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智慧:历史深处的心灵呵护

2014-04-29 00:44孙恪廉
寻根 2014年4期
关键词:道德经道家理性

孙恪廉

在当今社会,怎样面对物质发展带来的潜在危机,避免“虚无主义”的到来,已经不仅是尼采以来西方社会所面临的困境,同时也是我国不能回避的一个潜在问题。其中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势头强劲的“人为物役”的趋向。这种“物役”状态,与庄子当时的忧心,虽形式不同,但本质无异,都表现为心灵自由丧失的一种精神性衰竭。

“人为物役”:远超庄子的预想

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即所谓“技术理性”,共同构成了推动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基本动力。启蒙运动以来,科学方法的运用及其在财富创造上的巨大成就,产生了新的迷信,即以为,人类越是追随理性就越能获得成功,并促成了理性诱惑与物质诱惑的天然联姻,日愈强劲地挤逼着人们的精神领域。

外部“必然”的物质力量造成的精神性死亡,让人想到的已不仅是将人沦落为机器部件的泰勒制。今天,科学技术获得爆炸式的发展,电子邮件已不再是军事工具,登录互联网,地球上任何地方的人们在数分钟内即可取得联系。电脑从昂贵、笨重的主机到伴随芯片革命进入了寻常人家,从手提电脑、掌上电脑到无线上网、3G、4G手机上网,微博、微信又把我们带进一个“无微不至”的时代。各式名牌和时尚的翻新频率不断加快,让人目不暇接。过多的信息使人们一时间难以承受,也无法做出恰当的选择。2013年“双十一”节一天之内的网上交易有350多亿元人民币,电子商务取代传统商务似乎已成趋势。人们在沉溺一切的信息(符号)海洋中随波逐流。

结果,消费成了生活目标,形成消费社会。生产装配的流水作业线、刺激消费欲望的无孔不入的广告、购物按揭分期付款,此三者把当今社会的人们带进了如后现代哲学家博德里拉所说的“一个被物所包围、以物的大规模消费为特征的消费社会”。在这个社会,不是生产决定消费,而是消费引导生产,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完全由消费者的需要所决定。人的社会角色从“生产主人公”转变为“消费主人公”,消费享受从作为人时刻要争取的“权利”转变为“公民义务约束机制”。博得里拉认为,客体(信息、媒体、商品等)已经超越了它们的界限,逃出了主体的控制。不仅如此,在他的《宿命策略》中,博德里拉暗示,在新的高科技的社会中,客体已经取代了主体的地位并主宰了不幸的主体。带着些许嘲讽,博德里拉建议自我应当向客体世界投降,并放弃主宰客体的计划。

其实,这不过是博德里拉对物化忧心的一种激进表达而已。今天,马尔库塞提示的只有物质向度的“单面人”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出日益加重的人的“物化”趋势,没有精神一维而只有物质这一维的孤独的消费者,热衷于被广告煽动的虚假的消费,形成了罗兰·巴特尔《神话学》一书中所批判的那样状况,把虚假的消费与永恒的“人性”相联系,各种广告、形象、类象渲染出这种联系的“天然感”。用后现代学者布迪厄的话来讲就是,你属于哪个阶层,不在于你拥有什么、创造了什么,而在于你消费了什么。消费成了人的价值的确证,成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唯一追求和终身志趣。

生活节奏变得更快,也更无目标。T.S.艾略特的话值得玩味,他说:没有宗教便没有文化,今天的文化不成其为文化,就是因为没有了宗教。资本主义是个世俗化的社会,并不直接由宗教价值观形成。因此艾略特认为资本主义没有文化。显然,艾略特并不是在玩幽默,艾略特曾说,拯救必须经历精神上的磨难,即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晚年的他很富有宗教意味。另一美国人格雷格·伊斯特布鲁克通过美国近30年的物化的对比,以一个沉重的问题作为他一部新作的书名:《美国人何以如此郁闷》。

悟性与理性的互济互补

老庄思想集中体现了东方悟性主义的思想方式,它与西方理性主义大异其趣,却又相得益彰,把我们对自我的认识引向开阔广袤的思维空间,寻觅到人类精神的另一瑰丽绽放。

技术理性无助于个体心灵。在西方,不管是传统基督教的理性实体论,还是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或自然神学,把人生是否有意义理解为是否与必然性相符合,实际上都取消了关于人的重要问题,即爱与善、有限与无限、拯救与超越等人生的深沉关切问题。毕竟,理性自身并不能赋予世界、人生以意义。世界应该是怎么样,自我和人类应该是怎么样?对于这些与人生有关的终极价值信念问题,理性本身并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尽管理性可以极大限度地在物质上膨胀人类的力量,但对于个体心灵世界的建构,几乎无处着力,因而乏善可陈。当代伟大物理学家埃尔文·薛定谔虽然在科学上的成就令人仰止,但他并未陷于理性崇拜或者说科学迷信的泥淖,他说:“科学给予我周围世界的图像是非常欠缺的。它提供了大量的只叙述事实的信息,将我们的一切经验都放置在一个严密的秩序之中,这个秩序固然宏伟,但它对于一切真正接近我们心灵、对我们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事物,则是可怕的缄默。”

