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与民族传统文化

2014-04-29 18:41:58王蒙
上海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新疆现代化文化

王蒙

大家好,给新疆班讲课,多少有点老乡对老乡的感觉。我主要讲三个问题,一个是中华文化生态与新疆各民族文化的重要地位,一个是新疆伊斯兰文化与中华文化,另一个就是现代化与民族传统文化。

第一个问题,中华文化是一个多民族的文化,又是一个以中原地区汉族文化为主体的文化,对这样一种文化我们有一个描述,与新疆自治区党委关于新疆文化的说法是一致的,就是我们的文化是一个一体多元的文化。

一体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都属于中华文化,我们说中华文化的时候,一定不能说它就是汉族的文化。季羡林先生生前就说过,中华文化不仅是一个汉族的文化,中华文化本身就深受各民族文化的影响,中华文化的命名既强调了中原文化的主体地位,也承认各族群、各地域的文化特性与文化差异、多元。

汉族文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不受外来文化影响的文化。我举一个例子,唐代我们就有一个词牌叫《苏幕遮》,这是由西域传来的一种歌曲的旋律与节奏。谁最早发现了这个词牌,而且对这个词牌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呢?正是唐明皇。他最早发现了《苏幕遮》的节奏与韵律,是他使之成为中原地区填词的一个词牌。这个《苏幕遮》一听就不是汉语,这是从西域地区来的。

吃的东西就更不用说了,西瓜就是。我在新疆的时候,在《新疆文学》上就看到过,说西瓜就是从新疆这边传到内地来的。所以到现在为止,新疆的西瓜仍然是最好的品种之一。还有波菜,叫波棱菜,这实际上是阿拉伯语。北京现在叫香菜,过去叫芫荽,也是来自西域。古人就专门为这种菜创造了两个汉字“芫荽”,这个词专指这种菜,不做别的讲。别的名字如白菜,白萝卜里面的“白”、“萝”都可以当别的讲,白是颜色,萝还可以用来组成藤萝。拿北京来说,北京因为做过蒙古人入主中原时的大都,所以北京话也吸收了很多的蒙古语,北京还有很多回民,也吸收了很多的阿拉伯语。北京有一种点心叫萨琪玛,是蒙古语狗奶的意思。我们听着有点不可思议,不容易接受。但是那个时候,也许蒙古人喝过狗奶或吃过用狗奶做的食物。当然,现在已经与狗奶毫无关系了。

老北京都知道,老北京的回民有一个词叫niyat。宁夏银川有一个大的清真寺,不是政府修的,也不是外国修的,就是老百姓一百块、一千块这样捐钱修起来的。我去的时候,当地的回民领导就说,捐的这个钱不叫捐钱,你们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词吗?就是niyat,就是心意,就是动机。相反,如果这个人为人不好,不善良,老喜欢找别人的毛病,造谣,老让人不愉快,老北京就说这个人niyat不好。其他从欧美吸收来的语词就太多了。有时候政治事件是不愉快的,但语言是无罪的,吸收来它有用,代表一种情态,一种生活。北京以前没有这个话“瞜瞜”,是八国联军来以后才有的,什么叫“瞜瞜”?就是英语的“look look!”老百姓的话,要看看什么,就是”look look!”其他的如坦克就是tank的音译,还有很多。我刚到新疆时,当地吹的笛子叫na(耐),还有suna(苏耐),就是唢呐。唢呐是从西域来的。

还有我听民族大学的马戎教授讲过,现代汉语里吸收了大量日语里的汉字组合。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不受其他语种的影响。

尤其是新疆,尤其新疆的维吾尔族,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受中原文化的影响非常深,同时也受其他文化的影响。

