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屠夫岁月

2014-04-29 00:55韩浩月
农家书屋 2014年4期
关键词:三轮车写诗黄瓜

韩浩月

六叔开着那辆三轮车,很神气的样子。穿过县城大街的时候,他把油门踩得很大,以致于刹车时不得不站起来,猛地踏下去,随着刺耳的刹车声,轮胎与柏油路面摩擦的焦糊味也迅速地弥漫开来。有一天晚上我把它偷了出来。一个人推到巷子外的马路上。我拎着摇把研究了大约十分钟,很快找到了窍门。晃着我的膀子,三轮车喷出了黑烟,YAHOO!我把自己想象成浪漫主义时代的骑士。上车、踩刹、挂档、加油、松离合……三轮车闷闷地窜了出去。车子在拼命地晃,所以我也得拼命用尽双臂的力量来把握它,虎口咧咧生痛。兴奋和激动掩盖了忐忑和害怕,我的三轮车在天刚黑下来的县城里跑了三圈,最后安然无恙地返回家。会开车,就等于成了男人。我们每天开着三轮并非是去兜风,而是为了全家的口粮去奔波。

看周星驰的《大内密探零零发》,有一句台词我看一次乐一次。周星驰叼着烟卷,提着一把猪肉刀,痞子气十足也帅气十足地说:“我是一杀猪的。”我和六叔做的生意就是这个。那个时候每有不认识的人问我是做什么的时候,我用脚后跟着地,斜起眼睛酷酷地告诉他:“我是一杀猪的。”潜台词是:“千万别惹我啊。”

那年我17岁,我六叔21岁。

天不亮就是要起床的。我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比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被逼迫着起床再痛苦的事了。夏天还要好一点,三两下就可以将衣服穿上。冬天……我靠!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冬天岂能怕穿衣?况且六叔已经在门外摇响了破三轮,如同吹响了上战场的号角,想躲是不可能的了。

寒风凛冽,世界一片寂静,我们的三轮车在黎明前的夜色掩护下,驶出县城的柏油路,驶向两旁站满大杨树的村庄。车熄火的时候,天刚好亮。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六叔怎么会把火候掌握得这么好。后来六叔悄悄告诉我,来得早了,喂猪的还未起床。来晚了,喂猪的早就把猪喂得肚满肠肥了,难道你愿意花大价钱买那一大堆猪潲水?六叔把那些人统称为喂猪的,让我觉得比较有创意。请注意,是喂猪的。干一行讲一行,看来六叔的眼里只有猪。

我很佩服六叔对猪的研究,他甚至只看一眼,就能知道这头猪几斤几两,能出多少净肉,能有多少盈利。要让我看出来一头猪有多重,非得看得我眼晕不可,然后估出来的重量不差一百也得差八十。

但,我抓住了一头猪。抓住一头猪有什么了不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抓猪?呵呵,我抓的可是一头疯猪!

有一天早晨,我和六叔到一个村子例行抓猪。一番考察之后看中了村西一户人家的大猪。是的,很少见的大猪,而且比较矫健,因为保养得好(吃吃睡睡),养尊处优(脾气比较暴躁),三捉两捉猪先生发了火,躲在墙角说不出来就不出来,打死也不出来。

最后的绝招使出来了。得用绳套法,据六叔说,这非遇到顽固分子不用的,因为很容易让大猪当场窒息死亡,味道就不那么鲜美了。六叔爬上了墙头,张着接好的绳套蹑手蹑脚一步步逼上前去。大猪一个箭步窜了出来,六叔一个跟头摔下墙来。大猪在小院里上演了一场生死时速。疯狂地跑啊跑。呵呵,估计一生的路全让它跑光了。

还好,六叔没有摔着,但他的暴脾气却被点燃了起来。因为那头猪不合作,六叔的一飞刀砍在了它的屁屁上。猪长嚎了一声。它发疯了。它不顾一切地向大门外冲来。看得出来,它并不在乎我的存在。 藐视我的存在就等于不尊重我的实力。

