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海边的小教堂

2014-04-29 18:41:58陈文芬
上海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劳森利德艾玛

陈文芬

艾利德(Arild)是一个奇特的小海港。

居民的建筑紧挨着面对着海,海上有一条很长的堤防。站在堤防上可以看见灯塔,堤防的另一端,浅滩的石头群聚着海鸟。海鸟在黄昏的时候像猫一样啄着自己的羽毛,眼睛望向居民的建筑。小港口船只稀少。面对着堤防的居民房屋皆为浅色,形式淡雅,多半有花园。远近不见居民出来串门子,夏日连花园的狗儿也悄然无声——烈日将所有海岸的声音吸进去了。我甚至不曾听到艾利德港边的海鸥笑,没有什么鸦雀在这儿喧闹。

我毕竟不曾好好欣赏艾利德的美。每年夏天到瑞典南方来,途经艾利德,以为它跟生产陶器的高鼻子小镇比起来是次要的。高鼻子小镇在附近二十公里处,悦然的父亲曾在这儿唯一的中学教书。那里有一个美术馆,收集了镇上陶器大师的作品。悦然少年时期认得所有做陶器的大小师傅们,常常跟他们摆龙门阵,练出看陶瓷釉色的好眼力。

我以为艾利德跟“惠特”比起来也是不那么要紧的。“惠特”(Sk?覿ret)的瑞典语是“海边的一块大石头”的意思,那里有一个老渔民姓路得葛林,生养了五个女儿,女儿们长到十来岁,老路花了二百克朗买了一栋渔民的小房子送给五个女儿,说你们就开个咖啡店,养活自己吧。老路家的姑娘从此变成咖啡娘娘——乡村的童话故事喜欢称呼“咖啡娘娘”、“茶婶婶”,有着草房顶的渔民小房子从此飘出咖啡的浓香。1938年“路姑娘的咖啡馆”开张的头一天,恰巧悦然的父亲刚买了第一辆汽车,载着全家人来喝咖啡。五个咖啡娘娘都是悦然从少年到老年的好朋友。路姑娘家的咖啡香味居然招来了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六世,没错啊,就是那位自学中国瓷器跟青铜器,非常有艺术鉴赏品味的老国王。连国王都说路姑娘家的咖啡好喝,甜心派饼好吃,远近飘着青草的香味,路姑娘家的咖啡店当然是瑞典最好喝的一家庄园咖啡。

五个路姑娘如今仅存一个老路娘娘当家,戴着眼镜,梳着高高的发髻,整天在农庄里头穿梭,很有老派农庄主人的派头。而路姑娘的农庄夏日开满了玫瑰花、忍冬花,窗台上粉红的葵花,黄铜的咖啡壶在柜上发着亮光。在渔民小草房点餐的掌柜一看见悦然就赶紧说,老娘娘艾玛(Irma Marcus)今年搬进了老人之家啦。艾玛不是路姑娘家里的人,而是她们的好友,一个著名的犹太建筑家的妻子。她衣食无缺,热爱好酒跟美食,在路家农庄当了好久的娘娘,一直到老年视力衰退才回家安养。悦然跟艾玛认识却不是在农庄,有一天他跟宁祖两人在“惠特”游逛,远远看见一座老旧的硕大风车,风车底下有一栋漆白的西班牙式的房子,房舍很美,他从外头低矮的围墙推开小木门进来,鼓起勇气问老娘娘这房子卖不卖、租不租。老娘娘说,房子不卖,房子的主人想请你们在花园里头喝威士忌,请进来哇!

