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欣
内容提要贾平凹的《怀念狼》和姜戎的《狼图腾》所展开的“狼叙事”及其思想意理,是中国现代“心力”叙事传统在当代的延伸。这种叙事传统起源于近现代中国作家的“以心力挽劫运”的民族主义激情。正是晚清以降中国的次殖民地危机,导致近现代直至当代中国作家普遍存在崇拜力量、英雄和强者的现代意识,并由此而产生出“改造国民性”的世界观。历史地看,《怀念狼》和《狼图腾》推崇“狼性哲学”的叙事意识自有其合理性,但作家们的重“势”而轻“理”、尚“力”而轻“义”的价值意识却明显有悖于人类的现代文明。作家对“狼性哲学”的推崇只重利害而轻是非,未能建构起对“狼性哲学”的反省与批判。
关键词“心力”传统狼叙事理与势
〔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3-0051-08
一、“狼写作”与现代心力叙事传统
贾平凹的《怀念狼》和姜戎的《狼图腾》,是新世纪以来具有重要分析意义的两部作品。这两部作品的可供分析之处,并不在于作家写到了当代中国其他作家很少涉及到的狼题材,而在于它们体现出和中国现代文学心力叙事这个特殊传统的有机联系。通过对这两部小说的分析,我们可以重温现代文学心力叙事这个传统,同时,还可以对这个传统作出富有当下意味的审视。这里所说的心力叙事,主要是指作家们在文学创作中对人的精神意志力的强调。在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视域中,这种叙事传统主要是以启蒙文学的“改造国民性”形式展开的,但是很显然,启蒙文学却并不能涵盖心力叙事的全部内容,在启蒙这个主题之外,心力同样还体现在作家们对力量、英雄、强者的崇拜,以及对科技发达、物质富有的追求等方面。
中国文学的心力叙事,有着复杂的起源。从现实面向上看,它与晚清以降中国国运的衰败攸切相关。19世纪中叶,西方入侵给古老华夏民族带来深重灾难,中国的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普遍为民族挫败感所笼罩,他们纷纷思考中国的前途和出路,驱天命而尽人事,寄望于激励出国人的心力,以谋求国运完成由衰到盛的转变,骤然成为多数人的历史观。谭嗣同说:“人所以灵者,以心也。人力或做不到,心当无有做不到者”。高瑞泉主编:《中国近代社会思潮》,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5页。梁启超说:“人以恶声加我,我能以恶声返之;人以强力凌我,我能以强力抗之,此所以能排御外侮,屹然自立于群虎眈眈万鬼睒睒之场也”。梁启超:《新民说·论尚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57页。在晚清的凄风苦雨中,像谭嗣同、梁启超这种“以心力挽劫运”的意识,在当时的知识精英中是有普遍性的,特别是1898年前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在中国广泛传播,“天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新名词很快在当时报纸刊物流行开来。以这个理论为参照,知识分子意识到,西洋之强盛并不在公理而在于强力,同样,华夏之衰败也不是输在公理而在力惫,“夫优胜劣败,天演公理。劣之集点,在天为弃子,在人为贱种”。《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1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01页。以这等的天演公理图说现实,虽为愤激之言,但也是那时知识分子托负自己天下情怀和复兴民族的政治意识的真实写照。从思想面向上看,那时的知识分子眼里,中国要想摆脱亡国灭种的危机,必须强根固本,中国作家均有以“力”之有无作为把握东西方文明优劣的尺度。人们认为,中国的国家强盛和民族复兴,就要输入西方式的强力,“试观世界中所谓‘帝国、‘民族、‘民族帝国种种主义,无一非自‘强盗主义胚胎而成。欧洲自强盗主义之发现,而至有今日,故吾中国欲革除国体之奴隶,不可不用强盗主义,欲革除个人之奴隶,不可不用强盗主义”。转引自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28页。“强盗主义”被视作西洋列国文明之本根。
