主张的直接反映。
《月月小说》主要以两种方式表现对短篇小说的重视与提倡:一是从创刊开始,就专门开辟了“短篇小说”专栏,还一度开辟过专门刊载外国短篇小说的“译本短篇小说”,有力地促进了短篇小说的创作和发表。这两个栏目先后发表短篇小说73种,占该刊发表的113种小说总量的65%;其中创作的短篇小说38种,占该刊发表的短篇小说的50%以上;而吴趼人自己创作并发表于该刊上的短篇小说就有12种,可见他对短篇小说的重视和身体力行。二是通过广告、征文启事等方式,号召提倡多创作短篇小说,增强作者和读者对于短篇小说的重视程度。如第二号的《征文启》中说:“如有短篇小说、札记、杂歌、灯谜、剧本或诗词、寓言等关于小说宗旨而愿付本报刊行者,当视其字数,酌量赠以本报或报以新书,结文字之缘。”{1}第十四号的《特别征文》广告说:“本社现欲征求短篇小说,每篇约二三千字,及中西丛谈逸事等稿,海内著作家,如有以佳什见惠者,望投函本社审定刊登,或酬墨金,或谢书报,均望于来函中表明意见,以便商定。”{2}第十号的《征文广告》中也说:“本报除同人译著外,仍广搜海内外名家,如有思想新奇之短篇说部,愿交本社刊行者,本社当报以相当之利益。”③因此,阿英曾在《晚清文艺报刊述略》中评价说:“《月月小说》的主要功绩,却应该说是对短篇小说的提倡。刊载短篇小说之多,开前此未有之局。……可以说是当时中国新的短篇小说的发轫,一种新的尝试。”{4}
《月月小说》对短篇小说的提倡和重视,也反映了吴趼人导向意识相当明显且具有进步意义的小说观念。中国传统小说史上也曾出现为数众多的短篇小说,许多文言小说、笔记小说、话本和拟话本小说从篇幅上看都比较短小,可以看作是广义上的短篇小说,但是这类小说仍然属于传统小说;严格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则是到了中国近代小说迅速发展的背景下才真正出现并发展成熟的。可以认为,中国近代短篇小说正是在吴趼人等一批职业小说家的理论倡导和积极实践之后,才在各个方面日趋成熟,并确立了自己的文体地位。吴趼人为此做出了特别突出的贡献,由于他的有意倡导和大量实践,才使短篇小说发展到了新的阶段,而《月月小说》正是吴趼人表现和实施其小说观念的重要园地。
《月月小说》具有比较先进的经营策略,注意运用照片、绣像与插图,增强刊物的生动性和形像性,扩大刊物的影响和销量。《月月小说》虽不像《绣像小说》杂志一样以“绣像”命名,但其每一期卷首均有“图画”,即古今中外人物、景物名胜的铜版照片,以最直观生动的形式传达更加丰富的文化信息。该刊图画与文字内容相互补充映衬、相得益彰的特点从中也得到了相当充分的显现。这显然是借鉴和延续了《新小说》杂志的做法。《新小说》在每一期的卷首都刊登外国人物或异域风景的铜板照片,而特别是以外国艺术家的肖像照片为主。《月月小说》刊登了不少外国艺术家的照片,也登载了一些中国文学家、艺术家的照片;特别有创意的是还刊登了当时一些小说家、报界人物的照片。这些在当时属于即时性内容的照片,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的今天看来,则具有了相当珍贵的文献价值。
《月月小说》第四号刊登《特别广告》说:“本报出版以来,辱承海内外欢迎,销路日广。顷自第五号起,特自备活版机器,自行精印,按期出版。第五号并加增图画及小说四五门,皆极有趣味之作,以符读者诸君之雅望。”{1}特别强调新增的“图画”和新的小说种类。如光绪三十二年九月望日(1906年11月15日)出版的第一期的“图画”专栏中,就依次发表了如下十一幅照片:《中国元代小说巨子施耐庵先生遗像》、《英国大小说家哈葛德肖像》、《本社总撰述吴君趼人肖像》、《本社总译述周君桂笙肖像》、《本社总经理庆祺肖像》、《美国水族豢判院》、《美国纽约地底铁道》、《济南府大明湖》、《济南府历山》、《美国女优白露华》、《美国女优铁丽仙》。又如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望日(1906年12月30日)出版的第三期刊登的“图画”依次为:《近代小说家李伯元徵君遗像》、《法国大文学家词曲家小说家孟代》、《法国大戏曲家马德邻》、《日本花园之美女》、《合众国之大鸟笼》、《没字牌》、《历下亭之风景》。再如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正月(1907年2月)出版的第五期刊登的“图画”依次为:《孔子七十六代孙今衍圣公像》、《阙里》、《孟母断机处》、《泰山云步桥游人之风景》、《十年不眠之异人》、《法国大小说家罗克当》、《法国著名女优盘那儿》、《法国女优雷若兰》、《法国女优梅绿特》、《脑威国之大山洞》、《最新发明之救生球》;最后还有未出现在该期杂志目录中的一幅吴趼人的大幅拱手全身照片,上方题“恭贺新禧”四字,下方有说明文字曰“光绪丁未年吴趼人四十二岁”,刊登这幅照片,当是新春之际总撰述向读者致意、恭贺新年之意。由以上几例可见,《月月小说》卷首照片的选择和安排有明确的用意,与它的办刊宗旨、编辑策略、运作方式等均有一定关系。