我头一次看见那座大风车,以为坐在花园里头会听见磨坊历史的回音,脑子里头会嗡嗡响。没有什么幻境声响,只有草地的蟋蟀安静鸣唱。

艾玛的眼睛瞎了,仍然很爱吃,社福单位每天下午派人来访视独居的老人,会发现她正在厨房卤鸡腿。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老娘娘从厨房走出来,手上拿着削马铃薯的刮刀,指头有点血痕,身上的衣服有泥渍。艾玛听见悦然的声音,说她的心脏差点跳出来。她指示我到厨房取杯子出来喝威士忌,我一进屋子就被那四处挂满价值连城的好画吓了一跳,那些画作比起瑞典首都任何一家美术馆艺廊都毫不逊色,选画的眼光更接近一个荷兰博物馆策展人的手笔,此刻却放在一个独居的瞎眼老娘娘的房子里。艾玛的丈夫继承了他的舅舅、著名的犹太艺术家Ernst Josefson的遗作。屋内陈设典雅,窗台成对的银烛台与红色绒毛的沙发椅,使人心情轻松,门不闭户竟然没有窃盗来打劫么?真是太平天堂。

如今艾玛离开了磨坊的白房子住进了老人之家。我们去看艾玛,老娘娘坐在日光下沉思,精神可好着呢,一点也不怀忧丧志,还给我们介绍了周围的环境,就像当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她摸了一把我的腰围,说下次再见面会记得住我大约的样子。

我还以为艾利德不如“新港”重要。新港的海岸浩荡平整,海上的陆地宽敞,近海的房屋皆大,还有老式的四合院。宁祖曾在新港靠近大路处买过一间外观一般的带花园的房子,建筑师善于利用空间的高度,层层叠叠的,设计奇妙,房屋小却容有三房两厅,房子的地势高,花园与客厅都可看海。悦然小时候曾在新港的海岸边住过一个夏天,开往挪威的大船笔直从天涯往来。

悦然的父亲栽培过一个残疾的学生柯纳福(Nils Folke Knafve),后来成为有名的画家,就住在转角处的黄房子。柯纳福对悦然很讲义气,常把房子借给悦然住。1985年春天悦然跟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到中国访问,在北京获知入选瑞典学院的院士,四月一回到瑞典,悦然跟宁祖就驱车赴南方住进柯纳福的房子。柯纳福饱读诗书,收藏许多文学书籍,悦然入选第五把椅子院士,继承研究诗歌的文学教授欧勒森(Henry Olsson)的椅子。这年冬天学院年会,新院士的宣誓仪式必须做继承上一任院士文学贡献的总结演说,柯纳福的书房里所有欧勒森研究的诗人诗集都有,甚至不需要到图书馆走一遭就写完了演讲稿。宁祖的房子住了几年赠给大儿子,儿子北上发展,转卖给一个著名的字体设计书法家佛斯拜里(Karl Erik Forsberg)。佛氏创造了“Berlings Antikva”字体,广泛使用于美术设计书籍。他没有使用自己的姓氏作为字形的名字,而将其赠给合作的出版社,欧洲书籍业完全了解他的地位之重要。佛氏的第二任妻子吉特也是一位字体书法家,吉特寡居继承了房子,我们有好几年夏天拜访吉特,就住在她家,花园里繁花盛开,读者若看过马悦然的散文集《另一种乡愁》台湾版,书上有一张悦然跟北岛坐在花园里的照片,就是在这个房子拍摄的。当我们坐在书法娘娘吉特的花园里,悦然很自然地猛抽起烟斗(那时他还没戒烟)。大海的大船从视线的西方航向东方,黄昏的云朵聚集东方,天光泄出一道强烈的金光打在大船的身上,那是海神献给航海者一个美丽的向晚。

“新港”虽好似乎又不如“泥港”来得好。“泥港”离“艾利德”真近哇!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坡开向广阔的平原,可以望见一座古老的磨坊大风车的形象,隔着一条道路,大风车俯瞰着平原底下的一块低地,低地上有一栋形式简单而雅丽的石头房子,是这个地区有名的老房子,建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低地、平原、风车形成一种自然幽静的氛围,悦然在这儿住过几个夏天,给房子命名“石轩”。在大风车俯瞰的视角下,“石轩”自顾自瞭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悦然当时将他收藏最好的书画与家具都布置在石轩,热情的宁祖带着亲戚跟访客四处逛游海港农庄与森林。