受汉文化的影响太多了,饮食、建筑、菜园、开矿、历法,商贸、官职、行政用语中大量吸收了汉语借词。譬如说矿井用的各种词,比如hang,就是矿,damei大煤,suimei碎煤。这个碎字在内地很多地方如湖南等,他们不说小,就说碎。这个碎就是汉语。建筑上的词如qianzi椽子,lim檩条。蔬菜也是,如baisai白菜。piyaz洋葱,则是来自波斯语 ,在汉语里它也一看就知道不是原生的,叫“洋”的都不是汉语地区原有的。我离开新疆以后,新疆人民发明的叫皮辣红的这道菜,这道新疆沙拉太好吃了,就是洋葱、辣椒和西红柿。有很多抽象的话,也吸收了大量的汉语。如daoli道理,讲道理就是daolixixi,这个是完全从汉语来的。还有一个字zang,就是脏,说一个人脏,包括了抽象的肮脏卑贱的含意。

比如langman,到乌兹别克斯坦就成了lagman,究竟是汉语的凉面还是拉面呢,管他呢。反正它是受了内地吃面条习惯的影响。还有饺子,就是zhuwawa,煮娃娃,可以研究一下,看在甘肃那一带,是否有这种说法。馄饨,ququla,曲曲儿,山西那边有这样的说法,但他们说的曲曲儿不是馄饨,是种小面条。包子manta,就是馒头的发音。现在北京馒头就是指那种不带馅的,用面发了蒸出来的。可是古代,包括内地的一些地方,陕西等一些地方把加了糖馅的,加什么枣、核桃馅的叫manta,加肉馅菜馅的叫包子。新疆的包子应该是从这来的。

生活里头各种文化是相互交融的,当我说到新疆人民的生活里头有很多受汉族的影响的时候,这丝毫不意味着没有维吾尔人的特点,没有新疆的特点,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为什么呢,任何一种东西,当它传播到一个省区,或者一个民族,它必然要本土化。比如我们讨论一下这个拉面的问题。过去北京把这种面不叫拉面,叫抻面,是旗人(满族同胞)带到北京来的。它做的卤与我们在新疆做的完全不一样,有相当的区别。不但新疆的拉面与北京话中的抻面不一样,新疆的拉面与北京现在到处挂着牌子卖的兰州拉面也不一样。而且你们想一想,南疆的拉面与北疆的拉面也不一样。南疆的拉面一条长长的,像盘香一样,一圈一圈在那转着。我估计一条就能煮一锅。北疆就简单多了,就切成比较小的多条面块,然后拉成面煮着吃。我也做过拉面,但做得很粗,像大拇指这么粗,但是我那个女婿很爱吃,说新疆人吃这么大的面啊,吃着真长劲啊。

所以不要那么多地考虑它的来源。很多来源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我们吃一种饭poruf,抓饭,这是波斯语,是波斯来的。

有一次我和我的好朋友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在一起聊起这个时他就问我。哎,老王,王队长,我们这个饭是汉族的,那个饭是伊朗的,那么我们维吾尔族没有自己的饭了?我说不对,因为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谁掌握了就是谁的。比如皮鞋,我们从意大利进口皮鞋就把意大利做鞋的技术都学来了,与脚型、习惯、气候结合,产生出你的造鞋技术,就成了本土化,就成了你中国的造鞋的文化。所以,文化是必然会本土化的。我们实话实说,马克思主义到了中国都要本土化,你那个拉条子到了新疆能不本土化吗?这拉条子到了喀什噶尔,它还能一样吗,当然不一样了,它的样子不一样,味道也不可能一样了。而且我可以愉快地报告大家,现在在北京,取得竞争胜利的恰恰是新疆版的、维吾尔的拉条子,北京原来的抻面,连这个词儿都快被人遗忘了。

当然,新疆还毗邻国外。维吾尔语中吸收了大量俄罗斯语与通过俄语大量向拉丁语借的词。其中不少是近现代的新词。同样还有大量阿拉伯语与波斯语借词,不但有宗教方面的,还有日常生活中的波斯语借词,如肉、书、文学、夜莺、花等。借词再多,维吾尔语还是维吾尔语。不必为了语言的前途而焦虑,你懂得第二种第三种语言,你能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你的族群前途光明远大,反过来才能更好地保护与弘扬你的文化。

