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难度

2014-04-29 20:19韩伟

韩伟

[摘要]在当代文学创作中,敦煌题材一直倍受青睐,有关敦煌的文学书写成为永不消退的文学热点。敦煌是博大的,也是精深的,其间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质素,要对敦煌进行文学的把握是有难度的。敦煌的文学书写要求作家既是文学家,也是敦煌学者,二者缺一不可。只有具有敦煌学者的修养才能真正书写出富有文学价值的敦煌文学作品。以当代敦煌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冯玉雷的文学创作为研究对象,从叙事的难度、理解的难度以及小说的高度三个方面来分析其敦煌系列小说给读者造成阅读方面困难的原因,以打开一扇走近敦煌文学的窗户,对解读敦煌文学提供一种思路和视角,从而揭示出敦煌文学真正的文本意蕴和内在价值。

[关键词]敦煌文学;敦煌小说;小说的难度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4)04006907

在当代文学创作中,敦煌题材一直倍受青睐,有关敦煌的文学书写成为永不消退的文学热点。敦煌是博大的,也是精深的,其间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质素,要对敦煌进行文学的把握是有难度的。敦煌的文学书写要求作家既是文学家,也是敦煌学者,二者缺一不可。冯玉雷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的三部长篇小说《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和《敦煌遗书》就呈现出这样一种风貌。这三部小说以其创新性的后现代笔法、诡谲浪漫的想像、摇曳多姿的情感挥洒,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古老而又充满灵性至真至善的西部广阔画卷。如此丰富的内容展示,也增加了其小说解读的难度。小说自发表以来,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针对其内容与创作手法进行评论的文章和研究著作很多,但将其置于整个当代敦煌文学之中予以观照的研究相对较少,因此本文试图以“小说的难度”作为切入点,从叙事的难度、理解的难度和小说的高度三个方面深入探讨文本中内蕴的价值。

一、叙事的难度

冯玉雷先生的长篇小说《敦煌遗书》[1]1内容上是以斯坦因的四次中亚文化探险为故事线索,在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叙述中,再现了小说发生时代广袤西部大地上的历史、人物、艺术、宗教,乃至天地和大漠等的生命化和性灵化。小说还涉及中西方在这些方面的冲突,同时也牵扯到一千多年前文明的碎片史、追寻文化认同之根的民族史。由此,《敦煌遗书》可谓是一部讲述敦煌题材的百科全书。正如赵毅衡先生在《敦煌遗书·序》中所言:“没人如此写过敦煌,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人敢如此写敦煌。”[2]2在叙事手法上,他几乎完全打破了传统小说模式。在叙事内容、叙事话语和叙事动作方面具有明显的后现代性。全书自由驰骋、天马行空、纵横捭阖,表现出一个成熟作家的奔放和洒脱。

后现代性的重要特征就是具有怀疑精神和反文化姿态,以及对传统的决绝态度和价值消解的策略,削平深度模式走向平面,继而历史意识消失产生断裂感,同时主体性的消失也意味着“零散化”,一切都充满着解构与重构、“不确定性”“非原则性”等。[3]360冯玉雷的敦煌书写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他不是运用传统理性深度模式的写法,而是运用最原始的感性写法,用最原始的感受性书写来展现敦煌,这也是他叙事中的难度所在。