马悦然的翻译工作十分依靠大海。作家李锐是个非常着重细节的人,有一次他为我找出早年宁祖写给他的信,描述悦然住在石轩的情景:“悦然一早起来先到海里游泳先把自己‘冻醒,回家来才冲了咖啡,准备一天的写作与翻译。”日后李锐也到过石轩,坐在花园里面跟悦然一同面对着大海喝茶。

好了,终于要说艾利德。我对小村庄仅有一个印象,似乎它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悦然父亲的好友画家马丁·欧白(Martin ?魡berg)为了夏天能到艾利德居住,曾经卖掉一张好画,得以住在一间优雅的黄色木屋,正对着海。

还有一个画家拉士·劳森(Lars Larsson),在瑞典艺术史上默默无闻。他的图画设色非常奇特,他喜欢画海边的风景,你看不出海与港湾的真相,只看见一切无有的抽象形体,颜色与形象同时达到一种纯净与愉悦的效果。有一个眼光很好的朋友看过我们家里劳森的三张画,咕哝了几句,说叫人想到凡·高。

刚来瑞典时,我去谁家里都能看到劳森的油画版画:在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家里、在瑞典学院院士埃斯普马克家里、在优斯宏一个器官移植的医生家里,可我后来才明白这个居住在艾利德的画家,简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幸运的是宁祖跟悦然夏天在泥港“石轩”的那段日子里,宁祖帮助了劳森,很多好友都买了劳森的画。

我看过哥德堡美术馆所藏卡尔·胥白(Carl Kylberg)的画作《红色的帆船》(悦然十岁的时候,陪他父亲一起去隆德看此画首展,报纸给了很差的评价,悦然父亲为了舆论看不懂这样的艺术作品,气得差点哭了),我就明白劳森跟胥白是同一种天才画家,他们明白将真实的形体与风景抽象到极点,将“真有”变成“无有”,将颜色与形象的感知融合在一起,绘画与人的内心感受互相契合,你永远不会对它厌倦。

这天我们来到劳森描绘过的艾利德海港,背对着堤岸与海洋,朝山坡民居密集的房舍群落走去,马丁·欧白住过的浅黄色房子正对着堤岸。许多房屋建造有如水彩画颜色一般的浅淡,恰如其分地诠释英文当中的一个字——“Pastel”。奇妙的是这么多年来艾利德的居民从未改变其颜色,他们的房舍永远这么清淡如画,葵叶浅绿、粉蓝或者更淡的奶油黄,屋主多数是在航海业有所收获、见过世面的人。他们的房舍有一种低调的美感,美丽当中带着素净,整个艾利德的民居群落拥有从容自得的审美。

有一年冬日,悦然来到艾利德,海风严峻,整个小港山坡只有一个老人家出来走动,攀谈了几句。此处只剩七户人家冬日还住在这儿,其他的居民留下他们体面的房子,到大城市里生活,等到夏日再回来迎接温暖的海风。日子还是要过。港口有一家邮局,即使知道自己收不到信件,邮局总有一个人可以跟老人交谈,“练一练舌头”。

我们先到了大的艾利德教堂,大门深锁,又非周日做礼拜的日子。回到山居小径,往深邃处走去,不认路的人跟着认路的人走。绿色拱门小径里头有两处院落,左右各一座大的草房石屋,这种丹麦草秆房顶防水,能持续使用百年,悦然特别喜爱草房石墙漆白边线,黑色衬着白漆十分的洁丽。认路的人推门进去,我咕哝着担忧闯进私人领域,两个院落当中竟有一个小教堂,教堂与房子之间可以望见海。教堂没锁门。事后听悦然说到,一切的布置跟他六十年前看到的相同,保持得很好。