所以,文化的东西,它是互相影响的,它是多元的。但是文化又是一体的,在整个中国,不管是各省也好,少数民族自治区也好,是边疆地区也好,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面有一些十分靠拢的,或者十分一致的价值追求,精神的走向,精神上的追求。

我们应该怎样概括一下我们中华文化这种多民族文化的精神上的趋向,精神走向与要求。去年我在乌鲁木齐、在喀什做过两次讲座,我都讲过这个问题。我用这样四句话,三十二个字来表述:首先是“敬天积善,古道热肠”。积善,就是要多做好事。维吾尔人讲究的是,你每天都要做好事,做了好事是sawap,做了坏事就是gunah。如果一个少数民族,一个维吾尔人不知道什么叫sawap,什么叫gunah,这怎么可能?

其次是“尊老宗贤,崇文尚礼”。新疆的兄弟民族也好,内地的汉族也好,都有这样的文化。

再次是“忠厚仁义,太平和谐”。维吾尔人希望和谐,希望太平,我的印象太深了,一见面就是teqilikmo,qilikmo……没完没了地问你是不是平安。没有比平安更重要的了。没有平安你还能有别的什么呢。汉族小孩从小习字写“天下太平”四个字。

再往下讲就是“勤俭重农,乐生进取”。我讲一个我在伊犁农村里面印象非常深的事,这与长期以农业为产业结构的维族人的习惯有关。当地人养一种土奶牛,有时候自家的奶牛不产奶或奶不够了,就去向邻居家借,互相关系好的,拿个碗就过来要上一碗,拿回去做奶茶。走在路上如果不小心,地上洒上了一点,他不会马上走的,他要把碗放在一边,用一点土来把奶埋上。因为奶得来不易,它是牛身上长的东西,是农民把这个奶挤来的,是真主赐给你的“天饷”。维吾尔人认为一个人去世了,说明他的“天饷”结束了。你让它掉到地上,你很不好意思,你不能让它暴露在地上,不尊重这个奶的价值,你要用土来埋上。如果你拿的是一块馕,掉到了地上,同样,如果还能拿起来吃,肯定会拿起来吃的,如果不能拿起来吃,也要用土埋上。这是对农业劳动的一种尊重。新疆人都知道,馕打出来后都放在房梁上,老鼠与猫上不去,还有就是通风,干燥。馕的好处就是干,耐放。不像馒头、馍馍,蒸出来之后放两天就坏了。新疆的农民,尤其是南疆的农民说,如果你这个馕放得太高够不着,你可以踩着《可兰经》去够,如果你的《可兰经》放得太高你够不着,你不可以站在馕上去够。你们都知道这个话吧?这是对农业劳动的尊重,是对“天饷”的尊重,是对经书与宗教信仰的尊重。这种尊重还表现在我们的文化上,我们新疆的文化是一种乐生的文化,我们认为人活着应该快乐。新疆的说法,人生下来之后除了死,都是找乐。活下来了,难道还不快乐吗?这是孔子的思想啊。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这些地方都说明,我们中华文化是有整体性的。这种文化与西方强调竞争,强调胜负,强调优胜劣汰,是不一样的。

当然,我们的文化又是多元的,首先语言不一样,维吾尔语,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是与汉语不一样的。我们的造句是主谓宾,维语是主宾谓,维语是粘着语,动词后面可以加十几个二十几个附加成分,来改变它的语法意义。汉藏语系是词根语,通过增减词字来改变语态。不一样才好啊,不一样才能丰富多彩。我在新疆生活观察到的生活习惯等方面的不一样太多了,太好玩了。汉族人缝扣子,是针向右外侧拉,而维语人是往左肩方向内侧拉。汉族的木匠推刨子是往前推,维族木匠是往自己方向拉。俄罗斯木匠也是这样的,师傅就是这样教的。北京有个歇后语:剃头使锥子,一个师傅一个传授。当然,这是玩笑话。汉族洗衣服拧衣服,手腕上下相对着往外拧,维族喜欢正手手腕朝内拧。这有什么问题呢,这样生活才丰富多彩。