基于对中国国运和西方文明的深刻认识,晚清诸贤的心力诉求,愤而发为思想,感而化为文学,顺势进入到五四前后中国新文学的构造中。作家们一方面试图以强劲的心力注入国民的精神体质,一面以“力”为尺度反思着自家的文明,并由此而开启出现代启蒙主义文学的路径。早在留学日本时期,鲁迅就在《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等文中力倡“意力主义”并呼唤拜伦式“摩罗”诗人的诞生。陈独秀则一反彼时盛行的进化论思想,发出“兽性主义”主张,“强大之族,人性,兽性,同时发展。其他或仅保兽性,或独尊人性,而兽性全失,是皆堕落衰弱之民也”。陈独秀:《今日之教育方针》,《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者·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89页。鲁迅的“意力主义”和陈独秀的“兽性主义”,从哲学上理解,或可谓之唯心论或者唯意志论,但无论是鲁迅还是陈独秀,都不是在哲学的兴趣上提倡心力,而是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审察此一命题,并与晚清诸贤魂走一脉。在对西式文明的体认上,1920年,郭沫若在他的《笔立山头展望》诗中这样写道: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严母……代表着西方科技文明的轮船冒出的黑烟,在诗人眼里却是艳美如花,犹如“文明之母”,足可见出诗人对于西方“力”的崇拜。
因为心力关联着中国的国运盛衰,故而它同时成为现代以来众多中国作家文学写作的道德起点,每逢中国处于激烈的剧变时期,作家的滔滔心力便贯注于文学其间。五四时期,鲁迅的“狂人”,郭沫若的“凤凰”和“天狗”等形象,写照出的无疑是狂飙突进的时代心力形象。抗战时期,孙毓堂的叙事长诗《宝马》,郭沫若的《棠棣之花》,“战国策派”的“强力唯我主义”等,作家们都有试图以“心力”来化解民族的生存危机的良苦用心。1949年以后,无论是“暴风骤雨”式的血仇争斗,还是《红岩》、《红旗谱》式的“英雄血”,或者是以道德理想主义来化育民众的灵魂,“洗澡”式的思想改造,到了1980年代和1990年代,柯云路《新星》,莫言《红高粱》,张炜《古船》《精神的背景》,沙叶新《寻找男子汉》,贾平凹《白朗》,张承志《荒芜英雄路》《心灵史》等,作家们或为民族自我更新呐喊、或为社会变革鼓呼、或为矫治民族精神病变寻找出路。形形色色的心力形象,斑驳地折射出时代的曲折路迹。
在这样的历史逻辑中来看,贾平凹的《怀念狼》和姜戎的《狼图腾》毫无疑问都是根植在现代传统的心力叙事的轨辙当中的,两部作品均充满着对于力量、意志、精神和英雄等的崇拜。贾平凹和姜戎在人性与民族性的不同层面,找到了“狼性”这个重要的精神参照,并试图将狼性植入到现代人或者汉民族的精神结构当中,以此来强化现代人或者汉民族的精神体质。在谈到《怀念狼》的写作缘起时,贾平凹如是说:“人是在与狼的斗争中成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恐慌、孤独、衰弱和卑鄙,乃至于死亡的境地。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英雄,怀念着世界的平衡。”廖增湖:《贾平凹访谈录》,《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期。贾平凹的立意非常清楚,他试图通过人与自然、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的比较,去发掘出狼性内部所蕴含的原始野性和自然力量,并以此作为力的源泉,植入到人类的心灵结构中,去改变现代人类孱弱的精神,唤回现代人的勃发的生命力。在小说的叙事模式上,贾平凹采取的是鲁迅《狂人日记》等小说擅用的笔法,以“疾病”隐喻着人的心灵的脆弱与精神困顿。小说中的“我”长期居住在城市,长久的现代都市生活,使我逐渐变成一个长着“一张苍白松弛的脸”,“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须”的男人。这种对城市文明的现代“病理学”批判,在沈从文的小说《三三》如出一辙。代表着先进文明的城市,却造成了“我”的自然生命力的退化,因此,“我”追踪狼、给狼照相的过程,实际上是对生命原乡的一种热切追寻。在小说的人物关系设置上,贾平凹特意为“我”设置了一个“舅舅”——捕狼队队长傅山的角色。这个身份的设立,在作品里显然是有象征意义的,“我”与“舅舅”傅山的偶然相遇,实则是作家引入的一种人类精神的母系神话,“舅舅”代表着“我”的精神原乡,“我”必须要返归到自然的母体,回归到人类原始的生命强力当中,方可救治现代文明的“病症”,重获生命的活力。傅山作为捕狼队的队长,他的勃发而强劲的生命力量,正是来自于和狼的长期对峙,狼不单单是傅山的敌人,同时还是傅山获取生命活力的源泉,就像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正是因为狼祸连连,才养成了傅山“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的紧张生命状态。“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在贾平凹的思想意识里,似乎有这样一个认知结构,那就是狼是作为人类的敌对性事物而存在的。