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写中国当代隐士的书《空谷幽兰》,第一章《隐士的天堂》,有如下一节文字:
我们所考察的山中,有一座叫太姥山,就在福建省东北部。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位居士。他把我们带到山洞前,洞里有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和尚,他在那儿已经住了五十年了。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老和尚问我,我反复提到的那个“毛主席”是谁。他说,他是1939年搬进这个山洞的。当时这座山的山神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且请求他做这座山的保护者。从那时至今,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弟子们和当地村民送来他所需要的为数不多的物品:面粉,食用油,盐,还有每五年左右一条新毯子或一套新衣服。(明洁译文)
比尔·波特和他的摄影师朋友1989年春夏间遇到的这位老和尚,大约是中国最孤陋寡闻的人了。当代中国,但凡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没有不知道“毛主席”何许人的。
这则故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一些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
最容易想到的,大约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人物。“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看见误打误撞进入桃花源的武陵捕鱼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武陵捕鱼人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他们于是“皆叹惋”。
读过《论语》的人,可能会想到“耦而耕”的长沮、桀溺。不过,长沮、桀溺虽然是隐居乡村之人,但是并不孤陋寡闻。至少,他们听说过鲁国人孔子及其弟子子路的姓名,也多少了解一点儿孔子师徒的所作所为。
读过先秦古诗的人,大约会想起上古尧帝时那位敲打着土块唱歌的老人(其实只有五十岁,用今天的标准,是个中年人)。他所唱的歌,歌词全文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史书中未记载他知不知道尧帝,但是,按照他对跟自己生活无关的政治(帝力)漠不关心的态度,关于尧帝,他应该是所知不多的。
读过晋皇甫谧《高士传》,读过正史、野史“隐逸传”的人,当然会想起更多屏居乡野山林不问世事的孤陋寡闻的人物及其故事。
这里我要讲一个当代学者孤陋寡闻的故事。李荣先生(1920~2002),我国当代最有成就的语言学家之一,在汉语音韵、方言、语法、文字等方面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论著。李荣先生生前,我曾以后学身份,多次到他就职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和他家居住的干面胡同,当面请益,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学问方面,李荣先生的博闻强记,十分惊人。你随便拈出一个字,无论多么冷僻,他都能马上告诉你它的反切注音和古书中的释义。说话间,他伸手从书架上抽出《广韵》《集韵》之类韵书,一下子就翻到那一页,指给你看,以示其所言之不虚。中古音韵,现代方言,这两个他研究多年,倾注了大量心血的领域不用说了,就是他似乎涉猎不多的文字学,其晚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后来以小册子形式出版)《文字问题》,旁征博引,令同行专家目瞪口呆,精妙之处,不由人不拍案叫绝。李荣先生喜欢将《史记》《汉书》比较着读,这是我所知道的事情。听他的学生说,这两部史书,李荣先生可以倒背如流。一次在南京大学做讲座,应东道主临时请求,边背《史记》《汉书》原文,边讲他的“《史》《汉》比较学”。就是这样一位博古通今的大学者,也有他知识的盲区。有一年,他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看到同组的一位女委员,所到之处,总是媒体云集,镜头如林,便问旁人“那女人是谁”;被告知是刘晓庆后,他又问“干什么的”;被告知“电影演员”后,他又问“演过哪些电影”;被告知若干电影名后,他又问“好看吗”。闻者绝倒。二十年前,神州大地,谁人不知道刘晓庆的大名呢!
我随波逐流,使用了“孤陋寡闻”这个成语。其实,寡闻不见得孤陋。比如说,上述故事里的那些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的领域,都不见得孤陋。相反,他们的丰富,他们的深刻,他们的充实,他们的幸福,往往是我们这些在滚滚红尘打滚的凡夫俗子所无法企及的。先哲老子有言,“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各路明星,多如过江之鲫,恒河沙数,有什么必要一一记住他们的姓名,了解他们的事迹呢?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人物,都拥有的知识,忽略掉一些,腾出部分脑沟回,储存跟自己的生活、生命攸关的信息,用来思考,用来品味,用来修心,不也挺好吗?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