所以,我觉得,我们自治区党委提出来,要“尊重差异,互相交流,互相包容,互相欣赏”。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理念。承认差异,是公正和平等的前提,是自由和民主的前提,是和谐和友善的前提。上述民主自由公正平等和谐友善都是中央提倡的核心价值,我们要用我们的核心价值来指导、规范我们的认识与行为。

中国有一个大学者费孝通,他提出来一个口号“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每个人都可以认定自己美好的东西,同时也要看到别人美好的东西,虽然不一样,美的东西我们可以共享。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方针与口号。

第二个问题是,我还愿意非常直爽地讨论新疆的穆斯林文化。我们国家有相当大量的穆斯林,大量信仰伊斯兰教的兄弟姐妹。其中回族人口最多,遍布全国各地,海南岛有,黑龙江也有,沿海的各城市也有,还有宁夏回族自治区。

我在新疆任副大队长的时候,就住在维吾尔农民的家里,我的房东叫阿不都热合满,房东大姐叫赫里倩姆。他们都是穆斯林。我对穆斯林有非常欣赏的地方。第一讲卫生,不断地让你洗手,从早到晚。本来我是从城市里来的,应该养成一个及时洗手的习惯,但是我确实有这样的情形,在农村劳动回来了,晚了,有点饿了,一看饭做出来了,不管是拉面还是玉米饼子,就急着去吃。他们就提醒“你怎么不洗手就要吃!”我就觉得不一样。因为伊斯兰教把这个清洁作为核心价值来看待,非常重视。另外一个美德就是他们非常重视慈善,特别提出来要施舍。我在伊犁的时候,住在伊宁市解放路,离那个绿洲饭店不远。我的窗子上挂的是民族老师给我做的窗帘。晚上有时候有民族的乞食者。他们一看我的窗帘,就认为我们家是少数民族的,就过来敲门,要一点钱。开门一看是我,是汉族的,认为我可能不给钱,所以掉头就走,我就在后面追。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有很多钱,两毛三毛,但总是一点心意。伊斯兰教还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就是不崇拜偶像,不搞具体的偶像崇拜,不把真主人格化。有一次我与伊犁农村的小女孩在一起,她可能也就四五岁。那时我正在努力地学习维吾尔语,我见到谁都愿意聊天。我就指着上天说“真主在天上”。她就告诉我说,“老王,真主不在天上,真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好厉害,一个小女孩,她的理论水平太高了!我们在宗教里面需要寻找的是一种终极的概念。宗教讲的,并不是这里有一个神仙,那里有一个神仙,神是在你的心里。在这些方面,伊斯兰教都有很先进的地方。它与天主教、佛教一起,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宗教之一,对人类文化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我们同时看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伊斯兰教究竟是向开放上走,还是向排他方面走。现在有这么一些很少数的人——这些人当然不能代表伊斯兰教,他们在向排他方面走。我在伊犁的时候,认识一些高级的伊斯兰知识分子,他们的头脑、心胸、思想都非常地开阔。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我当完副大队长,回到自治区文联。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我在一个维族同事那里看到了一个手抄本,是波斯大诗人莪默·伽亚谟的《柔巴依》,郭沫若翻译成《鲁拜集》,给了我非常多的感动。比如说他的一首诗是这样说的:“我一只手拿着《可兰经》,另一只手拿着酒杯,有时候我是非常清真,也有的时候,我也会做一些不符合清真戒律的事情。在蓝宝石般的苍穹下,为什么要把人分成穆斯林与异教徒?”他是十一世纪的诗人,在宗教氛围那样浓烈的国度,他都能提出这样的见解。

