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尽铅华
壹
我在一片竹林中醒来,满目的绿意。星星点点的光影四散搁浅,淡淡初春芳香。
潮湿的水气自西边涌上,流水声淅淅沥沥,如一场梅子青时的雨。
我顺着那水气走着,没走多远便看到了好大一片水,被竹子倒影染成了浓重的绿。
突然耳边尖锐的一声,白花花的影子一闪,紧接着就飞来一柄匕首。我正想着自己可能就要这样一命呜呼了,那匕首却在我面嗖的一下落了地,我怔怔望去,匕首的主人红透了脸,羞恼地嗔怒着:
“无赖!”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恼什么,是羞涩被我看到了她的白花花,还是气愤竟然没有投中我这个不曾移动半分的硕大目标。
我拔出匕首向她晃了晃,她警戒地靠近,慢慢伸出了莲藕般白嫩的胳膊,我看得愣神,她龇开小虎牙,猛地咬我的手背。匕首应声入水,她钻入水中一瞬间便消失不见。过了半刻,只见远处她耀武扬威的露出水面,我扑哧一笑,双手拢在嘴边喊了句:
“小屁孩,你被我看光了!”
她愣了半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走了光,一边吼着一边飞快地游走,远远的江水上只听到她俏生生地娇嗔:
“你才是小屁孩!”
我蹲在岸边低头看,江水中我的面容依稀是个小男童,可她哪知我心智与成人无二,哪里会与她一般见识。
我一出生便能言能写,没满月便有个高人来家中指点:“此子目生重瞳,与上古大贤仓颉一般,必是不凡之人。”
一句话说得我爹娘乐开了花,可高人随后又说:“当年仓颉造字泄漏天机,历劫以应天。正所谓福祸相兮,此子能成就大业,也要承受天劫——”
高人留了八个字给我:骨肉背离,手足相残。
没过多久,娘便大病一场去了,紧接着家中多人暴毙,待我周岁之时,家中只剩下我爹与我。
爹认定是我克死了他们,并坚信只有对我拳打脚踢才能化解我对他的命中相克。许是觉着这样还不够,爹又给我找了个后妈,生了个弟弟,组团来欺负我。
于是不难理解,这天竹林奇遇后,我一进家门便被一铁锅给敲了个眼冒金星:
“小懒鬼,死哪里去了!”
我一时惊慌,脱口而出:“我去竹林偷看人家姑娘洗澡!”
后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中铁锅再次高高举起,我还来不及求饶,就伴随着更加尖锐的一声飞了出去:
“竹林里哪有人住!你还敢扯谎!”
我被禁足三个月。
重获自由后,我回到竹林里寻找,只找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庄子。
重瞳此刻却突然有了反应,目光极远,我看见不久前曾有一队人马从这里走过,他们威武堂皇,大有皇家之风。而那个我只匆匆见过一面的小丫头被他们带走了,走之前,她把那匕首埋在了竹林下。
我轻轻刨开那片土,手握着匕首的那一刻,重瞳之中满溢的却是凝固的血色。
贰
这以后我循规蹈矩做了许多年的孝子。
可我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年代做一个孝子也是件大事。
当帝王尧点名要见我的时候,我的心情不是诚惶诚恐,也不是感恩戴德,而是一个字:靠。
一旦和王沾上边,准没好事。
拜见尧的那天,乡亲夹道欢送,就连后妈都堆了一脸的笑意,可藏在她身后的我的弟弟象却是满眼遮掩不住的嫉恨。
他毕竟年轻,还不像他母亲那样懂得隐藏。
我在这大道上听着不绝于耳的欢呼,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来:这次入宫面圣,会不会有机会见到她?只是一隔数年我早已不知她现如今是什么模样……
我摸出那柄匕首,试着动用重瞳之力。几番尝试毫无结果,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远远走来一身黑色盔甲的特使,威武非常。
猛地一瞬间,重瞳乍现金光,我突然看见一碧竹林中,她站在那里冲着我在笑,一张脸那样慢慢地从年幼的青涩成长为少女的甜美。
我看到了她的未来,在我们的最初。
“你手执兵器为何?”