(一)情节的“碎片化”、意识流和非逻辑性

情节是按照因果逻辑或矛盾冲突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但是读完冯玉雷的小说我们会有一种感受,那就是整部小说的事件异常的丰富多彩,然而通过解构之后这些事件抑或是环境和心理的描写等几乎都是零散的堆砌与淡化,随着意识的流转而流转,叙述有意模糊人物与情节,“不像小说”,缺乏传统小说情节的连贯性、悬念的紧张性和主要人物的一以贯之,它有意地切断故事的趣味线索,让人颇为不适。譬如《敦煌遗书》中第312~313页上一段是实写他回忆文书箱是否被人启动过和文书运往大英博物馆的推测,而下一段则变成了另一种叙述格调和叙述方式,写现实中采诗、善爱戴着他亲手制作的面纱跳舞,而他虚幻地想起了娇娇,接着又是现实的敬酒,之后却是斯坦因再一次幻想起和娇娇一起解甲归田的情景,最后则是他完全的沉浸在自己的意识流幻想之中,憧憬着和娇娇与世无争的生活,心灵尽情地飞翔裸奔,这种意识的流动毫无阻隔和打断,甚至会在历史传说和神话传说的意象片段与现实实践之间反复穿梭或此事件的基础上不断地联想不断地写意,由一个事件跳跃到下一事件像流水一般不断绵延下去。就这样,叙述的线索似连非连,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世俗的、热闹的、喧嚣的世界。同样在《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中有种不知道情节展开的线索是什么的感觉,整篇文章就像一片混沌,每个事件都像是洒落满地的水银珠彼此之间不能聚拢,但是每个“水银珠”里面所渗透的情感、信仰、灵魂却在光的作用下彼此映衬,相互呼应。正如赵录旺先生所言:“叙事不是在集中的矛盾冲突中以线性的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文本结构,而是在不同叙事视觉下形成的世界碎片杂糅而成的互文式结构。”[4]16其叙述依据的是性格、情感的逻辑,艺术想像的逻辑,它本身就是独立自足的。当我们把这些“碎片”拼贴之后,就会获得作者情感与读者情感的共鸣。

(二)结构的非整一与复调化

与上面提到的相似,小说大的结构上也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表现出与传统截然相反的一种非中心化、非线性的书写自由的小说文本。从小说连续的每一章题目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来,每一章的标题是完全不相干的事件的连接,上一章的文本结尾丝毫没有预示下一章内容,而下一章内容的书写也完全与上一章内容不搭,每一章都是一个全新的中心人物与事件,使我们不禁想起我国古代的章回体小说,这其间的对比显而易见。除此之外,时间上和空间上的线索以及现实与传说共时性存在也有着明显的体现。例如既有以斯坦因四次历史考古为线索的所见所闻,又有象征性意象以古代神话夸父逐日到当代夸父裸奔的线索和真假“遗书”的一次又一次的发现与颠覆的线索,以及以娇娇三姐妹、大夏八荒和骆驼客等六千大地上土著居民在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上亦真亦幻的传奇性生活的线索。这样的写作特色看似非整一性和非逻辑,但实际却遵循着情感这条主线,各条线索之间又相互照应,自由书写,在多元视角下使故事的发生和情节的联想总能产生出人意料的变化,从而使故事产生独特的审美感受和艺术效果,形成一种文本间自由穿梭的游戏。

(三)叙述方式的多元视角

“视角是作品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视角的特征通常是由叙述人称决定的。”[5]256作者冯玉雷在他的敦煌书写中颠覆了传统单一的焦点式透视的视角叙述,而是在文本叙事中重点突出叙事方式的多元视角。“它始终是叙述者与人物的混合或融合”[6]50,甚至“多音齐鸣”。 在这里每个人、物都是平等的,都可以以自己的视角发表意见。例如《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中一段大概意思是孩子生下来没奶吃,“小娘子要求丈夫用新米熬汤,催奶。米汤说我无能为力。”[7]39米汤也会在自己该发表意见的时候以自己的口吻说话。最明显的是《敦煌遗书》中《十一页桦皮书》的叙述,对同一件事,从11种视角纷纷诉说。还有就是在《敦煌遗书》中,表面上作者是全知全能、无视角限制的旁观者的第三人称隐身叙述,但当我们仔细读完之后其实不然,叙事者的视角叙述超越了任何限制,成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叙述。例如在小说中不仅主要人物斯坦因、蒋孝琬、娇娇三姐妹、大夏八荒等骆驼客在叙述,动植物如胡杨树、羊、骆驼等,甚至任何一种物品如文书、玉石、子弹等也在自我叙述。叙述视角又从人物转到各种动植物再转到无生命的物,具有多重身份,可能是他,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它,并在三者之间互相转移穿梭。当然,这也取得了一种多个叙述者共存的奇特现象,各种叙述者声音的狂欢,形成了一种多声部重奏复调的效果。然而这多元化的视角变化正是体现了叙述者的要求与希望,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的感情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淋漓尽致地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同样感受到叙述者的情感世界,而不是是受一种视角的支配,剥夺读者多方面了解的权利。