这种敌对性事物对于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使得人保持着一种危机意识和恐惧感,惟有人对异质性的存在有了畏惧之心,才可保持生命的紧张感,时刻处于警觉之中,进而改变和强大自己。倘若没有了恐惧和忧患意识,人就必然会钝化自身的生命能力,从而导致性格的猥琐和精神的困顿。基于这样一种判断,贾平凹在作品中肯定了狼性所代表的心力伦理,并以此展开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贾平凹知道,现代都市文明的迅猛发展,已然使人类处在一个严整的现代规制和高度发达的科技理性之中。这种规制和科技理性在给人带来生活便利的同时,还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人的世俗与精明、算计与傲慢,进而泯灭人的自然本性。正是如此,小说开始就写到大熊猫养殖基地的黄专家和他的大熊猫繁殖。原本充满勃勃生机、野趣盎然的大熊猫,却被圈养在基地里。黄专家从事大熊猫繁殖研究的目的,不过是想获得成果,评上研究员职称。当精心饲养大熊猫母子死去,黄专家评研究员的愿望彻底落空之后,他疯了,他“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嚎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将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自己的裸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
《怀念狼》这部小说,贾平凹是在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中,把握狼性对于人性和人类心力建构的意义的。作家试图在人性哲学层面,探测出现代人类面临的精神困局。相比较而言,姜戎的《狼图腾》在主题开掘上则相对较为简单,整部小说中,姜戎以论辩性的叙事方式,比较了蒙、汉两个民族以及游牧与农耕两种文明的优劣,表达出自己某些尖锐但却很有些武断的判断和观点,这个观点就是:游牧文明有着农耕文明根本无法比较的优势。叙事体式上,《狼图腾》采取的是“成长小说”的法式,叙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几个下放到蒙古草原的汉族知识青年陈阵、杨克、张继原等接受牧民“再教育”的故事。作者绕开了惨烈的时代背景,其用力之处,则是叙写几个汉族知识青年在睿智的蒙古老人毕力格的精神引导下,以及他们自身经验的增长过程中,最终脱胎换骨,涤除了汉族农耕文化陈旧而保守的生命观、生存观、生活观和价值观,心甘情愿地皈依和认同草原思维和游牧文明的故事。
在姜戎看来,草原文明相比较农耕文明,或者说“狼文明”相比较于“羊文明”的独特优势,就是它的侵略性、进攻性和扩张性,作家以草原文明为参照视野,对农耕文明的不合时宜性作出批判和反省。作家在小说中有个基本预设,那就是草原思维的正确性预设,一切事物,只要符合草原思维、符合草原逻辑的就是对的;相反,违背了草原逻辑的,则统统是错误的。《狼图腾》中,这种草原思维可以说比比皆是,如在一次捕猎黄羊的战斗中,陈阵看着跪倒在他脚下的可怜无助的黄羊,动起恻隐之念,“这些黄羊真是太可怜了。狼真是可恶,滥杀无辜,把人家的命不当命,真该千刀万剐……”在人类的道德语言中,同情弱者、悲悯生命,可以说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是,陈阵这种同情弱小的“怜羊恶狼”思维,却并不符合草原道德,并招致毕力格老人的愤怒,在老人的草原思维中,“草和草原的命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故此,“吃草的东西,要比吃肉的东西更可恶”。
在《狼图腾》中,姜戎的心力叙事是有他的关怀的,除了小说表层叙事浮现出来的生态关怀之外,在文化发展的意义上,姜戎实际上是想表达出对于汉民族文化发展的某种忧思,那就是,在当代这个多极文化竞争,全球政治、经济开始沿着文化线被重构的世界中,汉民族如何重新审视自己的文明,如何为本民族的重新崛起寻找到一条突围之路。姜戎沿着五四启蒙主义开辟的思想理路,对汉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作出批判性的反思。姜戎的意图在于,找到华夏民族农耕文明的“病根”,给病入“沉疴”的华夏农耕文明开出“药方”。为此,姜戎屡屡借助陈阵、杨克等汉人知青之口,说出类似所谓“‘中国病就是‘羊病,属于‘家畜病的范畴”之类的话。为了强化“崇狼抑羊”观点的正确性,作者还不断以论证的方式,返回到近现代中国悲怆的历史当中,试图让读者们看到,华夏民族虽曾创造出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但那些辉煌的成就都是以牺牲民族性格和民族发展后劲为代价的。当人类文明越过农业文明的低级阶段,进入更高层级的文化实力竞争以后,中国注定要落后挨打。而要治愈这种民族的“家畜病”,则须要像历史上的秦、汉时期那样,不断完成草原民族对华夏民族的狼性血液的输血,以此大大地冲淡千年来从农耕生活中涌进民族血管的羊血。唯有如此,才能使羊化和孱弱的华夏民族性格,再次刚强起来。
