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庄往事

2014-04-29 00:44:03汤成难
当代小说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杂货店张老师红花

汤成难

1

当那个年轻教师到来的时候,小王庄还处于一片寂静之中。那时正是午后,盛夏的困乏和昏然早已将人们赶进一场场睡眠之中——是的,小王庄的人是极喜爱午睡的,他们来不及将中午的碗筷洗刷了,只是往桌中央推一推,便伏在桌角上酣眠起来。当然,也有一些考究的,喜欢那种将身子骨舒展开来的,于是就在地上摊一张凉席,或者干脆卸下一块门板——门板是槐木的,早已被身板儿磨得光滑平整,门板的一头搁着门槛,自然就有了坡度,头高脚低,躺下,蒲扇还在摇着,呼噜声就起来了。

年轻教师站在小王庄被晒得发白的土路上,向四周看着,却看不见人,好像整个村庄都在熟睡之中。他的脸已被晒得微微发红,额上还在冒着细细的汗,他展开那张早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介绍信,仔细看了看,再合上。此时的小王庄,是没有任何响动的,除了那些不知疲惫的知了。年轻人向前走了一会儿,沿着土路拐了个小弯,便看见那间贴着土路的低矮屋子。

这个人的出现,把杂货店的王彩虹吓了一跳,她正伏在玻璃柜台上给同学写信。年轻人问王彩虹王庄小学怎么走?王彩虹一愣,然后连忙站起来,因为个头不高,她尽可能地将更多身体探出柜台外,用刚刚握着圆珠笔的那只手向门外指着,她回答得有些结巴,啊,王庄小学么,对面,就在对面唻。年轻人向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真,在两棵大槐树下,一扇铁条焊成的小门,门边有块木板,木板上油漆描了四个字——王庄小学。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还真没看见,然后道了谢径直走过去。

年轻人离开后,王彩虹的信也写不下去了,她把脑袋搁在臂弯里,一会儿又抬起来瞅向学校的方向。这封信是写给她的同学刘红花的,刘红花和王彩虹是小学同学,隔壁小吴庄人,比王彩虹多读了半年初一,大概就因为那多出来的半年学习经历,王彩虹特别愿意和刘红花通信。当然,信是不需要邮寄的,见面的时候相互交换一下。刘红花常常在中午的时候跑到王彩虹的小杂货店来,两个人把脑袋埋在柜台下窃窃私语,说得累了,就像小王庄的人那样伏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临走的时候不忘将信件互换一下。她们的信里也没有太多秘密,都是说着最近芝麻般的喜悦或者烦恼什么的。想到这儿,王彩虹突然拿起笔赶紧在纸上写着,她告诉刘红花,她刚刚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小王庄的,倒像是从电视上走下来的似的——王彩虹也说不上那个人具体是什么特征,反正挺特别的。王彩虹歪着脑袋回忆了一阵,然后在信末补充一句:这个人说的可是普通话唻。

那个像是从电视上走下来的年轻人,并没有和路过这里的人一样离开了,他在小王庄留了下来。当这个消息像水渠里的水流到王彩虹耳边的时候,她暗自里高兴了一阵,虽然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高兴,但还是特地为此写了信告诉她的同学刘红花。

那个下午,小王庄的人午睡醒来后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起先是从哪里传来的并不清楚,总之,大家都在谈论着,他们知道了年轻人是从县里调来的,姓张,好像也刚刚毕业,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呢。几个辈分高的老人亲自去学校看了个究竟,还有一群孩子,趴在学校围墙上朝里望,他们果真看见有个年轻人,穿着一条运动裤,运动裤两侧有平行的两条白杠,这样就显得他更加精神和挺拔了。他们看见他和校长握了手,这动作让小王庄的人感到奇怪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人们的目光落在年轻人的眼睛上,明亮的眼睛前面有两片同样明亮的玻璃,于是有人感叹了,说,是个读书人呢——看过的人出来了,把手背在后面晃着步子,但也不走远,坐在校门外的大槐树下继续谈着。王彩虹站在杂货店门口竖着耳朵听,有好几次也想走过去,又觉得这样不好,于是间隔就对着人群里她的弟弟王胜利喊一声:胜利你过来一下。