一个激灵,我猛地回到现实,只见那特使森森地在逼问我,盯着我手中被包裹了好几层的匕首,露出的一小截刀刃泛着银光。
“呃……”我笑得桃花灿烂“小人早年在湘水之滨遇到了一位宫中的姑娘,我们一见钟情,姑娘走前给我留下定情信物。”
虽然有很多瞎编成分,但我还多少保留了原滋原味。特使阴沉了许久,突然眼疾手快夺了我的匕首,抖开破布后手却不知为何抖了起来。
他终只是默默转身,把匕首自然而然的收了去。
我凑上前去,他狠狠剜了我一眼,紧紧护住匕首,仿佛在说:你别想要回去!
“请特使大人代为保管。”我知难而退,“还请为我——”
“美言几句?”他哼了一声,仿佛司空见惯,我却没脸没皮地凑上去说:“不不不,还请特使大人一定要让王不注意我,最好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他愣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竟是极为稚嫩,恐怕盔甲之下的他也只是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
我以为他收了我的好处,便会行个方便,替我说话。他的确替我说了话,却是在尧的面前说:“此人天生重瞳,大吉之人。”
随后,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轻声道:“不必言谢。”
叁
被尧接见后日子仿佛并未有什么变化,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做我的孝子罢了。
他总来找我,说是王叫他来的。这样的谎话只能骗骗三岁孩子,足可见他心智并不成熟。
我想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一定在宫中甚是无聊,这才会来找我玩耍,于是便带着他上房揭瓦、下田捉蛙,玩得一身泥巴不亦乐乎。
终于有一天,我认定他算是我的铁哥们,便带他去了竹林。我见他左顾右盼,打趣他道:“别看了,你哪有我这么命好,大白天看见姑娘洗澡!”
他撇开头,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喂,还害臊了?是不是男人啊!难道你没看过?”
他狠狠瞪着我,我却觉得他矫情得很有喜感,故意夸张地比划着,“我告诉你,女人的胸脯有这么大——屁股有这么翘——露出水面的胳膊像是小莲藕——别跑啊,喂,我这么大公无私跟你分享我的心上人,你就不领情?”
“心上人?”他停下脚步,转而向我,“你那时才有多大?你懂得什么?”
“没听说过一见钟情吗?而且我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我看光了她,自然就要对她负责!”
他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语气和缓了许多。“看在你也是个好人的份上,你想我跟你分享什么,说吧。”
我眼睛亮晶晶地凑上去,嘿嘿地坏笑着。这世上,有什么比探问他人隐私更有意思的呢?“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和你一样,父母不仁,亲族反目,没什么好说的。”
“喂,你还能有我惨?我上屋去铺草,我弟弟能在下面放火烧我!我下井去活水,他们就用巨石封了出口!要不是我天生双瞳,福大命大……”
他粗鲁地打断了我的慷慨激昂,横了我一眼,“我的家里……父凭妻贵,用之惧之,防之嫉之,故妻死无名,子不得宠。”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这番话,深觉这臭小子八成是在宫中什么古书上看到的,用来诓我:“这故事编得还不够精彩,应该这么写才有看头:中年美妇暴死,凶手原是亲夫!”
他听到这一句,突然变了眼色,厉声道:“不许胡说!”