二、“狼性”与“心力”:理与势的偏颇
贾平凹和姜戎的“狼叙事”及其呈现的价值意识,曾招致不少学者和批评家的尖锐批评,李建军认为,《怀念狼》完全是一部“在人性与兽性之间,他们毁废人性,而赞美兽性。嘲笑人类社会的‘文明道德,宣扬一种野性的‘丛林道德”的坏作品;李建军:《被人性和愤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小说评论》2005年第1期。丁帆等人则指出,《狼图腾》“暗含着的却是一种历史的退化, 其本质上就是倒退到‘弱肉强食的原始文化伦理基点上”。丁帆、施龙:《人性与生态的悖论——从〈狼图腾〉看乡土小说转型中的文化伦理蜕变》,《文艺研究》2008年第8期。这些批评,主要都聚焦在作家们对原始狼性的推崇。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两部作品对狼性的推崇?我认为还是要放到现代文学心力叙事这个传统当中来看,有些问题才能得到很好的说明。应当承认,起源于近代中国殖民危机和羞辱体验的心力叙事,在文学史上是有其合理性的,因为,晚清以降中国国运的衰落,的确需要中国民众调动起心灵的力量,去追求和实现国强民富的目标。而从人类自身来说,人除了具有勇气、力量、尊严、荣誉、正义、温柔、善良、感恩、希望这些积极德性之外,还有与生俱来的愤怒、残忍、嫉妒、骄傲、恐惧和自私等禀性,人要克服这些负面德性,就必须要有高贵的心灵和强大的意志力,因此,作家们强调心力并不为过。但我们必须要看到,现代以来中国作家的心力叙事是有其局限性的,主要就体现在,它过度追求现实的功利性,而忽视了心力的道德正当性基础。我们知道,人的心力既可致善,亦可作恶;既可为民族挽劫,亦可为民族造劫。心力究竟是致善还是作恶,挽劫还是造劫,关键就看它是否受到正确的价值理性的规范与调节。用历史学家杨国强的话来讲,“势讲的是强弱和利害,理讲的是善恶和是非”,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24页。势与力只有纳入到理的规范当中,方可行得正道,若是失去了其背后的精神、道德和价值基础的支持,突破了人间的正道和天下公理,就势必会给人性、人心、文明乃至是整个人类社会带来灾难性恶果。这一点,我们在世界文明史上并不难找到例证。然而,从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看,作家们对心力的鼓吹,显然并没有对心力背后的道德正当性问题给予重视,在民族生死存亡和中国国家发展的现代焦虑面前,作家们的心力诉求紧盯的都是中国的现实问题,突出的都是心力的现实功利性。当心力叙事因为民族与国家的困境,在价值层面上被正当化之后,它自身的价值正当性似乎就是不证自明的了,作家们的心力叙事由此而凸显出严重的重“势”而不重“理”的偏颇。
中国现代心力叙事的这种现实功利性,我们不难从它的起源看出。虽然中国自古就有心学的哲学传统,但是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心力叙事,承接的却并非是中国固有的哲学传统,而是现代作家对西域思想的镜鉴,尤其是叔本华和尼采的德国唯意志论哲学。尼采和叔本华虽同为唯意志论哲学的代表人物,然在中国却命运迥异。对尼采的“强力意志”说,鲁迅、茅盾、郭沫若等均推崇备至,他们都曾翻译过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同样强调意志力的叔本华却受到冷落,原因就在于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人痛苦的根源,他的唯意志论是把人导向悲观和消沉,而尼采的唯意志论,却肯定批判西方传统,肯定人类的意志和欲望,这对当时中国的传统文化再造、呼吁人性回归思潮来说,无疑更契合一些,尼采的哲学更容易转化为中国文化革故鼎新和社会变革的方法论,故而更受到中国作家的重视,就不是难解的问题。
落实到《怀念狼》和《狼图腾》这两部作品来看,我们完全可以看到它们在心力叙事这个链条上,对现代传统的锢蔽的延续,首要的一点,就是作家们在心力叙事中过度突出力的存在意义,而忽视对心力在价值形态上作出富有审美意味的提炼和升华。在《怀念狼》这部小说中,贾平凹虽然寄望于以自然、野性、原始的“狼性”强力,植入到现代人类的心灵当中,去改变现代人的精神体质,但是,这种混沌而又朦胧的“力”究竟是什么?贾平凹事实上并不清楚,他只是沿着早期启蒙主义文学“改造国民性”的思想路径,写出了作家自己对于力的某种崇拜。贾平凹的这种思想意识或者说价值意识上的空白,在傅山这个人物形象塑造上显得特别明显。傅山开始的时候是捕狼队的队长,后来成为护狼队的队长,这种从狼的猎杀者到保护者的身份转换,主要的原因就是狼和人之间的利害转换。狼吃人,所以傅山要猎杀狼,而当狼日渐稀少濒临危绝的时候,地方政府为保护所谓的生态资源,又禁止杀狼并让傅山变成了护狼者。护狼还是杀狼,主要取决于狼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与“狼性”本身的价值没有任何关联,作家也没有在价值的层面上,写出傅山的这种身份转换的美学意义。
