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宜:台湾娘子上凉山

2014-04-29 11:59毛亚楠
方圆 2014年4期
关键词:麻风病人营盘张平

毛亚楠

生命的际遇总让人感慨,如果不是1999年夏天的一次在中国四川麻风村的采访经历,也许张平宜的生活会很安逸,被命运中的某种力量牵引着,张平宜开始了她十年凉山的故事

人物名片

张平宜:出生于台湾云林斗六的公务人员家庭,毕业于台湾师大社教系,执教一年后,转战新闻界。曾经担任《时报周刊》、《中国时报》记者及撰述委员,后来制作艾滋及终站50年等专题,分别获得第七届吴舜文新闻采访奖以及新闻局新闻专题金鼎奖。2000年离开新聞界,协助成立中国麻风服务协会,投入两岸麻风救援义工的工作。随后在四川凉山州越西县麻风村,兴建大陆第一所麻风病人子女小学——大营盘小学。2003年张平宜创立“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以打造麻风村的希望工程为首要目标,而后出版《悲欢乐生》一书,记录台湾乐生疗养院历史。2005年,张平宜获第二届“Keep Walking梦想资助计划”最高奖额170万台币,全数用来资助麻风小学。2011年,大营盘小学建设为大陆麻风村第一所九年制希望学园。2011年7月,获民政部“中华慈善奖”最具爱心行为楷模称号。2012年2月,获评央视“2011感动中国人物”。感动中国人物颁奖辞这样说:“蜀道难,蜀道难,台湾娘子上凉山。跨越海峡,跨越偏见,她抱起麻风村孤单的孩子,把无助的眼神柔化成对世界的希望。她看起来无比坚强,其实她的内心比谁都柔软。”

“有时候上节目采访的时候啊,有些记者会很‘坏,他们跟我说希望能够拍到我一直掉眼泪的样子,可是我如果知道记者的想法,我通常都会讲得很幽默很愉快,但我又总在我不应该掉眼泪的时候,就会一直掉泪。”

2013年12月29日下午,台湾记者张平宜在北京字里行间书店参加了自己在四川凉山州越西县麻风村十年心路历程的纪实随笔《触:台湾娘子上凉山》的新书首发,五分钟的幻灯片放映结束,全场灯光由暗转明,张平宜却泪流满面,说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因为对我来讲,这都不是几张照片而已,那是我生命的一段历程。”张平宜说。

生命的际遇总让人感慨,如果不是1999年夏天的一次在中国四川麻风村的采访经历,也许张平宜的生活会很安逸,拥有一份稳定工作,是台湾《中国时报》资深的记者,是丈夫美丽的妻子,是两个可爱儿子的母亲,家住山边别墅,并配备佣人,爱喝咖啡,追求时尚,优雅且优越地生活着。

12年职业生涯,她在新闻领域也取得优异成绩,以作品《台湾艾滋病防治经验》、《终战五十年省思日本三大反人道罪行》先后获得台湾新闻界最大奖项“吴舜文新闻奖”和“行政院新闻局金鼎奖”。

然而功成名遂,张平宜想到要“身退”。尤其是小儿子的诞生,让她坚定了“从一个‘六亲不认的记者转型到全职妈妈”的决心。辞职前,在报社一直关注社会边缘话题的张平宜安排了最后一次采访任务,跟着国际救援组织到四川、云南边缘六个麻风村考察。也就是这次经历,改变了张平宜的人生规划,她没有成为自己孩子们的“全职妈妈”,却驻足在了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越西县大营盘村,成了几百名麻风子女的“张阿姨”,成了大家眼中的“麻风特务一号”。

“孩子们走不出来,只有我走进去”

张平宜又美又瘦,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发布会上她黑皮衣牛仔裤长筒靴,坐在座位上神采奕奕,侃侃而谈。旁边的助阵嘉宾阎连科看了她的书又见到她本人,实在是佩服这位台湾女子的行动力,“这件事情本应该是大陆男子汉们工作,却不想让这个台湾弱女子做了去”。作家梁鸿更是感慨:“她是在用立场平静且真挚的爱,给当代人提供了解我们真正生存空间的一个渠道。”