这次来之前,我还找到了一批伊朗最著名的诗人哈菲兹的诗。哈菲兹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诵读《可兰经》的人”。我去过伊朗的设拉子,那里有他的墓。到了他的墓地之后,翻开诗集,用手指翻开一页上的诗句,就像占卜一样,可以预言你的吉凶祸福。哈菲兹最反对的就是宗教的这种极端性、狭隘性与排他性。他写的诗太多了。其中有这样一首:“当我从清真寺来到酒肆,不要恣意指责,说教之辞太枯燥,何不畅饮这陈年酒浆。心儿啊!假若明天像今天这样欢乐,生活该多么有意义,多么令人向往。”下面这首诗里他说得就更厉害了,如果我到了伊朗,我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他说,“我已知道如此之多,我无法再把自己称作,一个基督徒、印度教徒、穆斯林、佛教徒、或犹太教徒。”他又写道:“我与每一座教堂,每一座清真寺,每一座庙宇,和所有的神殿相爱。因为我知道,在这些地方,人们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同一个神。”就是不管是哪一种宗教,大家都向善,都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都希望过上幸福的生活。翻译这些诗的是北京大学的一批学者,当然还有其他地方的专家学者,也包括文化部的专家。这些诗都放在《波斯文库》里面。当年江泽民同志访问伊朗,与伊朗总统哈塔米一起在《波斯文库》上签了名,祝贺汉语译本的出版。我去伊朗的时候也与哈塔米前总统见了面,他的风度太高贵了。

诗我就不一一念了,我只是说,古代的穆斯林的大知识分子,他们的头脑很开放,他们什么都敢说。伊朗的宗教政策也有其非常开放的一面,每年耶诞节,他们的总统会向全体基督教徒祝贺。

其实,维吾尔人的头脑也非常开放。正是南疆的维吾尔朋友告诉我,“阿訇说什么你要学,阿訇做什么,你不要学。”我们不是对阿訇有什么不敬,阿訇也是人,他也可能有某种不太清真的情形,他也要玩(tamaxar),他有时候也想喝一点zamzam sui(仙泉水,这里是指酒)。

所以我们新疆的维吾尔人,我们接受了伊斯兰教以后,我们把宗教与这块土地结合起来了,我们的宗教是一个世俗的宗教,不是一个神权的宗教。我们新疆是世俗社会,是一个热爱现实生活的社会。刚才说到伊犁,那里的哈萨克族人最喜欢开维族人的玩笑了,管他们叫“萨尔其——做买卖的”。他们告诉我,维族人一天不做买卖就难受,回去把左边口袋里的东西卖给右边口袋,这就是世俗生活。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放开头脑,可以像古代的哈菲兹一样。刚才我说到的莪默·伽亚谟,他是历官,是掌握日历的,哪天开斋,哪天封斋,哪天宰羊,哪天做什么,他对这样的律例太清楚了,但是他们都有这样开放的、人间性的、接受各种不同事物的思想。

下面我与大家讨论第三个问题:现代化与民族文化。

现在现代化已经是一个常用的词,但是中华文化走向现代化的过程是非常艰难的,还可以说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中国的地理环境与历史境遇很特殊,中国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在好几千年以前,就已经有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相当精致的文化,这样一个中原的文化,东面、南面都是大海,当时的中国人没有到海的对面去看看都有些什么这样一种探索开拓的思想,而认为那里就是海。北面、西面、西南面就是一些少数民族,而显然,这些少数民族的文化都没有中原文化发达,这样一来,就养成中原文化的一种骄傲、一种沉醉、一种自我欣赏,乃至于一种盲目的自大与自信,认为周围地区的文化都是不发达的,甚至于也没有民族与国家的观念。过去说的国,是诸侯国家,天下就是整个的中国。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近一千年里,两个朝代都不是汉族人做皇帝。一个是元朝,一个是清朝。但是一些过去离中原远一点的民族,这些同胞,他们来当了皇帝后,整个民族都融汇到汉族文化中去了。所以汉族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文化产生过怀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文化会被别的文化吃掉。一直到了1840年鸦片战争,突然发现还有那么强大的文明,有那样强大的武器,你那些刀枪剑戟,你那些土炮根本无法相比。