这种只讲强弱和利害,不讲善恶和是非的功利性心力叙事,在姜戎《狼图腾》中则更为突出。小说中,我们随处可见姜戎草原民族金戈铁马、以力平天下的卓越武功的欣赏,对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实用主义原则的高度认同,而这种欣赏和认同,根源就在于作家把心力问题纳入到了民族兴衰的大框架中。在作家看来,当今的世界仍然是“羊欲静,而狼不休”的残酷竞争世界,姜戎通过对中华民族历史的回望,看到我们这个民族屡屡被侵犯,根由即在软弱的“文明羊”式的民族性格。在姜戎看来,长久浸润于封建帝王专制的中华民族精神,必须要注入狼性的自由、强悍,必须要具有草原民族的进取精神、进攻意志甚至是战争精神,方可在“羊欲静而狼不休”的“丛林”世界获得立足的根基。
当然,对于《怀念狼》和《狼图腾》来说,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心力叙事的现实功利性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缺乏对心力背后理性价值的重视,两部作品均充斥着大面积的暴力书写,并弥漫着作家对暴力美感的迷恋。如《狼图腾》第六章,作家描述狼群对马群的攻击时,这样写道:
狼群的这次追击围杀战,全歼马群,无一漏网,报了仇,解了恨,可谓大获全胜,大出了一口气。一群饥狼捕猎了这样大的一群肥马,它们能不狂欢吗?狼群当时一定兴奋得发狂发癫,一定激亢得围着最密集的马尸疯跑邪舞。它们的兴奋也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冰湖上留下了这鬼画符似的狼道怪圈。
姜戎以赞叹的笔调,写出了狼群对马群的围追堵杀。作家以推己及狼的方式,将人类的仇恨意志,移植到狼类的生存当中,描述了狼群击杀马群后的狂欢,特别是作为狼群的一场复仇之战,胜利的虐杀与屠戮,似乎就更为快意恩仇。在姜戎的眼中,草原狼对马群的围剿,不仅仅是一场战斗,更是草原狼的激情、力量、气势、勇武、智谋等的体现。姜戎把草原狼的激情、力量、气势、勇武、智谋视为高贵的德性,当猎杀成为狼性高贵德性和令人敬佩的品质时,猎杀就洗脱了杀戮的罪恶,摇身一变,成为具有生命美感的普遍性道德。作家对狼性的赞美,就是对一种高贵的德性的赞美。类似这种血腥暴烈场景叙写,在贾平凹《怀念狼》中同样存在,小说的第一章,作家在写到狼群给老县城带来的灭顶之灾时,这样写到: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狼眼放着绿光,叠罗汉似的往城墙上爬,任凭人们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死了一层又扑上一层。人狼对峙中,竟有一群红毛狼从下水道钻进城,咬死数百名妇女儿童,一时城池陷落……。接踵而至的匪乱,匪徒杀死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个头颅悬挂在城门洞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生殖器……。
应当说,暴力叙事的偏好和暴力美感的迷恋,在姜戎和贾平凹这里是合二为一的问题,正是作家把狼性的勇气、力量、强悍、高傲,以及对胜利的追逐和渴望,转化成为拟人化的、令人普遍敬佩的品质,并且使之成为普遍性的道德价值,故而才会对以沉迷的方式,叙述着猎杀的惨烈。就像赵汀阳所说的那样:“由于勇气是美的,所以为了表现勇气就必须认可杀戮”。④赵汀阳:《坏世界研究——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5页。当然,不是说贾平凹和姜戎对狼的负面价值就没有自觉,实际上,两部小说都涉及到作家对“狼性哲学”的理性反思。但是,在作家的历史观念和价值观念中,当力的工具理性一面一旦被强调得过了头,一旦被过度的正当化之后,那么,它不但会压制着价值理性的抬头,甚至还会在无形中构成作家对历史、文化、社会与文明的解释,比如说在《狼图腾》中,作家就借杨克和陈阵之口,对中国的君主制和民主制有这样表述:
杨克:在西方,狼性也适度地释放了,民主制也建立了,所以,西方民族走到了世界的最前列。而羊最恐惧自由和独立,一但没有“徐州牧”的看管,羊就会被狼吃掉。软弱的农耕民族都愿意选择专制,农耕人群是集权专制制度的衣食父母。
陈阵:狼性不强的民族永远不会去争取民主和使用民主。实际上,民主是强悍民族对统治者反抗和讨价还价的结果。(尾声)