(四)全知视角的独特运用

在《敦煌遗书》中的某些情节,作品更加注重叙述人物和事件本身,作者只是充当全知的见证者,至于真假的辨别或价值的评判由读者做主,给了读者更大的自由空间。例如戈特究竟是被谁杀害的,亦或是是死还是活?作品中作者没有给我们任何明确的答复,只是在第一章从一个新疆士兵的口中得知戈特死于元浩对脚印绿洲的屠杀中,而后英国官方却称戈特是被拉孜所害;在第七章的第11页桦皮书上戈特自己记载是被拉孜所杀;在第十一章娇娇又告诉斯坦因在大屠杀中夸父救了戈特;第三十五章叙述英国驻喀什领事馆里出现一位叫做戈特的流浪汉;到第四十六章艾伦坚定的指出送来五蕴文书箱的那位老骆驼客就是她父亲戈特。以上这些作者都没有给予辨别和答复,不对读者加以任何的引导或是暗示,像这样的叙述方法还贯穿在如脚印绿洲的大屠杀因何而起、真正的佉卢文“遗书”到底有没有,等等之中。这些扑朔迷离的问题在小说中作者都没有解答,或许也正因为这种叙述的手法,给读者留下参与的空间太大,导致经常被作者牵引着走的读者会一时间感到不适应,然而这也恰恰表明了作者的立场,对应小说所要表达的自由“裸奔”的态度,作者的裸奔是为了读者更好的裸奔。

以上的这些分析可以让我们窥探出冯玉雷小说的独特叙事艺术。不论是叙事内容中情节的“碎片化”、意识流和结构的非整一复调化,还是叙事话语中叙述视角的多元化,亦或是叙述动作中叙述者的隐身退却,这些叙事上的难度确实让读者有一些迷惑,但是这并不阻碍我们能够从中看到小说叙事的创新所带来的耳目一新的视觉感受。随着对这种叙事手法的阅读适应,我们将会感觉不到其中的难度,相反是一种情感上的愉悦。

二、理解的难度

冯玉雷的这些小说发表后,读者反映最强烈的就是它的难以理解性。人们认为它的隐含读者是小部分的受众人群,作者光顾着自己书写的裸奔而没有考虑到读者,造成小说阅读理解上的难度。造成理解的难度的原因首当其冲的是小说叙事的难以理解,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后现代小说的写法,这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还是陌生的;其次是小说的文化语境造成的难以理解,如小说是以敦煌的万事万物作为背景,对于那些对西部对敦煌不甚了解的读者来说,一切都充满着陌生感。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如抒情性写意性造成理解的难度,象征性手法的运用等。这些都是造成读者理解上有难度的原因。

(一)文化语境的障碍使得理解难度增加

什么是文化?文化是包罗万象的,凡是人类创造的一切,不论是精神方面的还是物质方面的都可以称为文化。包括物质、制度和精神。物质生活方面,如饮食、起居种种享用,人类对于自然界求生存的各种。[8]7那么读者则应该是通过“品质阅读”去发掘其背后的“价值阅读”,发现作品中的文化内涵。“文化对文学叙事的制约作用体现在叙事发生的文化语境,任何叙事的发生都是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进行,因而对人物的塑造、对生活的理解、对意义的阐释等都是以文化为基础的,文化作为价值体系和意义规范成为文化人理解自我和世界的根基,也成为故事内容和人物性格刻画的内在规范。”[9]冯玉雷《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和《敦煌遗书》三部小说中设计了大量的文化意象,如波斯文、汉文、突厥文、于阗文、藏文、回鹘文、粟特文、梵文、佉卢文等语言文字文化,壁画艺术、弹唱艺术、行为艺术等敦煌艺术文化,它还包含了如夸父逐日等神话元素,斯坦因考察过程、第一次世界大战等历史事实,各种钟声、芦笛声、鸣沙山和月牙泉的声音等音乐。此外,小说中提到有敦煌、鸣沙山、喀什、莫高窟等几十处的地名,如果对西部地理状况不那么了解,阅读这部小说简直如入迷宫。小说还有一些关于和田玉、佛教经卷、古代文书、刺绣与绢画的描述等,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这部复杂奇特的文本。“它为我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浩阔的阅读感受,包括大量关于敦煌和西域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历史疑案,科学知识。我相信读到这本书的人,也会和我一样,为它的历史意象的丰富,斑斓,多元,神奇和无极的寥廓感而发出赞叹。”[7]2更何况这些大多数又都是敦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个地理大发现时期的事与人,就更需要一定的前期了解与铺垫才能轻车熟路地读下去。同样如此包罗万象的文化,蕴含的是西部人,或者说是敦煌人几千年来的文化心理与审美情趣,在这部小说中都一一为我们渗透和呈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是学者所写,追求学术梦想的小说,属于学院派文化小说。冯玉雷的敦煌系列就是如此,如果不具备一定的知识背景,是难以走进他的小说世界的。