王胜利是王庄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对学习以外的一切人和事充满了热情,学校大扫除的时候老师说,王胜利,你家近,你带个水桶来。结果王胜利把家里所有可打扫的工具都带去了;老师的黑板擦用坏了,王胜利就回家偷偷剪一截姐姐的衣服;老师教棒断了,王胜利就从自家篱笆上拔一根竹竿。现在王胜利又在王彩虹的杂货店墙上捣鼓着,他使劲将一块活动的砖头拽出来。王彩虹训斥道,王胜利你又想干什么?王胜利皱着眉,说,老师要垫桌腿。王彩虹拦住王胜利说,不许拿,不然我告诉爸妈去。后者一副大义凛然,说,是给我们张老师的,我们张老师的办公桌一条腿断了。王彩虹住了手,声音矮下来,问是不是那个新来的老师?王胜利把头昂着,王彩虹又问张老师是不是教你们呀?王胜利头昂得更高了。王彩虹上前一步,帮着王胜利把砖块拽出来,又用瓦片刮干净,直到王胜利抱着砖块准备离开的时候,才急忙嘱咐一句,你要好好听老师讲课唻——

等王胜利进了校门,王彩虹才转过身,看着少了砖块的墙面,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她想,要是自己也能像王胜利那样坐在教室该多好呢。

以王彩虹的年龄,这个时候是该坐在高三教室里的,但别说高中,就连初中王彩虹都没走进过。小学读完,王彩虹就呆在家里了,尽管喜欢读书,成绩也拔尖,还有一个老师上门做了工作,都不济事。在小王庄,女孩子是不兴多读书的,十来岁的年纪,得赶紧拜个师傅,学点缝纫或者其他什么手艺。王彩虹也是拜了师傅的,学了几天,但她内向,脸皮浅,没几天就哭着回来了。正好家里有这么一间杂货店,自然就让她照看了。

王彩虹坐在柜台后面,听着不远处教室里的读书声,想象自己正坐在弟弟的座位上,那个年轻的干净明媚的老师(她为脑袋中突然冒出的形容词而沾沾自喜)带领大家朗读,他的个头很高,走路的时候运动裤两侧的白杠一折一折的,张老师说,王彩虹你站起来回答,什么的笑容?王彩虹大声回答道:明媚的笑容——说完王彩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便发现自己还坐在杂货店的柜台后面。

2

王彩虹再次见到张老师,还是在杂货店里。张老师来家访,王胜利的爹妈都在地里,王胜利就把老师带到王彩虹的杂货店来了。王胜利对张老师说,这是我的姐姐——王彩虹又像上次那样紧张得站起来,像个学生似的。张老师坐在王彩虹的对面,隔着一尺来宽的玻璃柜台,他问王彩虹关于王胜利的情况,王彩虹结结巴巴地回答,老师再说什么时,她的脑袋就空白了,整个谈话过程她不记得还说了些什么,除了回答了几个“是唻是唻”,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只想到了自己读书的时候,想到教自己的王老师——王庄小学一共三个老师,除了被称为先生的老校长外,其他两个都是代课的,常常是一边上着课,王老师的老婆就在院墙外面喊着,王老师的老婆嗓门分外洪亮,半个村子都知道王老师得放下粉笔回家收麦子了——家访结束了,张老师站了起来,王彩虹也跟着站起来,站起来才发觉有风吹在身上。张老师说就这样吧,还要赶下一家呢。他往外走,突然又住了脚问王彩虹,说,你应该还小吧,怎么不上学了呢?王彩虹愣了一下,刚刚被风吹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