《月月小说》这种将照片置于期刊之首或报刊之中的做法,不仅仅是中国传统书籍刊印方式的继承,而且是深受西方近代报刊编辑方式影响的结果;或者准确地说,虽然其中也带有某些中国传统的因素,但主要是后者影响启发的结果。这种情形也反映了近代报刊编辑理念、编印方式的时代性进步,也反映了一种更加注意形式多样、讲究信息丰富、注重读者接受的时代风气;而这种风气和习惯对后来的报刊观念和编辑方式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月月小说》采取以小说为主、兼取其他的文学观念,注重内容的多样性和形式的生动性,通过丰富的内容和灵活的形式吸引广大读者。在近代的主要小说期刊中,就每一期的篇幅而言,《月月小说》是最长的一种。这当然与它内容的丰富性密切相关,也与它努力获得读者关注与好感的商业化目的相关。《月月小说》虽然以小说为主,但广泛吸取多种文艺样式,发表多种生动活泼的文艺作品。在其广告文字中,一再宣传自己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生动有趣、可读性强的优势。比如第九号发表的《特别征文》就说:“名儒硕士如有札记、乐府、插画、剧曲、灯谜、寓言、俳谐以及有关系于小说宗旨者,愿付本报刊行,当视文字之优胜,酬以相当之利益。”{1}邯郸道人吕粹声所作的《月月小说》第一年第十二号《跋》中也说:“当二十世纪,为小说发明时代,杰作弘构,已如汗牛充栋,以小说附报者,比比皆是,以小说名报者,更指不胜计;若以材料丰富,完全无缺者,舍《月月小说》,更无其二。”{2}发表于第二年第一期(总第十三号)中报癖(陶祐曾)所作的《论看〈月月小说〉的益处》一文,首先陈述了《月月小说》的好处,强调“官场中应看”、“维新党应看”、“历史家应看”、“实业家应看”、“词章家应看”、“妇女们应看”,之后总结说:《月月小说》“色色俱全,样样有趣,如花似锦,层出不穷,难道还算不得小说报里的霸王吗?倘列位因为小子说得这样天花乱坠,不大相信,便请平心静气,仔细去看,才知道小子这一篇话,真不是拍《月月小说》的马屁呢”。③可见,这种内容安排和办刊风格是《月月小说》编者的有意为之。
除名目繁多的各种小说外,《月月小说》还登载小说理论文章,并兼及戏剧、弹词、诗词等文学形式。该刊经常开设的栏目和发表的作品种类主要还有颂词、论说、传奇、戏剧、历史传、时事戏剧、忠勇戏剧、弹词、杂录、讥弹、词章、词林、艺苑、挥麈谈、附录、附件等。可见该刊以小说为主,戏剧、说唱、笔记杂谈为辅,兼及诗词、笑话等多种文艺样式的栏目设置与内容特点,以及由此反映出来的明晰的具有近代都市特点的办刊方向和经营意识。这一点,在近代小说期刊中也是非常突出的。时萌曾指出:“《月月小说》的总倾向虽不及《新小说》和《绣像小说》严肃,但编排之活泼,实为四大小说杂志之冠。”{4}这也是当时许多小说期刊的共同方式,反映了一种重要的文坛风气和编辑出版策略。
由于编者的变动或侧重点的不同,《月月小说》的常设栏目经常发生一些变化,或进行若干调整。但总的说来,名目繁多、多种多样的“小说”,辅之以上述这些以通俗性、娱乐性和时事性为主要特点的栏目,就构成了该刊的主体,形成了它自己的特色,使之在当时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也在近代众多的小说期刊中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
《月月小说》具有明确的选稿标准和编辑意图,采取以名家名作为主、兼顾其他的选稿标准,特别注重作者队伍的知名度和代表性。在专业小说刊物层出不穷、职业文学家队伍日益壮大的背景下,作者队伍对于刊物的地位和影响具有特别重要的作用。具有丰富编辑经验和创作经验的总撰述吴趼人,当然明白作者队伍对于《月月小说》的重要性。由于该刊总撰述吴趼人和总译述周桂笙二人为好友,而且办报刊经验丰富,同行人士、各路文人均相当熟悉,在上海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他们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又能互相支持帮助,两人的合作颇有相得益彰的效果。