(二)情感抒发的象征性意象运用也使得理解变得更加困难

这里涉及三个关键词,分别是“情感”“象征”和“意象”。情感的抒情是指表现、传达作者以情感为核心的内在心性。所谓“以情感为核心的内在心性”是指包括情感在内的诸种感性心理因素,这些因素包括情感、个性、本能、欲望、无意识等;所谓“表现”是指自然呈现作者的内在心性;所谓“传达”是指作者不仅要表现自己的内在心性,而且要将其传达给读者,使读者了解分享自己的内在心性。小说之所以在理解上有如此多的难度,与作者带有意象抒情性的叙述是分不开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本身就毫无逻辑可言,是一种意识流般的呈现。《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中就有大量的“直觉”“禅悟”“玄览”等非理性的写意词语的运用。不仅如此,目录中往往运用如“乌鸦与麦田”等大量名画的名字作为题目,甚至在楼兰与唐古特的肌肤相亲中也不是写实的描述,而是运用“感到烟火的气息”这样带有意向性抒情言语的表达。这种表达方式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难以直接抓住作者所要传达的内容和感情,从而也就增加了理解的难度。至于表现和传达作者以情感为核心的内在心性的手段与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而作者冯玉雷则采用大量的象征性意象来表现自己在这六千大地上难以用其它方式表现的情感,同时象征性意象又本身具有哲理性,必然会造成理解的难度。黑格尔认为:“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一种较广泛普遍的意义来看。”[10]10在冯玉雷的小说中,这种具有“广泛普遍的意义”的事物着实很多。抒情要求以特定的声、色、味去“暗示”、“阐发”微妙的内心世界,抒情的策略就是通过象征的意象,使之充满丰富曲折、复杂多变、含混朦胧的“心里画面”,运用新颖别致充满隐喻、悖论的意象,予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情感冲击力,以致令人过目不忘,读完小说后脑海里充满这种意象。在《敦煌遗书》中,有大量的“裸奔”意象。在那个“裸奔”的现场,“斯坦因”在六千大地上裸奔,“羊皮书”上的文字在裸奔,“钟声”裸奔于各个角落,“野骆驼”在裸奔,“眼泪”在裸奔,“三个少女”在裸奔,“元浩等破坏者”也在裸奔……。“裸奔”到底是什么,这些许许多多的意象为何裸奔,这些意象的裸奔又象征着什么?我想这其中隐含着作者难以用其它方式言说的情感,只有通过如此的抒情性表达,如此的意象象征才能把作者别有深意的对于世界的体验表现出来,它拒绝粗浅的望文生义的理解。作者驰骋想像力,以富有丰富情感的诗性语言抚摸大地。因此这种抒情同时又是象征性文学意象,其本身就具有意义的模糊性、难解性,需要接受者去思考、揣摩和读解,需要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和特定的心灵状态下去充分的体验和领悟。