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对中国文化的焦虑。我们的文化,在欧美的强势文化面前有灭亡的危险。在这个问题上,孙中山说得比毛泽东说的还煽情,还严重。他说中国面临的是“亡国灭种的危险”。当时中国的处境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欧洲人预备了刀和案板,中国就是那条鱼,那块肉,只等人家宰割了。所以到了“五四”的时候,出现了各种非常激烈的言论。用胡适的话就是“我们事事不如人”。吴稚晖的说法是“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左翼人士也一样,鲁迅劝年轻人不要读中国书。

我想说内地,口里,中原地区,汉族地区,为了现代化,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泪,有多少人发疯,有多少人自杀,有多少人杀人。因为处于两难的境地,坚守,就是看着中国的文化积贫积弱,不堪一击,任凭西方国家今天在这里宰一刀,明天在那里宰一刀。如果积极地学习西方的东西,又怕把自己的东西丢了,自己的文化灭亡了。那时有激烈的想法是要把承载中华传统文化的汉字都取消了,汉字那么难写,拼音文字多省事。这样的痛苦说明什么?就是一个古老的文化,面对现代化的时候,有一种焦虑,有一种紧张,有一种不安,有一种尴尬,有一种两难。

直到1978年12月,举行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了改革开放的政策,真正迈开现代化的大步伐。经过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从1840年到1978年,经过了一百三十八年,从十一届三中会之后又过了三十六年,中国在现代化的道路上确实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就,有目共睹,无可辩驳。我在新疆十六年,那时在新疆想买一瓶啤酒都非常困难。出行pikup(小车),那得多大的官才能坐啊。现在的生产力有了空前的发展,人们的消费能力也有了空前的发展,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生活方式,都会有一些变化,都会面临一些挑战。从文化的观点上,你会觉得现代化会让人们付出一定的代价。文化有两个特点,第一是每天都在积累。什么都是文化,现在我在这里讲课也是文化,我们用的投影、麦克风、电脑、手机、MP3、录音机,都是文化,我们每天读的书,得到的信息,每天都在积累。但是我们更要看到文化的另一面,文化每天都在消失。我在新疆工作、生活了十六年,我1979年离开新疆到现在已经三十五年,当然,我离开之后又不断地到新疆去。但是新疆的文化就在不断变化,既在不断积累,也在不断地失去。

我非常欣赏新疆的一个风景就是水磨。新疆的一些河渠水量很大,水磨很多。尤其是伊犁,看水磨的多数是俄罗斯族的。水磨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用电多方便。

甚至于有人告诉我,有些地方连坎土曼都不会用了。我一听大吃一惊。我喜欢说我是抡坎土曼的人,坎土曼是新疆农民最基本的劳动工具。但是现在各种工具也在发生变化,我在我的小说《这边风景》里面专门描写了打钐镰。我不知道现在的人还会不会打钐镰,应该不会像过去那么多,现在机械化了。过去用钐镰打苜蓿,一打一大片,很好看。我在别的地区很少看到有用钐镰的。这个钐镰有很高的文学意义,在《安娜·卡列尼娜》当中,描写到小说的主角之一,农奴主列文与农奴一起打钐镰的情形,而且还有一张插图。很多东西都在变化,很多说法都在变化。

