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小人无恒界

2014-04-29 00:44冯少波
寻根 2014年4期
关键词:冯道小人论语

冯少波

君子小人是儒家学说的核心概念。余英时先生在《儒家的君子理想》中称:君子小人“为其枢纽的观念”,“儒学事实上便是‘君子之学”。在儒家观念里,有德之人被称为君子,无德之人则为小人,修德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君子。君子小人作为一对道德概念,在人类历史上独树一帜、绝无仅有。

独特也就意味着奇怪。君子小人的概念从何而来?儒家褒君子贬小人,但在其主导中国的两干多年中,小人却未绝迹,那么小人层出不穷的原因又何在呢?

祭天生君子

先秦古籍中君子小人二词的使用已相当普遍。《尚书·周书·无逸》:“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诗经·小雅·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小雅·采薇》:“驾彼四牡,四牡骙骥。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左传·襄公九年》:“大劳未艾,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左传·襄公十三年》:“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农力以事其上。”由此看来,君子小人是对人之地位和身份的一种划分:前者是地位在上的统治者,后者是地位在下的劳动者。

上古之书均由众人长期积累而成,而非一人一时之作,很难确知其作者和年代。大体来说,《尚书》《诗经》《周易》《山海经》成书较早。《山海经·西山经》:“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这是史料所见最早的君子小人。然而,这只是君子小人的使用,无法说明其如何来源。

比《尚书》和《山海经》更早的资料还有甲骨文与金文。甲骨文和金文中尚未发现连缀成词的君子小人,而只有单个的君、子、小、人。

如何理解这个君字?它与君子小人之称有何关联?众所周知,甲骨文是祭祀上天,占卜人事过程中所使用的符号。他引用《周礼》史料作证,并验之于卜辞后得出结论:“一根硬木枝,放在火上烧成炽炭,而后直接灼于甲骨钻凿处,使之呈兆。”(黄奇逸:<商周研究之批判——中国古文字的产生与发展》,巴蜀书社,2008年,第383-384页)。这样,我们便容易理解这个尹或者君了:所谓尹,就是祭祀或占卜过程中与神沟通的人,他们手持木棍,操纵龟甲,获得卜辞,能够读懂天神的意图;所谓君,就是知晓天意,可以假借天威发号施令的人。他们便是祭司、部落酋长,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君子”,由“君”与“子”二字组成。君子即为君的后代,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贵族或统治者。

君子起源于祭祀之说,不仅有古文字学依据,而且还可以找到文献史料的支持。上古卜筮之书《周易》中不乏此类记载。(注:祭祀侧重于向天神供牲献飨;占卜与卜筮均为向天讨问人间事务,区别在于用材不同:占卜使用龟甲,卜筮使用蓍草或筹策。祭祀、占卜、卜筮均与天神崇拜有关)《周易·系辞上》日:“《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简言之,君子一言一行,皆有所依:言说源自爻辞,动做本于卦象。君子之所以能预测未来之通达变数,都是取法于天的。天道至为神秘变化无穷,非人力所能达到。这个表述明白无误:君子即是主持卜筮之人,上通天意、下达指令之人。《周易》中“君子”一词凡125见,其中54见于《彖辞》。《彖辞》中“君子”辞条相对固定,试举几例:

《彖》日:地中生木。升。君子

以顺德。积小以高大。

《彖》日:天在山中,大畜。君

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彖》日:山下有雷。颐。君子

以慎言语。节饮食。

修德成君子

谈到君子小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孔子。有学者统计,在《论语》中,“君子”出现过107次,“小人”24次,其中“君子”与“小人”相对地出现达19次。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有关君子小人成语,大多语出孔子:

1.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

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

2.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 卫灵公》)

3.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

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

4.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论语·里仁》)

5.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 语·宪问》)

6.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 和。(《论语·子路》)

7.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

周。(《论语·为政》)

8.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 泰。(<论语·子路》)

9.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

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10.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论语·卫灵公》)

这十句话虽不是孔子的君子小人说的全部,却能代表他此说的主要思想。前四句直白“德”“道”“仁”“义”。第五句“君子上达,小人下达”,意为“君子向上,通达仁义;小人向下,追求名利”。前五句通言道德。第六句,“和”是和谐,“同”是混同。第七句,“周”是合群,“比”是勾结。第八句,“泰”指泰然自若,“骄”指骄矜之气。第九、第十句论“人”与“己”。后五句论个人品质及与他人或公众关系。很明显,这些孔子语录均与道德有关。

为什么孔子要将德与君子联系到一起呢?其实,道德与君子相连并非孔子首创,上古典籍中早有成例可寻。《诗经·小雅·鼓钟》有云:“淑人君子,其德不回”;“淑人君子,其德不犹”。《大雅·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周易》:“彖日: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周易》:“彖日: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周易》:“彖日: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如此看来,自古君子就与德有关。这个问题涉及“德”字的起源,此不赘述。简单说来,“德”字有一个由天到人的转化。孔子以前古书所谓“德”是指天德,它是来源于神的;孔子所称之“德”是指德行,即人的思想品质或行为道德。孔子对春秋时代君子阶层的道德危机深感忧虑。《论语·述而》云:“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为此,孔子创办私塾,收徒讲学,培养既有身份又有道德的新型君子。《论语·卫灵公》的一句话道出了孔子办学的主旨:“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或可将孔子的学校称为“君子学校”。君子小人之名古已有之,君子有德也并非孔子所创,孔子不过是赋予了它们新的内涵:君子非天定,有德即可成;修德变君子,君子可治人。这个思想才是孔子的创造,或者至少他是个集大成者。