(三)小说人物事件时空穿越的荒诞性也使得对小说理解变得困难

读完冯玉雷的小说,不知不觉我们会被一些荒诞性的事件或情境扰乱,在许多的传说和现实之中自由穿梭、亦真亦幻。如《敦煌遗书》中“夸父”这个人物意象,作者首先上溯为古代逐日的大英雄,之后夸父转变为身后有斧头胎记并与于阗公主相爱,又跨越历史同高阳公主相爱,他又是在左宗棠军队前裸奔的精神病患者,随后是在荒漠中裸奔的乞丐,蒋孝琬不愿承认的生父等。这些不同时代的关于夸父的不同形象,被故事文本和现实之中的人们杂乱的提及与复述。此外,故事时间虽然是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但是里面穿插了很多现代人的生活片段和价值观念,如在《请办理补票手续》里讽刺性地把裸奔看成一次演出并发出补票通知。故事文本里多次出现“裸奔”“古惑仔”“助听器”“学术造假”“我轻轻动一下翅膀,就带来罪恶的黑风暴”等当下热门词语和话题。这种手法在之前出版的《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也有所表现。以上这些古今穿梭的荒诞性叙述,作者是不加以提示的,如果读者没有认真体会的话就容易产生费解,出现阅读的混乱,也就难于把握故事所要表现的主题和意境。然而,这些都似乎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意在提示我们正是敦煌的这段历史成就了我们现代的敦煌。作者只有通过塑造这种穿越时空的形象才能一代又一代的将传统文化延续与守护下去,从而对我们作出一种生命与精神的召唤。

对于冯玉雷的小说,读者在阅读上遇到的理解的难度,包括文化元素的驳杂带来的理解的难度、象征意象抒情性的阐发带来的理解的难度,以及人物事件穿越造成的理解的难度,在某种意义上的确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诸多不便,然而,这并不等于排斥读者。首先,作家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自由的书写创造,是创作个性使然。作者也说过,他“写过诗歌、诗剧、散文、评论、电视剧本和小说,现在,主要进行小说创作。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自由发挥,也才能最大限度地感受到创作的快乐”[11]。如果为了迎合大众去进行欲望化的写作那必然会把读者带入感官上的感受,而不是心灵的陶冶与栖居;其次,许多新事物在创造之初有个认可的过程,甚至充满了坎坷,但是跨越之后我们则会从灵魂深处得到凤凰涅槃般的重生,这不仅包括作者,也包括读者。

三、小说的高度

正是由于“叙事的难度”和“理解的难度”才成就了冯玉雷敦煌书写小说的高度。从小说的语言、人物、情节以及思想高度来说,都是特有的冯玉雷小说的风格和张力。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人类灵魂严重异化的今天,冯玉雷书写了不同于市场文学和那些媚俗的网络文学的寻找精神家园的敦煌文学,这既是作品艺术价值所在,也是作家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

(一)语言的高度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而语言的发生乃来于“存在的天命”。也就是说,海德格尔说语言言说并非人的言说,即那种表达人的主观意图的言说,而是存在的言说,即意义化活动实现自身的方式。人类的世界不再是人栖居的家园,而是“技术的栖居”,人与世界变得越来越功利化、片面化和异化,从而遮蔽了自身。因而存在的自由的真理的言说失去了其本身的诗意性,成为信息化的言说。冯玉雷的敦煌书写让我们看到了人类那种存在的诗意自由的心灵空间,其自由书写的语言有别于传统小说的语言,更是对日常语言和对世界的意义束缚的解放。首先冯玉雷小说的语言也有着“叙事的难度”里碎片化、非整一、杂糅的特色,具有写意性的特征和高度主观化的审美精神,其表现为语言的象征化、性情化、心灵化的美学特征。在《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的第605页,作者在叙述中很突兀地让骆驼开始讲话,作者自我的声音被显现出来,同时在冯玉雷小说的语言中什么都可能说话,说话的样式和内容五花八门,只要能把作者的思想自由书写出来就行,自由挥洒,语言随意而富有深意。语言一旦被书写则如洪流一般势不可挡,善于用语言进行铺陈与渲染,语言与情感融为一体,犹如汉赋一般畅快淋漓地尽情言说,让思想和情感随着语言喷薄而出,增强了所写事物和事件的气势和情韵,很好地拓展了文本的审美想像空间。例如《敦煌遗书》第57页作者对钟声展开的铺陈渲染,正如赵录旺先生所言:“语言自由动荡,叙述虚虚实实、开合跌宕,形成畅快淋漓的叙述节奏;而在语言的渲染中语义自由勾连、想像自由,但又切合其文本叙述的话语语境,富有音乐性与绘画性,既乘上文,又为下文做了铺垫,看似随意的语言渲染、思想外驰,却能容纳西部世界丰富的文化元素,深得西部文化世界的精神。” [4]126这些都是与传统小说相异的一种陌生化的叙述,是对习惯性语言的一种悬置和拒绝,让许多无法表达的情感由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世界以及人的灵魂在这样一种自由的书写中显现出来。冯玉雷凭着自己的灵性和审美情趣,以独特的言语方式来书写人类“诗意的栖居”。