我笑他身处宫中涉世不深,这样烂俗的市井故事也会较真。他却猛地抽出匕首,我惊出一身冷汗,步步退后。他刀锋一转,朝着那些竹子疯狂砍去,碎叶漫天,他立在那里,显得那样单薄孤独,任凭多么厚重的盔甲都撑不起那片灰暗的天空。
他舞了好久,终于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
我以为他是在思考人生,后来才发现,他竟然坐着就睡着了,脑袋不断地耷拉着,重重的头盔似乎要坠断他的脖子。
我犹豫许久,还是走了过去,鼓起胆子轻轻扶住他的头盔,慢慢、慢慢抬了起来。
我已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无论他丑得如何惊人,断不会叫出声来。可当我完全看清他的面孔时,手中头盔竟然咣当一声就砸在了地上。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本来是对我一笑,可当夕阳最后一丝金红从他脸上退却时,我却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眸子,幽深幽深,浮起了几分杀机。
浑身冰凉,我呆坐在原地,等着他的匕首刺入我的胸膛,可是许久,触碰到我的冰凉却是他的手指,如我料想的那样寒冷。
它落在我的唇上,柔软至极。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要死。”他低沉地说着,漆黑的眸子盯着我,“可你死了,我会难过。”
我不知道他这有一句没一句的到底想说些什么,只听得到人了夜的竹林里他一声深深的叹息。
“此生最好再不相见。”
入夜的凉意中,他决绝地消失不见,仿佛怕再多停留一秒我就会永远记住他的模样。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已见过了这张脸。
那是我重瞳所见的竹林深处,她在那里对我微笑,一瞬长大,便是这个模样。
肆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他的离开让后妈不用再伪装,拳打脚踢成了家常便饭。而与此同时,我孝子的名声也愈发的光辉灿烂。
终于有一天,尧王宣我入宫,当着一朝臣子的面嘉奖我说:
“你太孝顺了,要不要帮我一起管理这个国家?”
我沉默许久,实在找不到这两句话的逻辑关系,终于没忍住说了句:
请说人话。
尧转瞬就把我投入了大牢,罪名是我对王不敬,要我家人用三年稻谷收成来赎人。第二天我弟弟就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众人正感叹着手足情深,只见他狠狠向着我吐了口口水,得意洋洋、言简意赅地说了句:呸!
弟弟走后,狱头特意晚饭多给了我俩馒头,摇着头叹着气说:“手足不亲,孝子难为,嗟乎——”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声淡淡的就随即附和道:“意料之中。”
我循声望去,居然是他,哦,不,是她。
她依旧一身盔甲,只不过样式稍有改观,估计也到了少女发育的年龄。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这胸铠不如再做大一些,免得日后又要重做,多浪费。”
她照旧狠狠剜了我一眼,“看来你这牢是没坐够。”
虽然贵为特使,她这样的口吻也未免有些嚣张。我一脸惨兮兮地看着狱头,可他却一副奴才样迎了上去,干净利落地叫了声:
“太子殿下!”
我的脑袋瓜子嗡的一下。
太子,丹朱。
我想起那场漫天飞扬的竹叶雨,洋洋洒洒的深绿中,她却是黑色的凄冷。那是我无法触及的皇室秘闻,被封印在那沉重的盔甲之内,遮蔽了世人的视线和丹朱的面容。
此时此刻,我无法看透她的表情,也无法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腰间拔出匕首,咣当一下砍了我门上的锁。
于是乎,我就这样被当今的太子殿下给劫囚了。
茫茫原野上,丹朱和我共骑一马疾驰,试图摆脱那些追兵。
风嗖嗖自耳边袭过,后来我才发现,从我们耳边袭过的除了风,还有追来的箭。
“殿下,你父王不会真的想杀了我吧?”
丹朱轻哼着,“囚犯出逃,误伤太子,多好的借口。”
“殿下,咳咳,提醒您一句,不是囚犯出逃,是囚犯被劫持。”
丹朱根本不听我说话,只是腿下一夹,马更快地窜了出去,马和人一样的烈。
“父女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是非要搞得你死我活的?”我禁不住问了句,夜风深沉,似是吹散了她的答案。我不自觉更紧地揽住了怀中的女子,她一个颤抖,“你干什么?”
“我怕你冷。”
她往前挪了挪身子,倔强的说:“我不冷。”
我只好厚着脸皮说:“好吧,是我冷。”
这个冰冷的女子,从不肯向他人施舍~星半点的温暖,我开始怀念当初她在湘水中洗澡的模样,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见我百般央求,终于肯让我靠近,两个身体无限的贴合,在这疾风中烈马上,有种不协调的暖意。仿佛这就是她一直走的路,犀利的杀戮,疯狂的追逐。
情之所到,重瞳开启,穿越回不知多久的从前。那本是绚丽的宫殿,可在我眼中却只剩下黑白,画面中唯一的颜色就是匕首上的血,红得夺目。
“我倾尽氏族之力助你成王,想不到,你却恩将仇报。”
一个年长的女子缓缓倒下,露出那张被血喷了一脸的男人,尧。
我耳边猛地响起当初丹朱所言的那短短的一句:
“父凭妻贵,用之惧之,防之嫉之,故妻死无名,子不得宠。”
一瞬间,似乎一切的一切都被串联在一起,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惊声道:“你父王杀了母后?”
