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歌德的植物形变论蕴含了关于植物个体形态发育和变异的学说,其核心就是他在研究植物形态变化的过程中形成的生物形态学思想。其基本概念“形变”后来成为歌德描述自然界一切形态生成与变化过程的专用术语,成为他解读自然界里一切现象的锁钥。他在随后各种自然研究中不断充实了自己的形态学思想:“形变”和“类型”蕴含着事物变化的可能性,而“极性”和“升华”意味着变化的动力和方向。作为思想家的歌德善于将自己的自然研究结论普遍化,用于解释和理解一切生物特别是包括艺术问题在内的人自身的种种现象;从而歌德的生物学思想也可以视为一种发展观。
关键词 歌德 形变 形态学 发展观
在歌德诞辰二百五十周年之际的1999年,不足六万居民的弹丸之地魏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德国境内第一个“欧洲文化名城”。可以说,要是没有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 - 1832),或者说,要是歌德的居住地当年不在魏玛,它绝不可能获此殊荣。如今,凡与歌德有关的遗迹,都已成为魏玛古典文化的遗产。尽管有人试图改写以歌德为中心的德语古典文学史,但是两百多年以前“唯一能把全部德意志精神的特点汇聚于一身”[斯太尔夫人1981,页28]的那个歌德,在当代德国仍然是公认的“最伟大的德国人”之一,是德国人对外宣传时最有价值的一张文化名片;因为歌德不仅是我们熟悉的“德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而且也是“自然科学家、政治家、德国最伟大的作家,迄今为止做最多才多艺的知识分子之一”[赖尔、威尔逊2004,页390]。汉斯·伽达默尔谈论歌德与哲学的关系时指出:“歌德是全部世界文学中关系最丰富的人物之一。”[Gadamer 1947,S.5]倘若正如伽达默尔所言,歌德与哲学的关系“只不过是有助于人们认识歌德的形象和持久意义的许多关系之一”[Gadamer 1947,S.5]。那么我们也有理由认为,在这“许多关系”中,歌德与自然的关系具有根本意义,从而我们就很有必要认识一下作为“自然研究家”(Naturforscher)或日“自然科学家”(Naturwissenschaftler)的歌德,因为诗人歌德和自然研究家歌德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一 歌德的自然研究活动
歌德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研究始于1780年。從那以后,终其一生长达五十二年的研究活动可以看作一个整体,是他严肃地从事自然研究的时期。尽管如此,歌德早年(1774/1775)在拉瓦特指导下尝试过的面相学(Physiognomie)研究,为他日后广泛深入的自然研究活动打下了基础。他起初研究的是比较解剖学,重点是骨学。在这个领域,从1780至1784年,他连续认真地研究了四年,终于发现人类也有腭间骨。由于这个发现遭到当时权威专家的否定,歌德倍受打击,遂中断骨学研究,转向了植物学。旅居意大利期间(1786 - 1788),歌德的植物学研究获得了重要的推动和进展,最终产生了下文要谈的《植物形变论》(1789/90)。植物学研究的成功使歌德重获信心。1790年起,他又重新开始骨学研究,致力于确立脊椎动物形态的“类型说”(Typuslehre,1795)。他提出了脊椎动物的头骨是由脊椎骨变化而来的观点,并在形变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生物形态学( Morphologie,1796-1797)这一概念。1789年,歌德在伊尔门瑙矿山和图林根地区的哈尔茨山获得了对山区地质地貌的丰富认识。由此,他开始了地质研究。1790年,歌德开始研究光和色彩现象;到1800年左右,所有重要的基础工作都已完成。但是又过了十年,歌德才正式出版他的研究结果一一《色彩学》(Zur Farbenlehre,1810)[莫光华2012]。从规模上看,《色彩学》是歌德所有著作中篇幅最大的,它对于歌德的重要性仅次于《浮士德》。1815年,歌德开始研究气象学。
1780至1810年,歌德撰写了大量的自然研究论文。但直到1810年都只有其中一小部分正式发表过,例如《植物形变论》、《光学论文集》 (Beitrage zurOptik,1791/92)、《色彩学》。歌德曾多次计划发表自己大量的研究成果,然而由于出版商和权威人士的拒斥[翁泽尔特1991],直到1816年,这个愿望才得以实现:他创办了自己的机关刊物《自然科学概论,尤论形态学》(zur Naturwissenschaftuberhaupt, besonders zur Morphologie,1817 - 1824)。他在这份刊物上发表了自己以前撰写一些研究论文、论文增补、自述和晚年取得的一系列新成果,内容涉及自然科学的各领域和他对科学的新认识。直到临终前不久,歌德仍然在信中与友人讨论自然科学问题。