整个夜里,王彩虹都没睡踏实,翻来覆去想着张老师临走时说的话,天刚亮,王彩虹就起床了,给地里的爹妈送了早饭和水,帮着干了会儿农活,回来的时候东边开始有了霞光。突然,王彩虹看见了一个人——张老师。张老师正在跑步,两只胳膊有节奏地摆动着。在小王庄是没有人锻炼的,好像这是件多么多余而可笑的事情——地里的活儿多了去了。但张老师的跑步却那么不一样,王彩虹好像看见他的运动裤两侧的白杠在欢快跳跃着,她想起自己给刘红花的信上写的——这个人像是从电视上走下来的。是的,此时的地里并没有太多的人,整个田野显得十分空旷,远处有朝霞,天际辽远;两边是绿油油的稻子,一望无际,像是有一个镜头在逐渐拉近,而张老师正是这天地间惟一的存在者。

王彩虹停下脚步,不想往前走了,她坐在路边的一簇还沾着露水的草地上看着四周,好像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乡村的风景似的。她望着远处坡地上云块一样移动的羊群,望着头顶潭水一样碧蓝而宁静的天空,还有那些散落在绿色稻田里干活的小小身影——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着青草、泥土和牛羊味儿的空气,突然地,她有些想哭,一种喜悦的抑或难过的情绪迅速占据在心间。

这天早上,王彩虹没有直接回她的杂货店,而是掉转头去了小吴庄,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的,像张老师那样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她跟她的同学刘红花借了初一所有的教科书,当刘红花感到疑问的时候,王彩虹用张老师对她说的那句话回答了,昨天张老师说,学习的方法有很多种的,自学也是一种——

之后的日子,王彩虹除了给刘红花写信外,就是伏在柜台上写写画画,很快,她就遇到了难题,一些由字母组成的算式十分麻烦,按理说,王彩虹最应该向她的同学刘红花请教的,但她没有,而是将那些问题认真写在一张纸上,让王胜利转给张老师。第二天,王彩虹便能收到一张由张老师写了解决方法的字条,字条下方多了几个字——学海无涯苦作舟。这让王彩虹有些激动不已,她看着张老师隽秀的字,突然嚎啕大哭。

哭完了,王彩虹又拿出信纸,她要把这些告诉她的同学刘红花,可刚写了几个字就不知如何往下写了,她没法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那些让她感到幸福并且流泪的东西,最后,王彩虹只在纸上写了,说自己现在也是张老师的学生了——

待到下次刘红花来的时候,王彩虹又把信重写了一遍,她总觉得没法写明白内心扑朔迷离的情愫,当然,最后交给刘红花的信还是那么不尽人意。王彩虹和刘红花伏在柜台上聊着天,眼睛不时地瞟向学校。风从小窗户里吹进来,知了不知何时突然停止了叫唤,四周一片寂静。刘红花把一只胳膊抽出来,搭在王彩虹的肩上,然后又在她头发上摩挲起来,意味深长地说,王彩虹,你真幸福——

3

中秋到来的时候,王彩虹的母亲邀请张老师到家里吃饭。前一晚母亲和父亲商量这事的时候,王彩虹就感到紧张和激动了,她埋着头扒着碗里的饭,耳朵却不放过父母的谈话。她的母亲,这个和她一样内向腼腆具有小王庄人的善良品质的女人说,张老师过节不回去,还是请他来吃饭吧。母亲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们离学校最近,再说,张老师也是胜利的老师——

第二天,王彩虹起得格外早,跟在母亲身后不停地干活。有好几个瞬间,母亲在弯腰做事,她发觉身子矮小的母亲竟是如此高大,于是不由分说抢过母亲手中的活。中午,张老师如约来了,依然穿着一条带着白杠的运动裤,他穿过王彩虹家的篱笆墙走进院门的时候,王彩虹愣了很久,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张老师时的那个午后。