在理性缄默的地方,方显出道家智慧。《道德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似乎就明示了语言与理性在探索宇宙、人世、自我真谛过程中其作用的有限性。由于“道”具有超越语言的性质,因而,在道家“与道合一”或“与道逍遥”的意境中,很少看到逻辑推理、理性思维的套路。如果借用西方哲学话语,更多看到的是采取反理性主义或者非理性主义的语调来运思行文。在老子,是以“玄之又玄”的方式,以期探寻道的奥秘,开启众妙之门;在庄子,则是在自然的大背景下以隐喻、借喻、转喻等诗化写作方式来表现逍遥游的人生至境。这种“另类”于逻辑的思维方式,已然接近宗教智慧了。庄子似乎认定逻辑话语难以把握和再现“自然的箫声”,反而可能磨灭自然有机体的多样性,将自然个体细微差别单一化。在这里,不由使人想到西方后现代哲学家对理性批判所表现出的非理性特征。的确,理性的抽象,只会破坏庄子笔下存与灭、生与死、梦与酲的灵动变化;理性的反思,不可能赋予人们以旷达包容的澄明心态;理性的推理,不可能给人推出恬淡适意的心境。而这些,恰恰是处于变幻不居、宠辱不定的人们最需要的。克尔凯郭尔的话意味深长:“人们是多么没有理智啊!他们从未运用他们所拥有的自由,却要求他们并不拥有的;他们有思想的自由——却要求言论的自由。”他甚至说:“我宁可与孩子们谈话。”无独有偶,老子将德行高尚的人比为“赤子”,即婴儿。老子写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道德经》第五十五章)

此外,道家悟性的“主客互泯”,是对西方理性的“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积极补益。

在道家看来,只有超越任何分区、当然包括超越主客二分,才能认识“道”。在抹去自我的一切个别性东西的“主客双泯”状态下,于“绝虑忘缘”的空灵中达到与道合一。“道”虽是可以说的,但说出来了,就不是那恒常的“道”了。只有那个无分别的状态,才是天地的本源,即所谓“无,名天地之始”(《道德经》第一章)。正因为如此,只有回到恒常而无分别的状态,才可以观看到道体的奥妙;而经由恒常而现出分别的迹象,便只可看见道体的表现,以老子的话来讲,即是“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道德经》第一章)。这里的“徼”,可以理解为道的现象、端倪或外表。如果没有对种类分别的超越,偏执一端,那也就无所谓“美与不美”“善与不善”了,即是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第二章)。天下人都执着什么是“美”,这样就无所谓不美了;天下人都执着什么是“善”,这样就无所谓不善了。可见,之所以应当超越一切分别,避免偏执,就在于所有的分别、差异是相互依存的:“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道德经》第二章)。所以,圣人用“无为”来处事,以“无言”来行教。尽可能地淡然处理万物之间的主客分别、贵贱优劣,方有可能接近于道。否则,只能看见道的末端表征,并因为高低分别而招致纷争不断。为此,老子提出:“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第三章)

当全社会都在不遗余力地将“更高、更快、更强”作为个体生命无可争议的价值取向时,原来在悠远的过去,对自我心灵还有看似“另类”智慧的安排,给今天浮躁的人们留下的一项构建心灵驿站的社会方案。安顿自我,是主“静”,还是主“动”,因人而异,彼此之间亦无优劣高下之分。然而,这却向人们展开了选择的另一维度,并拓宽了奔向“更高、更快、更强”的预跑空间。

水泥森林深处的一缕新绿

在几乎物质统治一切的社会条件下,只要敞开中华文化的精髓——老庄道家文化,就能在钢筋水泥森林的灰色深处发现一缕新绿,于浮躁与浮动的迷惘中,重新感悟到人生的另一极——淡定与超然。

在跨入现代社会门槛的中国,不难看到远远超出人的生存需要的畸形消费,就如手机更新换代的频率急剧加快一样,在加速耗损资源的同时(比如欲从3G“进步”到4G,必须淘汰3G手机),人们也在加速跨进一个物质充实、精神空虚的消费社会。我们一不小心便陷入看似主动、实则是被广告煽起的永不餍足的消费潮流之中,有道是“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第十二章)。然而,生命不是商品,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消费的天堂。我们不能为所欲为地抢购和掠夺。