(二)人物描写的高度

作者在描写人物时不再像传统小说那样来塑造典型人物,或者说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在他的敦煌文学书写中没有从头到尾所要强化的主人公形象,他的小说中每个人都是主人公,而每个人又都不是所谓的“高大全”形象,是圆形人物。在小说里,我们看不到具体每个人长的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谈到两个人相似时也仅仅是从比较的角度来描写,因此刻画的人物都是神似,而不是形似,是写意的,每个人物都是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出现的。我们看到这里有真善美的符号,有勇敢坚毅的符号,有执着追求的符号,同样也有利益熏心的符号,而且这些符号人物事实上“不再突出其民族的,国家的,集团的意志代表,而更多的是以文化的,个体的,甚至人类精神的某种精神代表出现。”[12]这些人物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民族国家,而是一种文化意象。每个人物就如同一种色彩,各种色彩彼此重叠交错,共同在敦煌六千里的大地上绘出震撼人心的文化画卷。具体地说,是作者通过亦实亦虚、碎片化的书写,展现了西部敦煌六千里大地上不同背景、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物。其中有带着西方科技与偏见,又对敦煌文明憧憬与向往的外国考古者斯坦因;有去敦煌寻找亲生父亲夸父,精通多种语言,协助斯坦因考古挖掘的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蒋孝琬;有率性天真,爱得不顾一切,富有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的娇娇,以及善爱和采诗这真善美化身的三姐妹;有强悍智慧昆仑,恣肆飘逸的八荒,勇敢柔情的大夏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六千里大地上的骆驼客……。他们真诚、信用、勇敢,千百年来遵循着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这些人物的描写极具包容性,作者运用各种手法,从不同侧面展示他们性格的复杂性。如《敦煌遗书》中的斯坦因和《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中的斯文·赫定,作者并没有把他放在外来的侵略者、文物的掠夺者、西方列强文化侵略者的角度上去展现,而是将敦煌放在大的文化背景中,不再突出其民族、国家、集团意志,相反讲述的是斯坦因四次敦煌之行和斯文·赫定的中亚探险对敦煌古老文化的展示。还有在《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和《敦煌遗书》中都一直提到的王圆箓这个人物。他在余秋雨的《道士塔》中被描绘是“敦煌石窟的罪人”,一个被历史置于尴尬处境的小人物,他可能愚昧自私,但在冯玉雷笔下却不是这样,“(的确)王圆箓损坏了一部分敦煌壁画,更使大量珍贵文物被盗卖,但同时,也使那些珍贵的文物在百年间躲过重重灾难,被完整地保存在欧洲的博物馆中,供学者研究,游人观赏,最终使敦煌学成为资料丰满的国际显学”[13]。可以看出,这样的人物描写在冯玉雷的敦煌小说中比比皆是,体现的是对人物的尊重。总之,作者力求深入到天、地、人万事万物的灵魂深处,还原情感的真实,展现本真状态下的生命个体,以凸显作者的文化理想和精神向追。