1999年夏天那次在四川、云南边缘麻风村十二天的采访考察,给张平宜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第一次的接触后,张平宜再也忘不掉她在各处麻风村目睹的悲怆。“那个坐在雷波山上,白着一张脸,用系在裤子上的草绳自杀过好几次的老人,像幽灵般三不五时漂浮在我面前,尤其是那一群骨瘦如柴、肚大如鼓的小孩,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空洞无知的眼神更像鬼魅般追着我到处跑”。

放不下悬念,张平宜渐渐对麻风病议题感了兴趣。“从台湾麻风病人的凄凄惨惨戚戚,到大陆麻风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有一窥究竟的冲动”。于是,从1999年到2001年,张平宜远征广东、云南、四川共二十几个麻风村,仅凉山彝族自在十七个县市的麻风村,至少亲自探访了十个。而与越西县麻风村的邂逅,是在2000年冬天,张平宜怎么也没想到,她与大营盘的邂逅,竟成为日后割舍不掉的情缘。现在想起来,这其中的因缘际会还颇有深意。

“我第一次去越西县的时候,越西县胡书记的夫人,正是卫生局副局长,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拿了两千元人民币拜托我,帮她买台湾的衣服,冥冥中似乎注定我还要再返回越西一样。”

“完全是大营盘孩子的呼唤,让我留下来。”张平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大营盘的情景。

1959年,因为麻风病的蔓延,当地政府在越西县大营盘建立了麻风康复村,对麻风病人实行隔离集中治疗。据张平宜了解,就地理位置而言,大营盘村不算太与世隔绝,因为它距离一般农村只有一公里左右,但由于村落通往外界仅有一条崎岖难行的小路,加上麻风疾病特有的阴暗色彩,平常鲜有来客。张平宜成了踏入大营盘第一位外来的访客。

这里有一所特殊的小学——“大营盘小学”,它是1986年,为替麻风病人子女打开一扇文明窗口,在四川省民族事务委员会赞助下建立的。然而建校以来,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却不曾踏入大营盘半步。

张平宜来到大营盘那天,空气中飘着雪花,这里唯一的代课老师王文福率领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站在村头引颈盼望远道而来的台湾旅客。孩子们个个拥有脏兮兮的脸庞,肚皮又大又薄,眼睛空洞无神,而他们的父母亲人,有的眼瞎、鼻残、五官变形,有人缺手断脚,有人甚至已成无可救药的球状,只能在地上匍匐前行,“干黑的血迹中渗透着新鲜的血水,苍蝇在四周飞舞”。

所谓的“大营盘小学”,其实不过是两间盖在水塘地上的“小危房”,占地十来坪左右,全部的校产就是教室内几扇没有玻璃的铁条窗,两块嵌在墙上的黑板,两张讲桌和十七套破旧的桌椅。让张平宜惊讶的是,建校至今,每年高达七八十名学生入学,却没有一个正式的老师,也没出现过一个正式的毕业生。

村子里的生活让代课老师王文福一度难以忍受,教室冬冷夏热,村内无水无电、刀耕火种,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方便”的问题,麻风村没有厕所,村民习惯到处便溺,有时候去家访,走起路来要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落入屎尿陷阱。张平宜参观王文福教学,语文课上,一口越西腔的王老师,讲普通话“白的花”,孩子们跟着老师念起来就变成“别的花”,让张宜平忍俊不禁。

这里的小孩多的让张平宜“心惊胆战”,最多能容纳七十几人的教室里,孩子们挤在一起满满登登,王文福说,孩子们经常为了写作业挤课桌吵成一团。后来,张平宜了解到,越西县的这个麻风村,是凉山州十七个县中最大的麻风村,当时近700人中(2005年人数破千),登记的麻风病人约百人,其他都是病人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子女。大陆“一胎化”政策在麻风村里完全起不到作用,据说在当时,即使防止人员说破嘴,有的计划生育人员还是害怕踏进麻风村。于是,这些麻风村成了“幽灵行政村”,麻风病人尚有身份和补助,而他们的子女却一无所有。村里的孩子不仅是文盲,更个个是黑户,从一出生开始,他们就背负着麻风病人的宿命,同放生的鸡鸭无二。