一讲现代化的结果,就是全国一盘棋,全世界一盘棋。全世界是一个统一的市场。我们维吾尔语的地位也受到威胁。你考大学,不会汉语你考得上吗?你考公务员,不会汉语你考得上吗?你到口里做生意,你不会汉语行吗?你不但要学汉语,你还得学英语。现在口里地区的人都是拚了命在学英语,有的是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现在政策有调整,不让从幼儿园学了,我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面对这样一个连接起来的大的市场,我们的产业结构也会受到大的挑战。比如说伊犁,过去有几个手工业很好,如做靴子。他们做靴子没有温州人做得好啊,没有温州人有经验,他们可以大量生产。还有伊犁的坎土曼(俄式)帽子也是这样。很多传统的产业正在重组或正在发生变化。原来和田有苏州援建的丝绸厂,听说也已经没有了。所以说,所有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对于文化来说,第一你得到了一些新的,第二,你失去了一些旧的。你也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焦虑与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新疆的各族人民能不能搭上现代化的快车就成了关键。如果说精通商品经济的日本人来了,美国人来了,土耳其人来了,国内的温州人来了,上海人来了,香港人来了,那么我们仅仅靠我们过去从左口袋向右口袋卖这个莫合烟、杏干或别的什么的经验,能不能搭上这列快车?所以,在文化上,现代化会带来很多问题,会使有的人感到被动,感到恐惧,至少感到不习惯。这种新的问题如果又被境外的、被现代化甩下来的这么一批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变态的、充满了仇恨的、绝望的人——所煽动,那我们的文化该怎么办?本来我们是一种tamaxar的文化,结果变成了一种报仇雪恨的文化,我们本来是兄弟姐妹的文化,变成了一种恐怖的,或者是一种黑暗的,恶毒的文化。

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拒绝现代化?

不管现代化会带来什么陌生的东西,不管现代化使我们产生哪些不安,拒绝现代化我们就被世界边缘化了,被国家边缘化了,拒绝现代化我们就永远贫穷落后愚昧下去,就是自绝于地球,自绝于时代,自绝于未来。

同时,正是在现代化的快车上,我们可以注意保护与弘扬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自己的特色,否则就是自绝于祖宗,自绝于人民,自绝于本土。尤其是新疆,尤其是南疆,那里有许多文化名城,珍贵文物。我希望包括内地的援疆工作人员,好好学习新疆的传统文化,并且致力于保护这些文化遗产,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不可发生建设中破坏传统的事情。

所以我有这样的看法,除了暴恐分子,中央有中央的对策与办法,我们还需要解决另一个问题,就是使新疆的各族人民搭上现代化的这辆快车。只有在这辆现代化的快车上,新疆各族人民才能享受现代化带来的一切利好,享受到对人有利的东西,对生活有利的东西,对人民有利的东西,我们才有强大的实力来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为什么中国现在文化上比过去自信得多?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们在对外上就碰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所有发达国家都追着中国,要在中国建立文化中心,叫互设文化中心。我们当时的政策就是一个也不能设!你设了文化中心,就会对我进行和平演变,我又没钱上你那里去设文化中心,我演变不了你。可是现在呢,我们在全世界很多国家设立了文化中心,据说现在已经开业的就已经有十六个。我们除了设立文化中心,还不惜拿出很多钱来,在很多地方设立孔子学院。体现出来的就是实力不一样了,信心也不一样了。现在相反,我们设立了很漂亮的文化中心,而那些曾经追着要在中国设立文化中心的国家却没钱,没能在中国设立文化中心。现在北京设立的外国的文化中心有一些,有的还给我发邮件,比如说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学院、德国的哥德学院,总共已经有七个,但我们在外面设立的已经有十六个。就是你只有在现代化中有所成功,有所发展,才能减少你的文化焦虑,文化不安与文化变态。