像王彩虹的母亲一样,小王庄人除了具有善良与质朴之外,更多时候他们会表现出一种好奇与猜疑。当小王庄的人看见那个年轻老师坐在王彩虹家餐桌上的时候,他们便闲聊开来了,甚至有人端着碗过来探个究竟。他们看见桌子上丰盛的菜肴,看见王胜利换上了新衣服,一些细心的竟也看出王彩虹脸上不时洇出的红晕。晚饭时分,张老师又被邀请来了,他们把桌子搁在院子里,摆好凳子。月亮很圆,水银一样的光铺了一地,王彩虹的父亲和张老师喝了点酒,因为木讷,自始至终没说上几句话,倒是张老师谈起了自己的家乡,谈起了现在的工作。张老师说原本他该分配在城里的,但是弄错了,他想错了就错了吧,也算是锻炼锻炼,但他的父亲还是想把他调回去——王彩虹抬起头看着张老师,问那是不是要离开小王庄呢?张老师停顿了下,说,不会的,关系没弄好,不会离开的。王彩虹这才吁了口气。

晚饭后,张老师也邀请王彩虹和王胜利去学校操场走走,那里刚刚被铲除了杂草,一个夏天的疯长,草有一人多高,现在正被堆在操场的中央。王胜利爬了上去,扯着嗓子在叫,张老师笑了起来,突然像个孩子似的也冲了上去,他向王彩虹招手,说,上来吧,上来你就可以一览众山小了。然后他们都爬上了草垛,脚下软绵绵的,头顶的月光也是软绵绵的,王彩虹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想过月光与青草都有那样的清冽气味。

从草垛下来,王彩虹又去了张老师的办公室,很多年前王彩虹来过,那时她还是王庄小学的学生,当再次走进的时候,她竟发现与若干年前的不同——办公室整洁多了,几张办公桌有序地排在一边,桌上很干净,一摞一摞地堆着作业本。张老师的桌子在最后面,王彩虹看见垫了三块砖头的桌腿。办公室的一角有一方帘子,帘子被拉到一边,帘子后面卧着一张小床,张老师的,床上依然很整洁,王彩虹突然又想到那两个词:干净,明媚。她想,还有什么比它们更准确贴切呢。王彩虹在张老师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翻着桌上的作业本,她看着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那些平时只喊小名的孩子原来都有这么响亮的名字,好像这些都是知识赋予似的。她一个个地翻过去,王国柱,王国庆,王大勇……有个瞬间,她多么希望也能看到“王彩虹”三个字。

张老师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离王彩虹不远,正微笑着看着她。他转过身子,把两只手搭在椅背上,运动裤的白杠弯成了90度。办公室的顶棚悬着一盏白炽灯泡,昏黄的灯光淳厚而又柔软。四周很安静,小王庄好像过早地进入了梦乡。王彩虹突然想起了那个早晨,那个天边铺满朝霞的早晨,有个人从远处向她走来,好像披着满身霞光,她不知道怎样表达那样的美好,只觉得心里很甜蜜,也很忧伤,就像现在一样。

从张老师办公室出来已经不早了,王胜利先回去睡觉了,月亮也跑到云层后面,王彩虹把向张老师借来的两本书,紧紧抱在怀里,穿过操场时,又看见了那个草垛,她停住脚,把书放在地上,想再爬上去,可刚一伸手,却发现草上沾满了露水,每一根都变得沉甸甸的了。

4

寒露过后,地里的活儿少了,小王庄的人把农具在河水里洗刷干净,再用稻草擦得铮亮铮亮的。这是一年中最闲适的季节,人们喜欢聚在学校的大槐树下或者王彩虹的杂货店里聊着家常,他们聊着那些回了娘家的小媳妇们,聊着那些采买嫁妆赶在年底出嫁的姑娘们。忽然间,人们发现了那个低着头伏在柜台上看书的王彩虹,好像突然出落成大姑娘似的,于是有人问,彩虹今年多大了?王彩虹一惊,把脑袋从书里抬起来。王彩虹是不爱说话的,从小就害怕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她声音很小,说二十了。人群里“哦”了一声,说果真是大姑娘了。