(三)思想的高度

冯玉雷的小说作品中一直充斥着“裸奔”这个词汇和意象,其实作者是在这种词汇和意象的重复上表现深刻的哲学思考,为我们传达一种精神的召唤。斯坦因在裸奔、夸父在裸奔、阿古柏和元浩在裸奔、八荒大夏三姐妹及骆驼客在裸奔、金玉神驼在裸奔、芦笛在裸奔,一切的一切都在裸奔,在裸奔的激情中迷失、彷徨、寻找和渴望。而这“裸奔”或者如前所述是随着意识流转的碎片化事件和作者看似杂乱无章的呓语,所要传达的到底是什么?是处在西方文明带来的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的当代,作家面对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而表现出的不能拒绝的心灵的净化与崇高、宁静与圣洁,在自由诗意的栖居中体会生命深处至情至诚的善。在《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中不论是英国籍作家梵歌,还是俄国探险家普尔热,都希望将自己“嫁给了六千大地”。正如李清霞所言:“在个人化写作、欲望化写作日益流行的今天,文学正在走向边缘化、新闻化、世俗化、市场化。现在的文学越来越满足于讲故事,停留在生活的表面,中国当代文学已经进入了机械复制的时代,世纪之交还出现了小说消亡的论断,难道文学真的只能走向‘微缩、‘深奥,‘先锋、‘荒诞和‘下意识、‘下半身吗?我想,真正的文学绝不是个人自恋式的精神抚摸,或卖弄文化、戏说历史,而是像《红楼梦》和《人间喜剧》那样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学经典。然而知识储备的不足和精神的浮躁却使相当一部分作家有意识地回避重大的历史文化题材,《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的作者冯玉雷却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动植物、环境学、生态学、考古学、文化学、人类学、宗教,尤其是神话和绘画艺术的深厚功底使小说犹如一座巨大的知识宝库,它需要我们用心去阅读,从中不仅能了解历史,获得人生的启示,还能获取知识,净化心灵。”[14]李清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新时期文学创作中的主要弊端:大多数作家只是浮躁地反映表象化的生活,却忽略了自身学术修养的充实、提高和对时代需求的敏感把握。冯玉雷的敦煌书写以一种截然相反,甚至令人费解的手法给我们创作了当代人最需要的文学文本,他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对历史文化等方面的弥补,更是有效地阐释了敦煌的历史文化和人的生存状态所带给我们心灵的栖居——自由、浪漫、真诚。“诗意漫游中开启人所居住的精神家园的道路”[15]46,这不是所谓的“精神快餐”,这些正是我们现当代文明迷失的理想碎片。《敦煌遗书》的主人公斯坦因在面对死亡的终极思考时最后悲痛而后悔地说:“我忽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多年来究竟追逐什么”,而斯坦因死后所有四次中亚考察的奖章都不翼而飞的事件,引发了现代人对生存意义的思考。冯玉雷敦煌书写的这种独特性在当代作家中是独一无二的,是一种文学创造与敦煌文化共融共生的结晶。

冯玉雷每一本书写敦煌的小说都如砖头般的厚重,作者写起来必然是皓首穷经,读者一本又一本的读完也是需要耐力的。他的小说既具有叙事方面的难度,又有理解方面的难度,那么是什么吸引我们一直坚持到底读完呢?答案就是冯玉雷小说所具有的不同于传统,也不同于其他作者的高度。这里既有历史、地理、人文、传说等知识方面的庞博,让我们大开眼界;更有那后现代手法天马行空般的自由书写、丰富象征意象的审美、人物的质朴天然、情感的自由流露,让我们在陌生化体验之后达到“极乐”[16]118世界。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莫过于读完小说后久久萦绕在脑际的那种心灵的释放。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的灵魂再一次受到了净水般的洗涤,这种持久的心灵的栖居让我们对神圣的敦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与向往。

总之,笔者以青年作家冯玉雷的敦煌书写为例,对其小说所呈现的难度进行分析,就是想以这样一种方式对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观念方面存在的问题作一回应,以试图“‘解脱种种外在观念的捆缚,突出重围,以恢复一种自在、自觉的文学行为”[17]。雷达先生认为,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观念出现了诸多症候:一种非写百年长度的‘史诗观念,破坏了语言艺术的完整性;一种非要追求虚悬思想深度的‘宏达目标,牺牲了叙事艺术的审美性;一种为通俗而通俗的‘趣味性写作,使创作沦为商业行为的奴隶。”[17]正是这种创作观念使然,使得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难以“突破”,难以产生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品。冯玉雷的这种创作理念和手法,打破了这一“僵局”,为当代敦煌文学以及当代文学提供了一种参照,这也许就是冯玉雷敦煌小说创作的文学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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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赵录旺:《文化叙事的风格化与多样化——〈白鹿原〉与〈敦煌·六千大地或更远〉的一种比较性研究》,《甘肃高师学报》2009年第6期。

[10]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11]权雅宁:《心灵的阳光——评〈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12]雷达:《巨大的文化意象》,《文学报》2006年4月6日,第4版。

[13]李清霞:《敦煌文化精神与行为艺术——论冯玉雷<敦煌遗书>的叙事伦理》,《小说评论》2009年第5期。

[14]李清霞:《博大:源于对存在的敬畏》,《西北成人教育学报》2009年第2期。

[15]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16]巴尔特:《文本的快乐》,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17]雷达:《亟需“解脱”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