因此,伴随着《月月小说》创办和发展,逐渐形成了一支人数较多、影响广泛、特点突出的作者队伍。除吴趼人、周桂笙外,经常在该刊发表创作或译作作品的作者有天笑生(包天笑)、罗季芳、祈黄楼主(洪炳文)、杨心一、陆勉旃、陈无我、李郁、报癖(陶祐曾)、冷血(陈景韩)、天虚我生(陈蝶仙)、天僇生(王钟麒)、柚斧(包安保)、白眼(许伏民)等。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使用别号、笔名或化名、如今还难以确定其真实姓名的作者,如清河、角胜子、仙友、春颿、中国老骥、大陆、萧然郁生、月行窗、曼叟、仲明等。由这份名单可以看出《月月小说》作者队伍及其影响之一斑。这种情形也反映了至近代以后,小说家及从事其他文体创作的文人作家愈来愈习惯于使用笔名发表作品,促使作者笔名大量使用、迅速增加的基本趋势。这支相对稳定的作者队伍对《月月小说》的生存与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此,假如将梁启超主办的《新小说》视为促进近代小说繁荣发展的第一个重要刊物,那么也就可以认为,吴趼人参与编辑的《月月小说》是促进近代小说繁荣发展的又一个重要的专门的小说杂志。
吴趼人能够有如此丰富的创作,与他作为职业作家和专业编辑的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如此众多的小说品种的出现,固然与近代小说的整体繁荣、作家的勤奋创作不可分;同时,与由于众多小说期刊的出现带来的近代小说传播方式的转变、传播途径的现代化变革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只有在具备了比较现代化的传播媒介的情况下,具体地说,就是在报纸杂志大量出现的情况下,小说才可能获得空前广阔的发表园地和生存空间,才可能出现如此繁荣的局面。《月月小说》恰恰反映了这种具有重要文化史意义的深刻变革。
二、吴趼人的小说创作观念
吴趼人在《月月小说》杂志任总撰述,刊物发表的主要撰著作品当由吴趼人承担并完成,还需要负责一部分其他方面的编辑工作,创作和编辑工作相当繁重。虽然还有一位总译述周桂笙,承担着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与编辑发表工作,同样承担着该刊的重大责任,但是,《月月小说》作为以发表创作小说为主的刊物,吴趼人的工作量和责任可能是第一位的;同时,他在这个刊物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也由此得到了充分表现。
作为《月月小说》的总撰述,作为中国近代最为高产、影响最大的小说家之一,吴趼人本人的一些重要作品就首先发表在该刊上。计有“历史小说”《两晋演义》(未完)、《云南野乘》(未完),“社会小说”《上海游骖录》、《发财秘诀》(一名《黄奴外史》),“诙谐小说”《无理取闹之西游记》,“理想科学寓言讽刺诙谐小说”《光绪万年》,“短篇小说”《黑籍冤魂》、《大改革》、《义盗记》、《立宪万岁》、《平步青云》、《快升官》、《查功课》、《人镜学社鬼哭传》,“札记小说”《趼廛剩墨》,“苦情小说”《劫馀灰》等。这些名目繁多的“小说”,篇幅较短的一次即刊载完毕,篇幅较长的则连载发表;虽然有的作品没能全部连载完,但吴趼人的小说已经通过这种传播方式发生着愈来愈大的影响。除小说外,吴趼人还在该刊上发表了多种其他文体形式的作品,主要有:文章,如《月月小说序》、《历史小说序》、《〈两晋演义〉序》、《贾凫西鼓词序》、《说小说》等;传奇戏曲《曾芳四》,时事新剧《邬烈士殉路》,杂录《俏皮话》,诗歌《趼廛诗删剩》等。这种以小说为主、兼从事多种文体创作的特点,颇能发挥吴趼人所长,也反映了中国近代一批职业小说家的知识结构和创作特点,透露出近代社会对于职业小说家创作能力和写作方式提出的要求。
1906年11月创刊的《月月小说》比1902年11月创刊的《新小说》晚了整整四年,比1903年6月创刊的《绣像小说》晚了三年半;而且,《月月小说》创刊时,《新小说》和《绣像小说》或已基本停刊或即将停刊;《月月小说》在此时创办,恰好接续了已经力量不济、影响渐小的这两种小说期刊,可以说是生逢其时。假如说这种外在环境还仅仅是比较简单的浅层因素的话,那么由于拥有以吴趼人、周桂笙为代表的出色的创作和编辑队伍,就是其可以在当时的同类期刊中取得优势地位的重要内在因素。
可见,吴趼人对《月月小说》的创办和发展产生了关键性作用,这也是他一生中用心力最多、发表作品最多的一个报刊。吴趼人对《月月小说》的创办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月月小说》对于作为职业小说家的吴趼人的创作和成长具有决定性意义。