那些发觉王彩虹长成大姑娘的人开始关注起来了,他们发现从前那个身瘦发黄的小丫头不见了,虽然王彩虹还和小时候一样害羞与腼腆,但这样的腼腆是多么叫人心疼和欢喜的,她的洗得发白的裤子换成了小碎花裙子,齐耳的短发也长长了,低低地束在脑后,最主要的是她看人的眼睛,开始有了东西了。他们觉得王彩虹和小王庄上那些学手艺的姑娘们有些不一样的,她整天将自己埋在一本书里,人们看见她的时候,不是伏在柜台上写写画画,就是从王庄小学走出来。是的,不止一次了,有人亲眼所见。还有人一觉醒来时,听到学校铁门清脆的声音,然后是搭扣的响动,铁与铁的碰撞之声在黑暗中很久才能消散。一些早起的小王庄人则有了更多发现,他们看见那个几乎很少走出杂货店的女孩竟然开始跑步了,她依然低着头,胳膊有节奏地甩动,不急不缓地绕着田野跑上一圈。有时,也能看见那个年轻老师,穿着单薄的毛衣和两道杠的运动裤,穿行在小王庄云雾迷蒙的早晨里。

王彩虹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开始跑步的,那些美好的瞬间常常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似乎只要她迈着双腿向前飞奔,就能到达那些美好一样。田野的风在耳边呼呼叫着,像是在说,快跑快跑,然后她的胳膊甩动得更起劲了。她看见露水从草尖上滚落下来,憩在牛背上的鹭鸶猛地飞起了,直到脚下的布鞋重了,才在田埂上坐下。她看着有些遥远的小王庄,那些树冠蓬勃的洋槐树,还有灰墙黑瓦的房子,她在一排排的房子中寻找起来,直到确定不能看见她的杂货店,才咬着嘴唇笑了。

刘红花很久没有给王彩虹写信了,王彩虹也记不清她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写给刘红花的信还放在抽屉里,好几封了。傍晚的时候,王彩虹把店交给王胜利,拿上信跑着去了小吴庄。刘红花正在给猪喂食,看见王彩虹并没有意外。王彩虹说,你怎么不去找我了?刘红花嘟着嘴,说我哪有时间啊。王彩虹把信递给刘红花,对方接过后塞进裤兜,王彩虹说,你有信给我么?刘红花也不回答,过了好久才说,我每天累死了——她把手伸向王彩虹,说又去重学手艺了,裁缝学不会,现在学做鞋。王彩虹看见她的手呈黑红色,指尖上沾满黑胶,刘红花缩回手,开始撕着那些翘起的皮。王彩虹说你给我写封信吧——说完两人都沉默起来,刘红花低着脑袋,王彩虹也垂下头,一起看着猪圈里的猪认真吃食。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王彩虹跑不动了,两条腿有些沉。小吴庄通往小王庄的路像是没有尽头,黑暗如海水般涌上来,淹没了村庄,于是村庄变成了海。某个瞬间,王彩虹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句,初一课文里,一个老师教给她的学生的: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拖着孤舟,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她不太理解这首诗的意思,却又似乎十分明白,就像此刻走在黑暗中一样,头顶与脚下,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黑色的海水,和那个早晨不同的是,虽不能看见辽阔的天空与大地,但只要自己努力拨开黑暗,只要努力奔跑,就能看见云头,看见海鸥。

5

入冬不久,小王庄迎来了一场大雪,这场雪在几天前就开始飘落了,一连数天都没有消停的意思。一切东西都矮了,胖了,雪将小王庄变得臃肿起来,屋顶圆了,草垛卧下了。一开始,小王庄的孩子还在雪地里堆着雪人,大人们清扫着路面,再后来,雪越下越猛,越下越厚,前一晚刚铲净的路面又积了许多,大人们索性丢了工具,不扫了,坐在炉火旁看着雪花安静飘着。再后来,人们也懒得出门了,齐膝的雪使行动变得艰难起来,树丫一根根折断了;屋脊的梁也开始叫了,冷不丁发出一声“吱”的响动。