她突然僵直了身体,急刹住马,我被甩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向一片矮树丛。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身后是半壁星空,可她的眸子却没有半点星光,只剩下冰寒的深洞。“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天生重瞳,你骗不了我。”我不甘示弱地翻身而起,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试图挣扎,却终于只是不断地颤抖。
“当年我父王凭借母后家族势力得了天下,正是此时,母后有喜,太医误诊,说我是个男婴,母后家族为了让我继承大统,便对父王下了药,令他再不能有子嗣。我足月而生,却是女婴。母后知道父王有朝一日必定会报复她的亲族,甚至连累我,便将我送到湘水边竹林里隐居……”
我轻轻抱住丹朱,她终于在我肩头小声啜泣,手中紧紧握着那柄匕首。“我自小被母亲保护,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母后来到竹林,带走了我这把匕首,我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没过多久,母后暴毙身亡,宫中封锁消息,竟然连死后殊荣也没能给她。”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发丝惹得我想哭。丹朱声音突然清冷,字字句句都像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落地三寸,铿锵有力:“那日父王来竹林接我回宫,我问他母后呢?他笑着掏出了这柄匕首,说,你母后犯了错,来,你亲手埋葬了它。我拼了命地哭。它是母后留给我的,是我唯一的念想——可他却一定要我亲手在母亲的亲族前埋了它!是他逼的我,是他!”
“你父王既叫你伪装成男子,必是准备好了要将天下交付给你,为何要开杀戒?”
丹朱不直接回答,却是转眼看我,突兀地说:“你以为父王找到你是因为你孝顺?”
“难道不是?”
“我回富那一年,父王占卜天象,得知天下将有一人能让他大仇得报,却又血脉延绵。”
“说得这样邪乎,岂非是神明?”
丹朱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他不是神明,他只是重瞳罢了。”
伍
丹朱要躲避尧的追杀,而我要躲避尧的天下。
我们遂回了湘水边的竹林隐居。
丹朱怕她的父王终究会查到这里,我安慰她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其实这都是狗屁,能让我们避开来人耳目的乃是我的重瞳。于是每次来人搜索,我便带着丹朱入山去游玩,这样反复了数月,宫中来人也逐渐少了。
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必有奸情,考虑到竹林方圆百里就我们两个灵长类生物,丹朱对我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将就,只是她这个女人总不愿轻易表态,成了一块我日日见着却吃不着的肉。
我着实很郁闷,便只能挥霍着我无处安放的体力,终于有一天心不在焉挖井的时候,噗通一声就摔了进去。
我是在丹朱的呼唤中醒来的,井口外月明星稀,远远传来丹朱急切的呼唤:“舜、舜、舜——你在哪里?”
我突然起了坏心,想让她多着急一会儿,便小寐了片刻。醒来时已是夜深霜重,我才真着急起来,捡起井底的石子敲打井壁,可丹朱早已走远了,任我叮咚叮咚了几个时辰也不见回来。闲来无聊,我便开始在井壁刻刻画画,打发时间,一直到清晨第·缕阳光射进来,我才伸了个懒腰,正准备酝酿气力呼救,突然眼前一黑,一个人影轰地扑了下来。
丹朱软绵绵的胸脯压在我脸上,带着少女的体香。
“你故意吓我!讨厌!讨厌!讨厌!”
“我就说过……你还会发育……”
“混蛋,你还有心取笑我!”丹朱抓了我一脸,我却始终嘻嘻笑着,她见我傻子一般便反问我笑个什么,我立马捉了她的手,趁机表了心意。
“见你如此担忧我,我很欢喜。”
丹朱撇了头向着一旁,我刚要琢磨些花言巧语,她突然声音有点哽咽,问我:
“我娘说,一个人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最爱的人。这、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