我看到了墙上的大画像,死神骑着一匹骏马,手里拿着沙漏。

我也看到了名叫艾利德的小男孩与他母亲的故事。

这座隐秘的小小的石头教堂的壁画的色彩,反映了此地居民建筑选择的颜色。

从前,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叫做艾利德。

艾利德出生在12世纪“司图博坝”(Stubbarp)富有的家庭,位置就在“艾利德”的上方。母亲叫英格,她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吉儿,老二、老三是儿子荼尔与艾利德,艾利德最小。他们的爸爸死了以后,英格必须再嫁,第二个丈夫大卫是个伪君子,他瞒骗新婚的妻子说男孩们该出去见见世面,带他们出去玩。

大卫把孩子送上一艘船,跟船长商量好了谋杀三个孩子(另有一说是两个儿子)。给孩子喂酒喝令其熟睡后,船长放火烧船,眼见船漂远了,方才离去。

艾利德跟荼尔在周身火焰的情况下惊醒,这时艾利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跟他的哥哥一起跳进海里。荼尔的尸体漂流到了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荼尔科夫(Torekov),艾利德漂流到一块大石头边,这时出现了一个天使,朝艾利德吹了一口气,艾利德就漂流到现在地名叫艾利德的海港外头。他的继父大卫在海岸边发现艾利德的尸体,摘下艾利德手上的金戒指,戴到自己的手上,把尸体扔向大海。

英格看见大卫手上的金戒指,约莫猜到情况不对劲,孩子的生命有危险,赶紧派遣侍女到海岸找寻,果然在岸上找到了艾利德的尸体。人们要将他的尸体挪动搬运回家,尸体却沉重到人无法抱起。终于抬起来以后,艾利德的尸体底下流出汩汩不绝的泉水。那是一个星期四,人们知道男孩已成为圣灵,传说喝了圣艾利德的泉水可以治病。悲伤不已的母亲英格在艾利德的圣体坟墓上以石头建造了“艾利德教堂”,人们尊敬男孩为“圣艾利德”,此地也改名艾利德。

13世纪石头建造的教堂原来在海边,损毁以后,上个世纪的20年代又往岸上的小山坡挪移重建起来。

艾利德属于古老丹麦的属地,“圣艾利德”的故事透过几首丹麦民歌的记载流传下来。石头教堂在墙上彩绘了艾利德的故事,天花板上天使吹了一口仙气,叫艾利德漂回了靠近母亲的海岸。“死神骑着骏马”对应的大肖像画是“圣克里斯多夫”,神祇象征着具有奇特神力与勇气保护旅行与海洋的神,也是保佑男孩渡海的神,画像展现他强悍的形象,肩膀上坐着一名男娃。

圣艾利德使我想起电影导演伯格曼的《处女之泉》,十五岁如花绽开的小少女独自出门,却遭到流浪的吉普赛人残害。流浪人恰巧来到少女的家里投宿,展示了抢夺来的少女珍贵的外衣,主人因此识破女儿已死,遂将流浪人杀死复仇,在森林中寻获女儿的尸体,抬起女儿时,新生的泉水汩汩不绝流出,父亲发誓要用自己的手造起石头教堂还愿。

13世纪的民歌记录启发了伯格曼拍摄《处女之泉》,我相信跟艾利德的教堂故事无关。至于死神的形象,更使人想起《第七封印》的剧情。导演常常收集北欧古老的传说,死神在北欧的神话、传说与童话里头十分鲜活。

我觉得这个艾利德教堂的死神形象潇洒秀逸,整个教堂壁画的色调散发着一股诗意的童话色彩,墙上古老的题字字体,美丽隽永而耐人寻味。骏马上的死神一点也不可怕,倒有些徐徐的仙力缓缓送来的感觉。据说最早艾利德的石头教堂经过天主教廷确认其地位,同时给教堂在特定的两个日子派发免费的赎罪券。无论如何,上世纪20年代重建的教堂维系了艾利德民居建筑审美传统的恒定力量,一个受到天使眷顾的民居群落。

“圣艾利德”的教堂是否启发了马丁·欧白与劳森这些画家,那就不好说了。可我知道男孩的圣灵与教堂的彩绘,肯定启发了海边少年的美感跟心灵,怪不得他拥有一颗丰美而轻盈的诗心,终生望着大海埋首于研究与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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