雪停的时候,小王庄的许多洋槐树也挺不住了,躺倒了一些,好像直立了太久似的。还有一些茅房,猪圈,鸡窝,甚至是堂屋的顶也纷纷坠落下来,人们听到了一声声沉闷的响声,其中有一个声音是来自王庄小学的,那间经历了若干年的办公室终于倒塌了。人们踩着雪疾奔过去,坠下的屋顶和半爿墙还连在一起,桌椅与书本都被覆盖在雪下。幸好——小王庄的人吁了口气——那个年轻老师没有碍事,屋子倒塌的时候他正在操场上。

张老师被安排住进了王彩虹家,不知道这源于谁的主意,老校长也认为比较方便和合理,毕竟离学校最近嘛。王胜利主动要求把床让出来,睡在姐姐屋里的地铺上,但张老师拒绝了,他认为冬天挤一挤也不错。于是王彩虹的母亲给他们的床上添了松软的稻草,换了干净被子和床单,早晨的锅里还会卧着两个热乎乎的荷包蛋。那些日子,在王彩虹看来,美好得极不真实,她祈祷太阳不要出现,祈祷修缮办公室的木匠们动作再慢一点。她每天都能看见张老师进进出出,对方总是微笑地看着她,当然,是微笑地看着所有。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王彩虹还能听见张老师和王胜利的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很小很轻柔,有时又猛地笑出来,她不知道他们在说着什么,但总觉得十分美好,而此时,她身下硬冷的床板,身上陈旧而厚重的棉被,以及四周寒冷的空气,也都因此变得那么美好起来。对于这一切,王彩虹除了在给刘红花的信上写了之外,都是将它们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她也并没有找更多的机会和张老师说话,仍然将每天大多数的时间留在了杂货店,留在了那些书本里,她好像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热爱读书了,更努力了。

屋子修好的时候,寒假也到了,张老师要回他的那个小县城过年了,临走时,他将几本书送给了王彩虹。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不会再回到小王庄了,不然他会将所有的书都留给那个女孩。

张老师的关系顺利转到了城里,来年的春上,王庄小学又剩下那个老校长和两名代课老师了。王彩虹在杂货店里朝学校望,确定张老师没有来,她问她的弟弟王胜利,后者也颓唐地摇摇头。

一天傍晚时候,王彩虹又去了刘红花家,她把聚在抽屉里的三封信都揣在了兜里,一路小跑过去,和上次不同的是,刘红花不在家,她家的门锁得很严实,她在门外候了一阵,天欲黑时,才将信塞进门缝里离开了。出村的时候,碰上从地里回来的刘红花奶奶,她告诉王彩虹,刘红花出去了,和她的师傅到县城做皮鞋去了。王彩虹问刘红花的地址,后者说了半天也没说个详细来。王彩虹默默往回走,黑暗又潮涌上来,心里说不上的难过,她又想起了那首诗,在诗句旁边注解的句子:看不见灯塔/只有遥不可及的地平线;看不见其他的船只/只有海风吹起的波浪;看不见傍晚的炊烟/只有远处的雾气袅绕;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孤单的我和船。

春天过后,王彩虹收到了一封信,一封寄出去又被退回的信。当信从生产队队长转交到王彩虹手中的时候,半个小王庄的人都知道了——小王庄人的好奇心又被激发出来,他们谈论着那封退回的信,谈论着这个与小王庄其他女孩不一样的王彩虹。

夏天结束的时候,王彩虹又往县城写了两封信,和上次一样,信在城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王彩虹的手中。她坐在杂货店暗黑的柜台后面,把几封信都拿在手里,她不知道她的同学刘红花在哪里,也不知道张老师在哪里,她只知道他们都在她从未去过的县城。王彩虹把信拆开来,很仔细,也很庄重,然后一遍遍地读着,读完又伏在柜台上小声啜泣起来。屋外起风了,有雨丝从窗户飘进来,梧桐叶在风里旋转着,又猛地打在墙上。秋天到了。