概括地说,产生于近代的中国第一代职业小说家,是早期以小说写作为固定职业和生活来源的下层文人,他们的自身状况和面临的文化环境是非常新奇,也相当特殊,表现出一些共同特点。比较突出者如,从家庭出身来看,他们一般出身于中下级官吏家庭,家境通常并不好,或者家道已经中落,或者处境日趋艰难,较重的家庭负担对他们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明显影响;从教育经历和文化程度来看,他们一般没有机会或不屑接受正统的教育途径,或者不喜欢走科举仕途道路,或者虽努力于科第但屡遭失败而终至失望或失去信心,文化水平并不很高,但是颇愿意接受一些新奇的知识和事物,知识结构中具有某些新因素;从职业经历来看,他们一般都有过编辑报纸刊物、从事新闻出版或其他文字工作的经历,也具有比较广泛的社会阅历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对于世情百态、社会各界、各级官场、芸芸众生等,都有着相当细致的观察和深切的认识;从社会地位来看,他们的社会地位普遍不高,由于经常处在正统社会阶层的外围,表现出相当明显的边缘化境况,这一方面增加了他们的职业难度与生活难度,一方面也培养了他们的社会批判精神;从职业体认和创作实践来看,他们具有比较清晰的职业意识,自觉将报刊发行与收入、读者接受与反应、商业经营与销售等因素纳入小说创作之中,有时甚至将其置于相当突出的位置。
这些特点反映了中国早期职业小说家的主要职业与创作状况,也透露出从传统走向现代的社会转型对于这些新式文人的重大影响。中国近代职业小说家的职业状况、生活状态以及所处的文化环境,对于他们的小说创作产生着重要的影响,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近代小说的创作质量和水平。
从工作经历、文学创作和生活处境等方面的情况来看,是可以将吴趼人作为中国近代第一批职业小说家的代表来研究和认识的。吴趼人虽然写作了许多小说,也进行过其他多种文学形式的创作尝试,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创作经验,但是由于职业特点、知识结构和文化水平等因素的限制和影响,实际上并不以小说理论见长,或者说,对于小说理论的思考和阐发并不是他的长处。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这方面多花费精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能力相当有限。尽管如此,在他留下的文字中,还是可以看出他对于小说的一些看法,可以由此认识其小说创作观念。
吴趼人非常重视并强调小说道德教育、改良社会的启蒙作用。与近代许多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一样,吴趼人对于小说的认识也首先是从小说的社会教育作用、道德规范功能方面开始的;在此基础上,还根据自己对小说的理解和认识,进行了适当的发挥,提出了自己的认识。
在《月月小说序》中,吴趼人在梁启超的著名小说理论文章《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基础上,提出了进一步的观点。他指出,除了改造社会、教育民众、改良群治的作用之外,小说还有另外两个特殊而重要的功能,一是“足以补助记臆力”,即小说以其通俗易懂的特点,可以增强人们对于历史人物与事件的记忆能力;二是“易输入知识”,即小说以其流行广泛快捷的特点,便于承载和传播新知识,有利于科学知识的普及。因此,他指出“凡著小说者、译小说者,当如何其审慎耶”,就是说,由于小说有如此重要的社会教育功能,写作小说的人要怀有小心谨慎、严肃认真的态度进行创作;并在此基础上得出结论:“吾人丁此道德沦亡之时会,亦思所以挽此浇风耶?则当自小说始。……吾既欲持此小说以分教员之一席,则不敢不慎审以出之。历史小说而外,如社会小说、家庭小说及科学、冒险等,或奇言之,或正言之,务使导之以入于道德范围之内。即艳情小说一种,亦必轨于正道,乃入选焉(后之投稿本社者其注意之)。庶几借小说之趣味之感情,为德育之助云尔。”{1}明确强调小说拯救世风人心、提升社会道德、为道德教育之助的巨大作用。
关于这一点,吴趼人在《〈两晋演义〉序》中也说过:“余向以滑稽自喜,年来更从事小说,盖改良社会之心,无一息敢自已焉。”{2}虽然有时候出之以滑稽讽刺等手段,但是以小说“改良社会之心”的宗旨是非常明确的。他还在《〈中国侦探案〉弁言》中指出:“小说之足以改良社会,时彦既言之,不一言矣。然其所以能改良社会者,以其能动人感情也。”③在关注小说社会作用的同时,注意并强调小说是依靠艺术感染力来实现其社会价值的,这较之简单地强调小说改革社会、教育民众功能的论述显然要深刻一些,也更切合小说创作的实际。非常明显,吴趼人对于小说作用与功能的认识,从思考方式到认识水平,从论述角度到表达方式,都与梁启超的理论主张相当接近,也与当时许多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的认识具有相当明显的相似性。