君主制和民主制在中国的演进,如此复杂的历史、政治与文化问题,却被简单地归结为民族的心力问题,这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因为,就像法国学者谢和耐在他的《中国社会史》中所说:“我们所习惯的关于君主制与民主制的划分,未免过于绝对化。历史上并未出现过纯粹的民主模式,中国君主制亦非排斥任何调节机制与民众表达形式。剥夺弱小、专制强暴都不是华夏世界的特产。总而言之,历史上其他民族也不见得比中国有更多的正义、更多的人道。有人可以以极其暗淡的色彩描绘中国社会史、政治史,而就欧洲情况而言,要采取同样的办法处理也并非难事”。[法]谢和耐:《中国社会史》,黄建华、黄迅余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22页。谢和耐的这段话,涉及到看待经验世界之外其他文明的视角,以及叙述的方法论问题。谢和耐的意思非常明确,从人性的基本面上来说,西方人和东方人都是一样的;东西方政治制度的差异不在人性构成的不同,恰恰相反,倒是制度的不同会反过来引起人心与人性的裂变。姜戎的问题就在于,他推崇草原文明的强力意志,故而他总是以草原文明的正确性预设作为出发点,并由此而审判农耕文明,当然会对农耕文明得出排斥性的结论。他重力不重理的偏执性思维,使他放大了草原民族曾经凭借万千铁骑、驰骋草原,建立庞大帝国的历史骄傲,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在人类文明和历史理性的意义上,“蒙古本来是没有文教的战斗族群”,尽管凭借铁骑弯刀,将众多族群降伏为蒙古臣民,但终究不能形成一个有效的行政组织系统;相反,因为草原文明没有自身的一套政治与伦理规范,没有文化上的“自我”,最终只能消融于众多的“他者”之中。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生活·读者·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90-93页。
三、心力叙事与“改造国民性”传统反思
这种崇尚心力、崇尚强者的“狼叙事”,并非中国所独有,在欧美文学史上,也有许多突出的狼文学,如但丁的《神曲》,雨果的《笑面人》,左拉的《人兽》,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狼的儿子》,另外还有艾赫玛托夫的《断头台》等,都是很有代表性的经典之作。从人类文明演进的轨迹来看,早期社会,战争是人们解决问题的最有效的方式,“人们相信成功的武力征服证明了帝国的优越性,从而证明了其统治世界的权力合法性”。④因而,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社会,文化构成中都会有尚力、尚武、尚争的元素,文学作品中出现对狼性的推崇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知道,西方社会有深厚的基督教传统和源远流长的人道主义思想,这些思想资源,无疑构成西方作家审视恶的价值基点,故而西方作家对狼性内在的恶、狡猾、凶猛、残暴等多有审视,他们更多是褒扬狼性中的勇敢、力量、高贵、智慧、尊严与坚忍等。特别是20世纪以来,经过法西斯主义的兴风作浪,两次世界大战的杀人盈野,奥斯威辛的巨大人道主义灾难之后,西方社会开始对“强者哲学”作出深入反思。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所谓的“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的论断;哈贝马斯从“国家”观念层面清理纳粹意识形态,认为那种“共有一片疆土、共有日尔曼祖先的德国认同”早已是不合时宜,惟有自由、平等、正义、人权等普遍性的道德原则,才是联邦德国政治文化发展的价值准则。陈勋武:《哈贝马斯评传》,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7页。这些观念的提出,都是对强者哲学和强人政治的反思。
然而返观中国作家的心力叙事,我们既没有西方的基督教背景,也没有发达的人道主义精神传统,恰恰相反,中国社会长期处在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当中,养成了我们对于权力的迷恋与膜拜,形成对暴力的推崇,以及对于规则与法的淡漠。植根在这样的文化土壤里面,中国作家的心力叙事的确就有许多值得我们反省和警惕的地方,现代时期的文学姑且不论,但就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而论,崇尚暴力、崇尚征服、崇尚强者意志和膜拜权力的作品比比皆是。对于现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心力叙事,我们这里很难做全面的评价,可以认定的是,没有人道主义作为基本的价值视野,没有人道主义提供的自由理想、道德平等、个人尊严、尊重生命等作为审视的基本眼光,中国作家对于心力宣示背后呈现出的恶性、戾气、暴行、残酷等,的确没有形成足够的警觉。