然而,孔子所培养的君子,只能算是虚拟的君子。此时的君子正像孔子本人一样,徒有满腹经纶,却遭四处碰壁,既得不到社会的普遍认可,又享受不到君子所拥有的贵族官员待遇。直到汉武帝时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学说才获得了官方的认可。西汉开设太学,设立五经博士,并建立察举制。儒学正式成为官学,儒家道德成为衡量评判道德是非的尺度,德行出众的君子,至少在名义上可以被举荐为官。而到隋朝炀帝时开始建立科举制,国家以“四书五经”为准,以明经(重经义)、进士(重诗赋)两科,开科取士,通过考试的形式,选拔天下人才。科举制使读书、应考和做官三位一体,使得学习孔子君子之学的人才,能够入仕为官,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君子——贵族统治者。这其中的道理,正如《礼记·大学》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段话被简单概括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还有一语尚未道明:那就是“以德治国”。以德为知,以德取才,有德为君,君子治国。在君子与德之间,形成了一种奖励机制,这就更加刺激了读书人修德成君子、读书中科举的欲望。科举制成了生产君子机器上的发动机。

邪恶出小人

何谓小人?孔子曾言“硁硁然小人哉”!所谓“硁硁”,意即“守己”之人。孔子又云:“大人之学在亲民。”所谓“亲民”,意即“为人”之人。可见,小人有自私特点,君子有无私倾向。对于小人,历代文入学者各有高论。春秋时代吴越政治家范蠡曰:“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北齐文学家颜之推《颜氏家训》云:“市道小人争一钱之利。”北宋隐逸诗人林逋《省心录》道:“小人诈而巧。”明代文学家、“东林八君子”之一的高攀龙在《高子遗书》言:“小人定是不仁。”在他们看来,小人唯利是图,欲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道德可言。今人方洲《小人研究》总结两者区别为“君子谋事不谋人,小人谋人不谋事”。

客观地说,中国文化对于道德不可不谓重视至极。家庭生活中提倡孝道;个人读书时强调道德道理;道德教育深入学校讲堂;道德教化渗入民间街道。即使是现在,道德也格外受到重视。如果说道德修习对于培养君子预防小人至关重要的话,那么中国就应该遍地君子绝少小人了。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君子难觅而小人多见。

小人从何而来呢?我们不妨以“解剖麻雀的方法”作个分析。五代冯道历四朝十帝,拜相20余年,人称官场“不倒翁”。冯道后世名声不佳:欧阳修《新五代史》斥其为“无廉耻者”;司马光《资治通鉴》贬其为“奸臣之尤”;当代作家余秋雨《山居笔记》认定冯道为典型小人。这也难怪,冯道在《荣枯鉴》就坦言:“善恶有名,智者不拘也。”他不关心什么善恶之名,也不理会什么做人道理。他明言“名利无咎,逐之非罪,过乃人也”。追逐名利不是罪过,他只会考虑保全自身。这非常符合中国人评判小人的标准。冯道的《荣枯鉴》一向被认为是小人技法大全。曾国藩曾说“一部《荣枯鉴》,道尽小人之秘技”。《荣枯鉴》发现了一个官场机密:“仕不计善恶,迁无论奸小。”当官升迁与善恶和君子小人无关。不仅如此,身为人臣面临两难,还不得不超越善恶和君子小人。“君子悦下,上不惑名。小人悦上,下不惩恶。下以直为美,上以媚为忠。直而无媚,上疑也;媚而无直,下弃也。上疑祸本,下弃毁誉,荣者皆有小人之谓,盖固本而舍末也。”这里,冯道连用几组对比句,来讲为人处世的艰难。道德善恶、功过是非、行为美丑、情绪喜怒,似乎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衡量是非正误的标准:上有上的一套准则,下有下的一套尺度。冯道对此提出对策:“富贵有常,其道乃实。福祸非命,其道乃察。实不为虚名所羁,察不以奸行为耻。”不怕背负小人恶名,不受君子名义束缚,观察判断,务实操作。具体情况变化莫测,唯有见机行事,关键在于注重现实,效果第一。这是小人的生存之道。反过来说,小人即是对现实的一种适应。封建时代,朝廷即国家,皇帝即法律,没有超越权力的正义,也没有摆脱关系的规则。生活在这样的“实际”之中,除了适应现实之外别无选择。正如诗人北岛的一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哪里有什么君子和小人呢?一直背负小人恶名的冯道也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小人。就道德而言,冯道并非无德。冯道对于个人道德格外重视。他在《长乐老自叙》云:“静思本末,庆及存亡,盖自国恩,尽从家法,承训诲之旨,关教化之源,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此三不欺为素。”据《旧五代史·冯道列传》记载,他为官廉洁,不贪财物,宽容大度,奖掖贤能。后周明宗对他的评价是:“冯道性纯俭,顷在德胜寨居一茅庵,与从人同器食,卧则刍藁一束,其心晏如也。及以父忧退归乡里,自耕樵采,与农夫杂处,略不以素贵介怀,真士大夫也。”在明宗眼里,冯道是个地道的君子。

关于这一点,台湾学者柏杨有精辟论述。他在《君子和小人》一文中批判了君子、小人之辨的思维定式,反对“不是君子就是小人”的划分。他认为:一个人有时君子有时小人,在某一件事上是君子,在另一件事上是小人;在某一时刻是君子,在另一时刻则是小人。依我之见,当国家建立了完备的法律体系,人民大众人人具有了公平正义、秩序规则的观念,信仰天理,尊重他人,遵守法律,信守道德,一切照着正义衡量,一切依着规则办事,我们的社会就会逐渐消除滋生小人的土壤,我们的国家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君子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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