“这些麻风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丧失什么?该争取什么?”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看到那些孩子们,张平宜于心不忍,“说真的,你看到那些脸,你怎么忍心走掉呢?我其实是用一个母亲的心和眼在看他们,比起他们,我多了份自由,因为他们走不出来,我只有走进去了。”

“如果麻风村子女的救援教育不开始,孩子们将永远无法走出麻风村。”考量了大营盘小学的发展潜力和时代意义,被命运中的某种力量牵引着,张平宜开始了她十年凉山的故事。

“张小姐很难缠”

因为频繁进出麻风村,又有点太关心麻风病人的权益,对于张平宜的身份之谜,开始众说纷纭起来。有人猜测她是教会人士、志愿者、社会工作者,甚至有人问她是不是搞“特务”工作。而更让张平宜觉得惊讶的是越西人对她穿凿附会的解释。

“他们竟给我编故事,说我外婆是附近高桥村的人,不幸得了麻风病,在国共内战时,跟着蒋介石到台湾去了,开放后,我为了寻根回到越西,发现了大营盘这个麻风村,才开始了这段善缘”。

无论怎么猜测,这些人都不会相信,张平宜就是这样单纯地想要来援助这些孩子们。当地官员不能理解她的人道救援和人道关怀,“你张平宜没名没利,还拿钱出来,难道这个女人疯了吗”。

最开始的過程总是艰难的。2003年,张平宜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决定全力以赴做这件事情。她在台湾发动社会人道救援力量,为这群被麻风烙印的小孩,成立了一个“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协会草创之初,为开辟知名度,张平宜拿出一线记者的本领,除了诉诸媒体,唤起社会对麻风村希望工程的共识,更为开辟财源,展开自理救助,寻求各种募款的可能。

在这个过程中,她义卖过蜡烛,并用募到的钱出版了记录台湾麻风病人在时代变迁中走过疾病烙印的《悲欢乐生》一书,此书入围德国第二届“悠力西斯国际报告文学奖”。2004年,张平宜参加第二届“Keep Walking梦想资助计划”,幸运地在八百多件申请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百七十万台币的奖助金。张平宜用这笔奖金替大营盘的孩子建设了一栋教学楼。

大营盘小学就在这个“张阿姨”和她的朋友们的用心培育下,慢慢蜕变起来。十几年来在凉山上的建设,对张宜平来说,最大的挑战已经不是环境的恶劣,而是和当地官员的斡旋。前几年因为汉彝文化差异,张平宜为建设之事与个别官员常起冲突,很多工作的推展都磕磕绊绊。

当初为了申请学校用地,张平宜不爽当地政府的不置可否,自己做起了“整地悍妇”,面对几个“大官”的“兴师问罪”,张平宜也不示弱,气急败坏打个电话对州台办说:“他们几个大男人跑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给官员们留下“张小姐很难缠”的印象。跟张平宜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教育局和宣传部,每次麻风村不安静,搞得那里的派出所,一听到是大营盘小学 出事,都觉得张平宜女人家太大惊小怪,得三催四请才姗姗来校。

就在这样的斗智斗勇中,大营盘小学逐步成为国内麻风村第一所正规学校,从原来6年制的小学,完成了小学加初中的综合学校的转变。张平宜告诉记者:“现在的大营盘从学前班到初三,有457个小孩。”

在这十年建设过程中,张平宜进出大陆无数次,用了两本台胞证,每次从台湾赶去大营盘,路过的名胜古迹一次都没有去过,在越西,她最熟的只是城关的菜市场,她的十年青春岁月可以说是在麻风村度过。为了推展工作,张平宜曾费心思做了文化观察,并特别请教几位当地学者,从它们对彝区麻风村的田野调查中,考察疾病之于村落生活的意义,从而渐渐抓住凉山的感觉。