德国汉学家顾彬在谈到《狼图腾》时曾说,“《狼图腾》对我们德国人来说是法西斯主义,这本书让中国丢脸”。2006年12月11日《重庆晨报》记者报道:德国汉学家顾彬在接受“德国之声”访问时指认在中国极受欢迎的小说《狼图腾》“对我们德国人来说是法西斯主义,这本书让中国丢脸”。可以说,让“中国丢脸”的绝不止是《狼图腾》。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对待“狼叙事”?如何对待中国文学的现代心力叙事传统?我认为,这里既需要一种历史的眼光,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当代的立场。也就是说,我们既要在一个历史的过程中,看到狼性叙事和心力叙事传统在近现代中国形成的必然性和它的合理性,同时还要认识到,在当下这个时代,我们已经有了迥异于近现代时期言述狼性哲学和心力文化的语境。站在今天的立场来看,我们知道,虽说中国被殖民的危机已经解除,但是国家仍然需要发展,国际上的竞争仍然存在,传统文化的积习还在奴役我们的心灵,因此,提升国民的心力仍然有它的正面意义。但是如前所述,心力叙事不能超越现代文明的规范与约束,如果心力叙事不能纳入人类现代文明的视野,就必然是野蛮的,就必然会造成对他人的奴役,对他人的冷漠与残忍,那么所谓的心力叙事就会让我们远离现代文明的大家庭。事实上,如果更进一步分析的话,可以这样说,“力”是讲“争”的,而“理”则是讲“和”的。当今时代,无论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还是社会族群内部的人与人之间关系,争当然都是一种事实存在,但是,如果我们所居身的世界,居身的社会,只是一味讲争而没有和,没有民族与民族、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价值共融和认同,那么,这个世界就必然充斥着血腥和暴力。
从《怀念狼》和《狼图腾》来看,它们的问题不单是作家们的尚力和尚争意识,同时还在于由这种尚力和尚争意识,对狼为代表的野性和力量的崇拜,而引发出的作家们思想方法上的某种错位,那就是在对人性与狼性和两种文明关系的把握上。贾平凹和姜戎都有相当固执的二元对立思维,他们要么把人性与自然性肆意割裂和对立起来;要么是过度突出草原文明和农耕文明的敌对性,而忽视了人性与自然性、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相通性。这种思想方法的错位,在《狼图腾》里,即为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对立,姜戎试图用“草原狼”的血性与霸道,改变“羊民族”的绵软与乏力,只是,姜戎没有想到,如果一个民族被异质性的东西奴役后,就可能会完全抛弃原有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从而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民族。而在贾平凹的《怀念狼》里,作家同样是把人和狼作为敌对性事物在写,人与狼的对立,意味着城市现代文明与乡村自然文明的对立,作家借褪化的人性和自然狼性之间的对照和比较,表达出他对现代文明特别是都市文明的忧思。小说最后,贾平凹写到,当狼灭绝以后,雄耳川人却渐渐变成了“人狼”,他们像狼一样野蛮,狼一样残暴,狼一样疯狂,人变成了自身的敌人,开始像狼一样地攻击着人类自身。只是,贾平凹的错误也很明显,因为,人并不是失去了狼才变得残暴,残暴是人自然本性的一部分。在今天的社会,当“三聚氰胺”、“地沟油”、“毒胶囊”、“工业明胶”、“毒大米”侵袭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当“环境污染”、“恐怖主义”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性难题;当“彭宇案”,“药家鑫案”、“小悦悦事件”逼视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他者”伦理,面对人性内部这些比狼还要贪婪、自私、狠毒、冷漠和残忍的幽暗意识,我们能说,人是因为没有狼而变成比狼还可怕的物种了吗?贾平凹把人性与狼性作为对立的双方,凭空想象着以强劲的狼性来改造人性,他应该认识到,人性与狼性,都是最高自然原则的派生物,无论是人性还是狼性,都兼具善与恶、是与非的两面性,都兼具愤怒、残忍、嫉妒、骄傲、恐惧和耻辱,以及温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爱,这是由自然的普遍规则所决定的。故此,作家们以狼性批判人性,或者以人性批判狼性,都是片面的。