最近有一件事让我非常高兴,我在北京认识了一个维吾尔族的年轻人库尔班江,他是中央电视台的摄影师。他在全国采访了一百一十多个从新疆来的,在口里各地打拚的,多半是成功人士,也有正在打拚,还不那么成功的。有带着孩子在读研究生的,开餐馆的,卖羊肉串的,大部分是在内地在现代化的大潮当中相当成功的来自新疆的各族同胞。在他们的身上让人看到的是光明,不是黑暗,不是仇恨,不是焦虑,不是不安,不是尴尬,不是痛苦。因为他们乘上了现代化这趟列车。

现代化不是万无一失的,不是完美无缺的,由于现代化使你离自己的传统文化越来越远,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另一面,由于现代化,你有了实力,你可以回过头来做大量的保护、继承、弘扬传统文化的工作。比如我们国家现在有很多文艺团体都投向市场,但是一些体现我们国家传统文化的如京剧、昆曲,一些地方戏曲团体,国家都有一定的投资,有一定的财政补贴,以帮助他们能够发展起来,新疆也不例外。我几次去新疆乌鲁木齐团结路,我们家以前就住在团结路附近的十四中学里面。在团结路那里现在就有自治区的木卡姆艺术团,正是在现代化、改革开放的高潮中,我们的木卡姆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新疆成立了木卡姆艺术团。在北京的国家大剧院我知道最少已经有两次十二木卡姆的演出,表演了刀郎木卡姆,哈密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所以我们不能把现代化与民族文化对立起来。我们要追求的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更好地来保护、弘扬、继承、珍惜我们的传统文化。

我们完全有可能,在现代化的大潮中,对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锡伯族等十几个新疆世居民族的文化加以保护,对此我们应该充满信心。不但要保护,还要抢救,例如锡伯语言与文字,他们用的是满语满文,是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如果失去了这样的语言文字,我们面对几百年的清朝文档都成了睁眼瞎了。

这个过程中一定还会碰到一些苦恼一些困难,这些都是可以克服和解决的。我也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到处呼吁。有一件事我非常感动,2010年,我的好朋友,维吾尔著名诗人铁衣甫江诞辰八十周年时,新疆召开了纪念会议。张春贤书记也参加了会议,而且决定自治区每年拿出一千万来鼓励新疆各少数民族进行母语写作,帮助把这些作品翻译成汉语,说明中央、自治区各个方面正在重视新疆各民族的文化的保护与发展。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在新疆生活工作了十六年,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我在新疆是最安全的,任何的人身迫害都没有。每每想起来,我都要说,我热爱新疆,我想念新疆,我感谢新疆各族人民。有一次,香港的电视台对我做一个关于新疆的采访,我说了一句话:新疆的各族人民对我恩重如山!我说完这句话,我没想到,那个曾经在凤凰卫视工作过的杨锦麟先生及他带的一帮小丫头小小子,有抬机器的,有打灯的,有录音的,他们都沁出了眼泪。我本着对新疆的热爱,我认为发生的那些、不希望看到的那些事件,那是暂时的,是极少数。我爱新疆的各族人民,我相信新疆的各族人民一定能够赢得一个光明的美好的前途,我们一定要用光明来代替黑暗,一定要用智慧来代替愚蠢,我们一定要用开放来代替狭隘,一定要用现代化来代替无知、落后、贫困,我们要用全面小康代替半饥半饱的日子与那种自己把自己囚禁起来的生活。我已经越来越老了,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但是我仍然相信新疆的未来,新疆的光明。

(整理者:彭世团)

猜你喜欢
新疆现代化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边疆治理现代化
年味里的“虎文化”
金桥(2022年2期)2022-03-02 05:42:50
谁远谁近?
Hair Highway--Studio Swine 的现代化诠释
工业设计(2016年5期)2016-05-04 04:00:35
新疆多怪
丝绸之路(2014年9期)2015-01-22 04:24:46
国内某1 700 mm热轧厂现代化改造
上海金属(2014年4期)2014-12-15 10:40:43
新疆对外开放一类口岸
新疆对外开放山峰
新疆小巴郎
校园歌声(2009年2期)2009-03-07 03:0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