我站在门口,脸色发白。还有时间躲开的话,我一定会躲的。但我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弯腰,抄手,就这么两个简单的动作。大猪在空中转体90度,很响亮地就摔在地上,它已经彻底丧失了挣扎的勇气。我拍拍手,说:“来人呐,把这厮给俺绑了!”大家都笑了,刚才紧张的空气一片轻松。几个帮忙的棒小伙子七手八脚把猪扔进了三轮车。

把一大车挤得“哼哼唧唧”的猪猡拉回家,差不多就是下午了。我实在不愿意与这帮不讲卫生的家伙为伍,我爬到用钢筋焊成的车棚上。六叔开得慢的时候,我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检阅似的凝视前方的道路。把猪赶进圈,我可以有大约三到四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会洗一个澡,然后到街上去,经过巷口的时候,会买上一包两元钱一包的“哈德门”香烟。

说真的,我很想追一个做我的女朋友,但是那时我真的很自卑。

“你一杀猪的,追女朋友?老老实实地做你杀猪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去吧你。”我经常这样嘲笑自己。就像我嘲笑自己写诗一样。对了,我写诗。我真的写诗,我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杀猪的,但杀猪的也有写诗的权利。

“你一杀猪的,还写诗?老老实实烧你的杀猪锅去吧你。”

所以有一天,我把写了几年的诗全扔进杀猪锅底下烧了。如果那条猪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死在一个后现代主义诗人手里,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在天黑进家门之前先把烟头掐了,因为我知道一场杀戮运动即将开始,我将穿上皮靴,扮演杀手的角色。不对,我顶多算得上杀手的帮凶。真正的杀手是六叔,我从来都不愿意把雪白的刀子插进猪的喉咙。可以说,没有一头猪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的主要工作比杀他们还残忍,套用一个文学家经常挂在嘴上的名词——解构。我做的就是解构的活儿。简单地说,就是把杀死的猪进行分割,瘦的放一起,肥的放一起,骨头放一起。

这样的工作通常要进行一夜。冷冰冰的天气,亮晃晃的刀,刺骨的寒风……有时候很羡慕那条躺在热水锅里的裸体猪,临死还能躺在热水里,真是幸福。困极的时候,锋利的刀刃会毫不留情地割破手指和手背。时间一长,两只手上,刀疤落刀疤,甚是不动人。

实在忍受不住便跑回屋里躺一会。酣香的睡眠比任何东西都珍贵。但只要外面一有声音,即使做着再美的梦也要跑出去,继续开始工作。我知道小李飞刀是怎么练成的了,就是在这种半睡半醒之间练成的。

真的很困,很冷,很痛苦啊。天亮了。院里猪体横陈。我们发动破三轮,装车,要在清早的时候送到30公里以外一个叫李庄的冷库里。虽然穿着大衣,但30公里的路程足以使一个人冻成冰棍。排队,验货,过秤,取钱……一切结束了。驾上三轮车,我和六叔逃亡一样地呼啸着飞奔出门。六叔开始表演他的飞车绝技,我在车厢里张开双臂,绝对比泰坦尼克号里的那个杰克帅十倍。因为赚钱了,可以回家睡觉了,因为可以……大吃大喝了。

通常回家的路上我和六叔会去一家路边小饭店,因为很熟悉,六叔会把留下的一块好肉扔给老板,然后不用很长时间就会有香喷喷的酒和菜上来。这时我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六叔带点恶狠狠地味道说的:“来,浩月!喝!”