在学校,她是孩子们严厉又慈爱的“张阿姨”,“张阿姨”什么都管,事无巨细,从吃喝拉撒到谈恋爱。有时候人在台湾,接到大营盘那里打过来的一通电话,都要急得跳脚。偌大的学校不好管理,400多个孩子各有各的特点,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无限上纲变成大事。尤其在举办过第一届毕业典礼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张平宜的身心疲累至极。她感觉到学校人际关系开始变得紊乱复杂,职工来来去去,整个校园虽然表面平静,但却暗流涌动。

但张平宜还是挺过来了,她早已对“苦中作乐”驾轻就熟。“有时候受了委屈总要哭,我就会想起《飘》的最后讲,明天还是新的一天。”张平宜甚至也庆幸自己爱哭的直率个性,“要知道,我有时去义卖、募捐、谈判的时候,会把官员哭到不好意思,我倒觉得这是女生的好处。”

不忘初心

张平宜十分庆幸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命运让她成为了两个世界的桥梁,让两个彼此陌生的世界有了温暖的接触。她拿起自己的新书,指着上面的繁体字“觸”说:“这个字很有意义,可以理解成四川的角落,也可以理解为接触。另一件是她的故事有幸能被人们发现,这让走在原本“荒芜之境”的她看到了希望。

2011年7月,张平宜获民政部“中华慈善奖”最具爱心行为楷模称号。2012年2月,她又获评央视“2011感动中国人物”。张平宜说,就像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一样,感动中国后如同神助般,她又陆续得了很多奖,“有时候奖太多了自己都愧不敢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很多的奖项就意味着很多双眼睛,张平宜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坦白讲,这两年比过去十年更难。过去台湾跟大陆的时间,平均分配起来我是一半一半。最近两年,我在大陆的时间是8个月,在台湾的时间才4个月。其余时间不就是去青岛的培训基地,就是到北京、上海与其他组织互相合作。”张平宜说。

新书在大陆的出版,加快了张平宜的救助麻风村孩子脚步,接下来,她会把版税捐出来,作为她的一个挂靠基金,“这是我唯一可以生存的方式,在大陆,我必须挂靠在其他的大的组织之下,有一个专项基金,这样我就可以合法募款。”张平宜想的是,麻风病折磨了人类5000多年,现在来讲,在各国都已经遁入历史,可是,麻风病人们隔离后需要回归社会,是需要时间的。她希望在自己还有精力、体力的时候,可以将自己的经验带到更多的麻风村中去。

谈起对麻风村孩子们的期许,张平宜说,有时候会听到别人家的孩子们如何如何优秀,我们的孩子却平均11分、平均7分,我也会难过啊,但我不能放弃。因为还有太多这样的孩子需要这个平等教育的机会。“我常常讲,别人家的孩子是珍珠,那我的孩子就是贝壳咯,贝壳磨成粉,还是有营养的甲壳素呢。谁也说不准,甲壳素当中会不会发现珍珠呢!就算是甲壳素也没有关系啊,只要人格健全,对社会没有危害,也是很尊严的人生!”张平宜乐观地告诉记者。

大营盘小学换了几届学生,麻风子女们也渐渐长大,同时成长的还有张平宜自己的孩子们,想起自己的家庭,张平宜十分感谢丈夫和孩子们的体谅,欣慰的是,两个孩子长得都很好,老大已考上大学,老二是国中三年級非常棒的绩优生,孩子们也已经懂得了妈妈的工作。

成为公众人物后的张平宜,非常注意时刻保持自己的光彩靓丽,“在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举办的女性公益慈善颁奖典礼上,她一袭黑裙蹬着过膝长靴,让人难以想象她在大山为孩子们奔波的情形”。张平宜告诉记者:“什么是最好的宣传,就是十年前我进去那里,十年后出来我还是依然美丽。我是那么爱美的女人,可我都会做这件事。所以大家也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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