此外,歌德的化学知识,还有他结识的重要人物和参与的有关活动的数量,多得令人惊奇[Schwedt 1989],其中的原因很简单,歌德本人就是耶拿大学化学院的总监;为了履行这个职务,他与许多科学家都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歌德还是颇具水准的画家[高中甫2004]和名副其实的收藏家。[Trunz 1972]
实际上,歌德熟悉他那个时代的自然科学中除数学之外的几乎所有领域。魏玛保存的歌德图书借阅记录和魏玛版《歌德全集》[Goethe 1887 - 1919]里收录的多达十三卷、超过六千印刷页的自然研究著作,以不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歌德对他那个时代的专业科学文献非常熟悉[Fischer 1950,S.10-14]。不止于此,他还是一个科学史家:《色彩学》“历史卷”致力于描述历代著名人物的色彩观和性格特征,它实际上是歌德对色彩研究史和精神史的描述,从而远远超出了色彩领域固有的狭窄范围,充分显示出歌德作为科学史家的能力。
歌德的自然研究著作不仅包括歌德生前发表的作品,而且也包括他未曾发表过的同样为数不少的各种材料:大量的实验报告、备忘录、文献摘引、示意图、研究提纲和插图,以及讨论自然研究问题的往来书简、日记和谈话。只有容纳了上述所有内容的歌德全集摆在我们面前之后,我们才可能真正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自然和自然研究一一它们确实充斥着诗人歌德的整个生活,尤其是他的晚年生活。
然而在歌德身前身后,人们大都对他的自然研究活动表示不解,甚至大加指责。对此,歌德在一篇关于花岗岩的文章中坚决地表示,当他“从观察和描绘造化中最年轻、最多样、最活跃、最善变、最易感动的人心”,转向“对自然那最古老、最稳重、最深刻、最难撼动的儿子[花岗岩]的观察”时,他不怕自己将要遭受种种非难[莫光华2013]。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同时代人对自然研究家歌德的不解、误解、拒绝和非难,伴随着歌德的大半生。愤懑的中年歌德曾谴责说,人们不惜“以最可耻的方式抵制他的自然研究”,因为“人们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科学与诗艺是可以彼此协调的。”[Goethe 1982.S.106]
二 歌德的《植物形变论》
老年歌德回顾自己的自然研究历程时,曾十分欣慰地说:“如果没有我在自然科学中做出的那些努力,我就不可能学会认识人的本来面目。”[艾克曼辑2002,页387]这话点明了他孜孜不倦地坚持从事自然研究的内在动因。歌德席勒所代表的魏玛古典文学的本质,简言之乃是对和谐的追求。殊不知,正是颚间骨的发现才使歌德坚信,自然是连续而和谐的,人也属于具有等级秩序的整个生命链条的一个组成环节。可是这个发现遭到当时权威专家的否定而未能及时发表。尽管如此,歌德在自然观上取得的收获,却使他有信心继续把目光投向别的领域。比较方法的采用使他注意到,动物形态有特定的结构模式;从这个思路出发,他可以更好地认识那些包括人自身在内的总在成长和变化的事物。于是他把探索的目光转向当时方兴未艾的植物学。
1784至1785年,歌德开始系统研究植物学。他一边按“植物分类学之父”林奈(Karl von Linne,1707 - 1778)的自然分类体系的术语系统观察和认识植物,一边学习使用显微镜。从观察最简单的生物开始,他初步认识了最微小的生物、单细胞动物和藻类。通过大量的观察,他逐渐地意识到,植物具有普遍的结构模型,而且联系着不同个体的这个模型在现实中是直观可见的。在意大利,歌德的植物学研究获得了重要推动和进展。1787年春天,歌德兴奋地写道:“遇到这些植物的时候,我关于植物学的奇特想法又变得强烈起来。我正在发现新的、美好的关系:自然这样一个好像一无所有的庞然大物,是如何从简单发展为丰富多彩的。”[杨武能、刘硕良主编1999,页159]
意大利丰富的植物种类令歌德大开眼界,千姿百态的植物使他对形态变化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于是,他给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使植物成其为植物?