吴趼人特别重视和强调社会小说暴露现实、批判社会的针砭批判作用。基于对小说社会教育、道德教化功能的强调,吴趼人非常重视社会小说的地位和作用,认为社会小说应当担负起暴露官场弊端、社会问题的责任,可以促进社会的改良与进步,应当在社会变革过程中发挥更大作用。他在《杂说》中特别指出:“呜呼!是岂独不善读书而已耶?毋亦道德缺乏之过耶?社会如是,捉笔为小说者,当如何其慎之又慎也?”{1}认为在当时的道德状况和社会环境之下,写作小说应当深思熟虑,慎之又慎。由此出发,以社会批判和现实改造为主导思想追求的社会小说应当在以下三个方面显示出其特色和价值:一是重在客观暴露,将社会真实状况描绘出来给人看,这是小说家直面现实人生的创作精神的体现,也是社会小说实现其社会批判功能的基础。他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回《楔子》中就明确指出:“里面所叙的事,千奇百怪,看得又惊又怕。”{2}又曾说要将“上中下三等社会一齐写尽”,就是这种理论观念在创作实践中有意识的体现。二是文字要具有嬉笑怒骂的特点,这是实现批判社会、讽刺官场的创作目标的艺术手段,可以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并增强作品的力量。他在《发财秘诀》第十回之后的评语中说过:“此篇下笔时,每欲有所描摹,则怒眦为之先裂。”③虽然面对种种社会现实时作者经常是心绪难平、情绪激昂,甚至不能自持,但是在小说创作中需要采用艺术化的手段和方法,以便实现最佳的艺术效果。三是注意迂回曲折,避免过于简单直白,这是对小说艺术结构和表现方式的有意安排,在创作中多采用细致生动、曲折多变的情节结构,塑造具有性格深度且富于变化发展的人物形象,这是实现作品艺术效果的重要保证。他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十六回的评语中说过:“正是丑怪现状,谁料后文更有于此作反对,更现其不可思议之怪现状者,惜此书迂回曲折,不肯骤以真相示人,读者其宁心以俟之。”{4}可见吴趼人在创作中对于情世和人物的重视,也可见他对于读者对作品的接受及其反应的关注。
基于对中国小说史上传统深厚、影响深远的历史演义小说的认识,吴趼人特别重视和强调历史小说的当代教育启发价值。吴趼人对历史小说的认识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以历史小说挽救世风之浇漓。他在《历史小说总序》中说:“惜哉历代史籍无演义以为之辅翼也。吾于是发大誓愿,编撰历史小说,使今日读小说者,明日读正史,如见故人,昨日读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读小说而如身亲其境。小说附正史以驰乎?正史藉小说为先导乎?请俟后人定论之。而作者固不敢以雕虫小技妄自菲薄也。”{5}这就是说,通过历史小说可以使读者获得对于历史的初步了解,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而更加深切地认识历史,从中获得必要的经验教训。二是将小说与历史著作相比较,指出小说具有趣味性与真实性相结合的特点。他在《历史小说总序》中说:“盖小说家言,兴味浓厚,易于引人入胜也。是故等是魏、蜀、吴故事,而陈寿《三国志》读之者寡,至如《三国演义》,则自士夫迄于舆台,盖靡不手一篇者矣。”{1}他还在《两晋演义》第一回回评中说:“作小说难,作历史小说尤难;作历史小说而却不失历史之真相尤难;作历史小说不失其真相,而欲其有趣味,尤难之又难。其叙事处或稍有参差先后者,取顺笔势,不得已也。或略加附会,以为点染,亦不得已也。他日当于逐处加以眉批指出之,庶可略借趣味以佐阅者,复指出之,使不为所惑也。”{2}吴趼人在重视历史小说重现重要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同时,还非常注意小说本身趣味性强、可读性强的特点,这正是历史小说特殊价值之所在。三是将历史小说与其他种类的小说相比较,认识历史小说的特点。他在《〈两晋演义〉序》中曾说过:“小说虽一家言,要其门类颇复杂,余亦不能枚举。要而言之,奇正两端而已。余畴曩喜为奇言,盖以为正远见不如谲谏,庄语不如谐词之易入也。”③社会小说之类就是“奇言”,特点是“谲谏”,多用“谐词”;而历史小说则是“正言”,其特点是“正规”,多用“庄语”。吴趼人从社会小说与历史小说作法、用意、风格、语言的异同比较中,体会历史小说的特点,并对之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可见对于历史小说特殊性的重视。