这时候我们完全是平等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会看见两个差不多大的男人在那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很像草莽的英雄。我想我生命里的那点豪爽全部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

在鲁南的一个叫李庄的小镇里,我以一个杀猪的身份在那里胡吃海喝着,没有一点思想,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自从不再上学,自从烧掉了那些应该烧掉的东西,我就开始逼迫着不给自己留下一点思考的时间,有活时干活,没活时上街唱唱卡拉OK,打个小架,很快乐。

那时候,我心里的确生长着一种很凶猛的东西。比如——

那天我和六叔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准备到一个比较远的村子里去收猪。天没有亮,车子开在野外。灯也坏了,时亮时不亮。所以开得比较慢。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在黎明的时候打劫。据我的猜测,打劫一般在半夜才更具可信性,成功和逃脱的机会也多一些。所以当那些笨贼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开始在心里嘲笑他们了。

不是四个人,是五个,我也不记得有几个了,影影绰绰,人高马大。“停车,下来。”那语气倒有点像交警队的,但声音压得很低,因此显得很恐怖。 “你们是干嘛的,我没有钱。”六叔说。六叔说谎了,谁说他没钱,买猪的上万元钱就装在他身上的上衣口袋里。 “少废话!以为我不知道,没钱出来这么早干嘛?快点拿出来!!”“没有,真的没有。我们早起拉粪的。”“动手!”这几个混球真混蛋,也不商量商量,说动手就动手,当我是假的?!“别忙,不就是要钱吗?我这里有。”我从六叔背后站出来。六叔狐疑地看着我,本能地把我往后拉。“我拿给你们行吗?”我的声音一定很温柔,因为他们居然相信了。

我把手伸向腰里,那帮蠢蛋一定认为我掏出的是鼓鼓囊囊的人民币。可是我确确实实是掏出来一把手枪。“嗵!”沉闷的声音伴随着火红的火苗,紧接着是一个人杀猪般的嚎叫:“我的腿,腿,我的腿,啊……”我的枪其实算不上一把手枪,它只能把人打得很痛而不受伤的火药枪。

“快滚!拉回家看看还有没有救。”“跟他们拼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吼着。我真的有点怕怕了,因为我只有一枪了,而且还不敢保证它会不会哑火。“六叔,还不把你那把拿出来,还等啥。”六叔恍然大悟,急忙做掏腰状。狗怕弯腰,狼怕掏腰。更何况他们还不是狼。很快他们逃之夭夭了。

那支玩具一样的小火药枪在严打的时候,我主动交给政府了。

说真的,那时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安心地杀猪赚钱,娶一个漂亮的乡下老婆,就这样算了。

我的转变也完完全全因为一件小事。那是夏天,我和六叔去村里收猪回家。半路上的时候,六叔停下车来问我:“你渴不渴?这里有一片黄瓜地,去嚼几根吧。”

“去就去!” 那时我的思想境界远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没有在嚼完人家的黄瓜之后在田埂上压几块钱的觉悟。我和六叔就坐在人家的瓜地里,用河水将黄瓜洗干净,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车停在乡村大道的中央,月亮悬挂在天上,虫子在草丛里鸣叫着,我和六叔在嚼着味道并不怎么好的黄瓜。我突然哭了起来。我不想就这么地嚼别人的黄瓜。我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杀猪的。我在月光下的黄瓜地里痛哭了一场。然后对六叔说:“我不想杀猪了,我要去上学。”

那晚的三轮车是我开回家的。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开它了,所以我开得很稳。猪们躺在车厢里肯定很舒服。把猪赶进圈。天一亮我就上了街。给自己买了从里到外崭新的衣服,而且内衣全部是雪白颜色的。然后把自己泡在浴池里,几乎用光了一块肥皂,把指缝都洗得干干净净。我身上是清香的味道。穿上衣服,我看着镜子,那个人,头发湿漉漉的,穿着雪白的衬衣,文质彬彬的样子,完完全全不像一个杀猪的。我笑,镜子里的人也笑。

一个月后我重新返回校园。从此告别了我的屠夫生涯。我不知道,如果不发生黄瓜地里的那一幕,我是不是还在乡下做一个杀猪的。当然,永远的做一个杀猪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生活应该在别处。

有一次,我一本正经地对一个女孩说:“我是一杀猪的!”她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都溅了出来。我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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