物极必反,在“产能过剩”的今天,人们日益看重属灵的自我。实际上,物质上带来的快乐,无论肌肤之乐,还是口腹之乐,稍纵即逝;电脑、轿车能带来方便和舒适,但带不来心灵寄托。当物质上达到一定程度的满足时,幸福感再也不可能通过盘子端上桌面。相反,物欲化、技术理性对人的压制等现代性的弊病也逐渐展露,无意义感、虚无感就将凸显。在只管挣钱消费的职场领域,人们陷于饕餮般消费快感之中,对于终极关怀、超越价值,要么遗忘,要么漠视,乃至于轻嘲蔑视。结果是,把生命掷入“无聊”加“痛苦”的往复循环之中:当物欲未满足时,感到痛苦;满足后,又感到无聊。人们已经隐约地注意到,幸福是心灵的,因为人在本质上是属于精神的。怎样拓展自我的精神空间,走出经济动物的“非人”状态,日益成为空灵而虚静的自我?正是这一文化追问,所以,道家文化在日益广泛的层面重新回到生活世界。道家看重空灵、淡定之境,放空心灵,强调“虚其心”“弱其志”,以“无为”而“无不为”,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大自由中,领受精灵妙透的人生至境。

“致虚极,守静笃”(《道德经》第十六章),才能达到自我与自然和合统一。抵达这一境界的路径,不是依靠逻辑推理,如果执着于此,弄不好“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老子认为,要极力地回到虚灵的本心,笃实地守着宁静的元神,就能够回复到自家生命本源。“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道德经》第十六章)“清静无为”“恬淡寡欲”是老子的人生态度,为此,他特别看重致虚守静的功夫。从“致虚”“清静”“归根”“复命”“知常”直至“没身不殆”的递进次序看,老子把“致虚”视为修身的前提。“致虚”是要人们排除物欲的诱惑,回归到虚静的本性,进而在完全虚静的状态下“归根”“复命”,回归到一切存在的根源,这样才能认识“道”。司马迁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史记·太史公自序》)

老子“虚静”“无为”的思想,表现为庄子关于人的真实自我在自然主义的回归之上。庄子以为,自我的拯救之途、立命之所,不在于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分别,而在于天地自然中实现自我与“道”和谐共处;道家尊奉的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修齐治平”与道德功名,而在于精神的独立与自由。有道是“君子谋道不谋官”,即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教在道家基础上进一步认为,世俗的一切得失、功名、荣辱都微不足道,故它能够超脱凡俗,不食人间烟火(辟谷),清净寡欲,炼气食丹,最终实现长生久视、羽化升天。实际上,道教是改造了道家的思想,把道家追求与道合一、与道逍遥改变为得道成仙,肉身不死。道家并不认为肉身可以成仙,它以精神不死为人生目的。要实现这一理想,必须灰身灭智,去掉一切带有个别性特征的东西,即“坐忘”,不落言筌理障,留下一个纯粹的心性与“道”相融合,并过程化为“精气神”的修炼程序。

道家要求人们的行为要顺应自然,清静无为,无欲无争,以保持纯朴的本性,超越主客对立,了悟“物我同根”,实现“天人合一”。外圆内方,是中国知识分子欲塑造的理想人格,表现于安身立命上,总是外儒内佛,或者外儒内道,或者佛道兼收。一部电视剧《三国演义》,让人们对明朝状元杨升庵的“滚滚长江东逝水”耳熟能详,辞章中的寥寥数语,便不难于虚寂之境中领悟到浓郁的禅理道机。“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面对人世的沧桑与炎凉,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宦海官场的折戟者、科举考场的落第者,正是道家以高迈、超逸的态度,给这些数不尽、说不完的绝望心田,浇灌了多少心灵甘露。如若没有道家这般洒脱,我们看到的旧时知识分子,要么是《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要么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市场化改革取得了辉煌的经济成就。但是,只要是市场化,“利润最大化”就是铁的规律,它可能成为失去缰绳的“野马”,奔腾到经济之外的其他领域。如果,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么,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难免出现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局面:“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可人心偏偏不是这样,在红尘滚滚中,耀眼地闪动着商品拜教情节。今天,我们谈老庄哲学,已不再是“坐而论道”。殊不知,在物欲膨胀、精神萎缩的情状之下,对于老庄思想的当代价值,无论怎样高估都不过分。

继马克思之后,物化的问题,也是西方现代、后现代哲学的核心问题,他们忧心于人们主体性的衰落,担心人类被物化,变成物一样的东西。遥想20世纪80年代,萨特等西方理论在中国大学校园红极一时,我们沉醉在各种妙语睿智之中,一时间,似乎都成了拿来主义者,热情洋溢、如饥似渴地阅览西方哲学书籍。然而,在异域思想世界经历了多年的漫步,蓦然回首,原来,在灯火阑珊处,让人心动的,早已在那历史深处呵护多年。真正的拿来主义不会数典忘祖,也不会舍近求远、无视现代化处境中的道家的不朽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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