像同时代的许多小说家一样,吴趼人也不能不对小说创作中无法躲避的因素“情”有所认识;而写情小说作为中国小说传统中一个非常庞大且影响广泛的种类,就如同历史演义小说对于中国小说史的重大意义和广泛影响一样,吴趼人也不能不对之有所体会。吴趼人对写情小说的评论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一是对“情”的正统道德化理解和着力鼓吹。他在《恨海》第一回中写道:“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来,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这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她那绝不动情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4}明确地将“情”与“忠孝慈义”这些道德“大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可见他复归正统道德的思想倾向。他还在《劫馀灰》第十一回中借人物之口说道:“我佛法力无边,情亦无边,所以能普施于众生。可笑世人论情,抛弃一切广大世界,独于男女爱悦之间用一个情字,却谁知论情不当,却变了论淫。还有一种能舍却淫字论情的,却还不能脱离一个欲字,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恶孽,欲字便也是情的野狐禅。……我自问从出家以来,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所以我说世人动辄以淫欲二字,作为情字解,还要拿他的见解,发为议论,著书立说,这种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5}可见吴趼人对“情”的理解是正统道德化的,明显缺少叛逆变革与创新进步的因素。这一点与明清以降富于个性解放思想和叛逆精神的思想家、文学家如李贽、汤显祖、金圣叹等人的思想指向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二是将“情”作为传统道德宣传的工具。他在《月月小说》中“说小说”专栏发表的《杂说》中说:“作小说令人喜易,令人悲难;令人笑易,令人哭难。吾前著《恨海》,仅十日而脱稿。未尝自审一过,即持以付广智书局。出版后偶取阅之,至悲惨处,辄自堕泪,亦不解当时何以下笔也。能为其难,窃用自喜。然其中之言论理想,大都皆陈腐常谈,殊无新趣,良用自歉。所幸全书虽是写情,犹未脱道德范围,或不致为大君子所唾弃耳。”{1}可见,吴趼人是有意识地从正统道德立场来表现他所说的“情”的,而且他对“情”做了泛道德化的解释与说明,这既反映了他倾向于正统的思想道德观念,也反映了他相当一般的思想水平。
总起来说,吴趼人关于小说创作的言论理论内涵并不丰富,创新程度也不高,却颇能针对当时的社会变化而发,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吴趼人小说创作观念的建设性和推动性贡献并不明显,却颇能运用于他的创作实践之中,或者就是他小说创作实践过程的经验性表述。吴趼人的小说创作观念具有较为广泛的内容,涉及多个方面,这也与他广泛的创作领域和丰富的作品相呼应。因此,与其说吴趼人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小说理论家,不如将他视为只是一位具有丰富创作经验和一定创作观念的职业小说家更加恰当。正是这样的职业习惯和思想特点,当然也包括他的人生经验和生活境况,构成了吴趼人小说创作的重要基础和内在动力。这既造就了吴趼人的相当突出的小说创作成就,但同时也决定了他的理论水平和创作能力,明显地限制了他向更加高远的目标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吴趼人的这种经历和处境、小说创作成就和提升限度,反映了中国近代早期一批职业小说家的共同特点,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近代一批小说的创作特点和艺术水平,反映了中国近代小说家创作职业化过程中一种内涵丰富、意味深长的创作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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