作家应该跳出人与狼、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思维误区,以天地之心为心,“敬畏每个想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他如体验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体验其他生命。他接受生命之善:维持生命,改善生命,培养其所能发展的最大价值;同时知道生命之恶: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抑生命之发展。这是绝对的、根本的道德原则”。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1页。在价值选择上,无论是写人还是写狼,作家应该紧盯着人性或狼性中那些代表着勇气、力量、尊严、荣誉、正义,代表着温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爱的精神力量,以此克服并审判着人或狼作为自然之子与生俱来的愤怒、残忍、嫉妒、骄傲、恐惧和耻辱等。
对贾平凹和姜戎以“狼性”为诉求的心力叙事的批判和反思,事实上,我们还应该引入对一种奇特的世界观和历史观的批判和反思,那就是启蒙主义所设定的“改造国民性”观念。晚清以来,“以心力挽劫运”的民族主义激情,使得我们总想通过改造人性来改造社会,而改造人性的主要手段,则是改造人的灵魂和头脑。从梁启超的“新民”到鲁迅的“立人”,再到1949年以后屡次以政治运动形式发动的“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等,凡此种种,无不显示出我们以心力造人的良苦用心,以致杜维明、黄万盛等不少海外学者都指出,正是这种造神式的造人运动,在1949年以后,“终于从理论转化成实践,而且愈演愈烈,规模越搞越大,导致把整个民族全部卷入思想灵魂改造的文化大革命”。黄万盛认为,五四启蒙运动与文化大革命有着深刻的联系,在他看来,“人们在批评文化大革命的同时,仍然对‘五四寄托着无限的未来希望,完全不愿意顾及这两场思想文化运动之间有什么相互联系,甚至要舍近求远地把法国大革命当作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源头活水,而无视自己的血缘脉络,这实在是荒谬而匪夷所思的”。哈佛燕京学社编:《启蒙的反思》,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1、32页。黄万盛的确看到了五四启蒙运动与文化大革命在以心力造人上的同构性,但是,他却错误的理解了其中的因果逻辑关系,因为,五四启蒙运动并非文化大革命思想灵魂改造之因,实在是两者均是近现代中国心力诉求之果。
对于五四以来文学领域的心力叙事包含的“改造灵魂-变革社会”文化逻辑,实际上,早在延安时期的王实味就有过非常精彩的分析。在《政治家·艺术家》一文中,王实味这样说到:“人灵魂中的肮脏黑暗,乃是社会制度不合理所产生,在社会制度没有根本改造之前,人的灵魂的根本改造是不可能的。社会制度的改变过程,也就是人的灵魂的改造过程,前者为后者扩展领域,后者使前者加速完成,政治家的工作与艺术家的工作是相辅相依的”。王实味:《政治家·艺术家》,《谷雨》第1卷第4期,1942年3月15日。王实味的这个论断很有道理。因为自有人类社会以来,我们可能在语言、生活习惯、社会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等方面,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人性的基本面上,古人与今人却并没有多少的差别。人性的好坏,人心的善恶,社会制度可能有更大的决定力,好的社会,往往会以好的制度和好的环境培植好的人性,并制约坏人性;而坏的社会,则会以坏的制度和坏的环境压抑好的人性,并放纵着人的恶欲。因此,五四启蒙文学的“改造人性-改变社会”之路,与王实味的“改良社会-推动人性”之路实际上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一为理想,一为现实。晚清至五四的文学先贤,以民族复兴为伟业,试图以心力挽劫运,以推动人性和道德的优质发展来推动社会文明的进步。他们想以善良、公道、自由、勇敢、智慧、尊严、力量、坚韧不拔等诸如此类的“高度伦理”植入人性之中,变成民众的普遍道德实践,去压制人的内心当中的伪善、自私、贪婪、享受、欲望、掠夺,乃至残忍、暴力、杀戮等低端生物性,这样的想法虽好,但终究是一厢情愿。况且,就人的自然本性而言,在向善和趋恶之间,趋恶的本能要远比向善的力量强得多。当我们引入“狼性哲学”这个复杂的多面体进入人类的精神世界,试图改造人的灵魂,提升人类的精神质量时,如果不能抑恶扬善、激浊扬清,那么,无异于以导致危机的手段解决危机,有可能旧的危机未解,新的危机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