6

时间像水一样永不停息向前流着。

曾经在那场大雪中嬉戏的小王庄孩子们,如今也坐在屋子里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雪地里撒野了。报纸上说这是一场三十五年一遇的大雪,降雪厚度已达25厘米,他们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小王庄也有过一次这样的大雪,那场雪压断了许多树枝与屋脊,也压垮了王庄小学的屋子。而如今的王庄小学已经合并到镇里了,空置的房屋堆放着附近村民的杂物,曾经泥泞的土路也浇上了柏油,一条铁轨从小王庄横穿而过,再向北,那些曾经是小王庄人得意骄傲的庄稼地,因地势平坦,成为了建设机场最好的理由,每天若干的飞机从小王庄人的头顶上起飞与降落,即使小王庄还没有人坐过飞机,但他们谈起飞机的时候就像谈着自行车一样自然与普通。

王胜利就是在机场附近遇见张老师的,起先他们并没有认出对方,三十五年的光阴在各自身上都起了很大变化,此时的王胜利是机场广场的保洁员,他从一行人中发现了张老师,他依然显得干净与明媚,灰白的大衣,还有同样灰白的头发。张老师也认出了自己当年的学生,他站住了,尔后脸上出现了笑容。张老师没有继续前进,而是留在了王胜利身旁,就在机场的广场前,一起眺望了隐约在朝阳里的小王庄。

中午的时候,张老师随王胜利回了一趟小王庄,他想看一看自己当年短暂工作过的地方,王庄小学的房子还在,砖墙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他睡觉的那间屋子堆满废旧桌椅,有一面墙上,竟然还能依稀看到一些数字,他有些激动,分明记得那是自己计算日子的数字。午饭时,王胜利和张老师喝了些酒,他的父亲母亲早早吃完坐在角落里剥着豆子,两个老人的身子更加佝偻,瘦小,好像岁月已经将他们搜刮尽了。张老师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孩,那个坐在杂货店里喜欢写写画画的女孩,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问王胜利,你姐姐呢?现在过得好吧?王胜利搁下筷子,嘴也停止嚼动,过了会儿,说,死了。

张老师握着酒杯的手杵在半空,舌头哽住了。王胜利说,结婚后就死了——他抿了口酒,脸色有些灰暗——她一直不结婚,但我们这儿的风俗,您应该知道的张老师,不嫁不娶,到我不得不结婚的时候,我姐才不得已嫁了人——王胜利又往嗓子里灌了些酒,眼角渗出泪来,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哑了——后来嫁给了个瘸子,还比她大一大截,小吴庄的,第二年,我姐就死了,说是不小心淹死的,也有人说是投河的。

张老师和王胜利的酒都多了,舌头浮在了嘴里。这是刚刚过完春节的日子,树木和窗户上还贴着红色的吉纸,远处有鞭炮声,像冬雷似的,间或就沉闷地炸响一下。张老师提出去王彩虹的坟上看看,王胜利抬起右臂指向机场的方向,那里——他大着舌头——就在那里,都平了,在机场下面——他们摇摇晃晃站起来,往雪地里走,向着机场方向。王胜利扶着摇摇晃晃的张老师,可刚站稳随即就摔倒了,张老师也弯下腰,想把自己的学生搀扶起来,却踉踉跄跄摔在雪地上——他们的脑袋都管不了自己的四肢了。一个下午,两个人就这样爬起来,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小王庄的人都看见了这样的场面——两个男人像孩子一样在雪地扭打着,拥抱着,又搀扶着,却始终没有前进——当然,小王庄人已经记不起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就是曾经穿着运动裤的年轻人,只是觉得有些面熟,有些与小王庄的人不一样。是的,小王庄的人很少去回忆往事的,铁路和机场总使他们感到未来的美好,那些属于过去的一切便显得更加艰辛和不堪回首了。

雪早已停了,沉甸甸地压着树枝,冷不丁又会嗖地坠下一坨。两个男人在雪地里迈着腿,摔倒,爬起来,再摔倒……他们身下的雪还是那样厚实,像棉絮一样被撕扯得到处都是,他们并不讲话,像雪一样,很安静。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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