在意大利观察热带植物的时候,尤其吸引他注意的现象是,林奈描绘和命名的某些植物器官如根、茎、叶和花的各部分往往不那么稳定,一切似乎有悖于林奈关于植物种类恒定不变的说法。歌德发现,由于植物所处具体位置和营养条件的差异,它们会发生某些变化,甚至转变为另一种植物。就同一株植物的叶子而言,它们起初都很简单,然后逐渐分裂,然后变成鳞苞;从一朵花里也可以看见一个新的幼芽萌生出来,它也能长出花朵来。雄蕊的外形一半像是萼片,甚至绿色茎杆的顶端也生出斑斓的萼片来。
这使歌德开始意识到,所有会变化的器官也许都可以看作潜在的叶子。于是,他提出了有悖于林奈的假定:一切都是叶子。这就是生物学上的“歌德假说”,又称植物器官“同源说”。在研究自然的时候,施泰因夫人(Charlotte AlbertineErnestine von Stein,1742 - 1827)是歌德最经常的谈话伙伴。1787年3月他致信施泰因夫人说:“我关于叶子的那个很棒的学说已经如此精炼,很难再进一步了。”[Goethe 1982,S.222]这表明,歌德此时已对植物个体的器官形成与变化规律获得了充分的认识,但他还没有找到恰当的方式来概括自己的思想。1787年5月17日,歌德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写道:“我感觉,在我们通常叫做叶子的那个器官里,隐藏着真正的普罗透斯(Proteus)……植物无论怎样,始终都是叶子,未来的萌芽与它不可分离地结合在一起。”[Goethe 1982,S.375]从这时候,歌德的形变思想显然已经成形。
然而1788年6月歌德返回魏玛之后,首先做的却是解剖学研究,植物学研究竟被束之高阁。次年,由于看到别人有关著作的出版预告,歌德才想到也有必要发表自己的成果。他赶紧也给自己的发现做了个预告,并把书名暂定为:《试释花的结构》(Versuch die Konstruktion der Blumen zu erklaren)[Mann 1992,S.28]。显然,直到这时,歌德还是没有想到“形变”一词。接着,他遍查当时的植物学文献,终于为他的思想找到了一种可以利用的理论——德国植物学家赫德维希( Johannes Hedwig,1730 - 1799)提出的“汁液说”(Saftlehre) [Wenze12002,S.14]。按此学说,植物從根到花的发育过程,是由于汁液在植物体内运动和逐渐精致化的结果。这就使叶子的形态变化过程得到了植物生理学上的解释。歌德认为,“汁液说”替他解释了植物形变的动力机制。1790年7月,歌德为他的著作确定了正式名称:《试释植物的形变》(Versuch die Metamorphose der Pflanzen zuerklaren),我们将其简称为《植物形变论》。
从此以后,“形变”就成为歌德描述自然界一切形态生成与变化过程的专用术语,成为他“解开自然界里的一切符号的钥匙”[Goethe 1947-2011,S.128]。1796年起,歌德把“形变”概念融入了他日益成熟的生物形态学思想框架;于是“形变论”成为他的形态学之方法论基础。这种融合,无需从原则上再走别的道路,就使他自从发现颚间骨以来又一次拓展了自己的自然观和世界观。[Wenzel2002,S.16]
歌德的《植物形变论》蕴含了关于植物个体形态发育与变异的学说。俄国著名植物学家塔赫他间(A.Takhtajan,1910 - 2009)高度评价了这一学说:“歌德在植物形态学上所起的历史作用在于,他奠定了个体发育的植物形态学即发育形态学的基础。”[刘宏颀1992]按现代植物学的表述方式,歌德的基本观点可以概括为:植物不论形成苗条,不论开花或结果,所有这些都是同一种器官在各种不同条件下、各种变化的形态下,完全按照自然的规定发生的;同一种器官在茎上作为叶子而展开,并变成极大程度的多样化的形状,然后收缩为花萼,再重新扩展为花瓣,收缩为器官,最后一次扩展为果实[刘宏颀1992]。作为思想家的歌德总是把他的自然研究结论拓展到与人相关的各个领域。因此歌德的生物学思想也可以视为一种发展观。
三 发展的方式与可能:“形变”与“类型”
如果说,歌德在研究腭间骨的时候,还只关注不同骨骼之间的关系,那么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他就在通过研究“植物的形变”而研究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从此,他超出了前一阶段研究中对植物“类型”的预想,为他的研究确立了一个新的方向。为了比较各种生物的不同,首先要比较同一个生物的各个器官的差异。歌德在意大利探索植物结构的过程已经显示,最让歌德关注并作为自然的普遍规律进入歌德视野的,是植物器官的变化规律。因为歌德意识到,这一规律,亦即生物形态的形成与变化的规律,对于生物的一切其它特征都具有基础意义。
歌德在《植物形变论·导言》里写道:“每个人,只要稍微注意观察植物的生长,就会注意到,植物的特定外在部分有时候会变化,并且会全部或者或多或少地转变为下一阶段的那一部分的形态。”[Goethe 1982,Bd.13,S.64]这意味着,歌德所关注的变化,不是跳跃或者剧变,确切地说,他指的是一种渐变,也就是通过一些中间阶段向下一阶段的形式过渡。歌德注意到,自然过程并不总是“能一蹴而就地完成”(《植物形变论·花蜜》)[Goethe 1982,Bd.13,S.79]。歌德还注意到,一个现象在发展中的“缓慢过渡”,隐含着具体形态上的无数可能性,他说:“我们认识了形变的规律,根据这一规律,它[自然]借助一个部分来产生另一个部分,通过对唯一一个器官的种种变化,来呈现各式各样的形态。”[Goethe 1982,Bd.13,S.64]于是,他“把这种作用,亦即通过同一个器官向我们呈现出多种多样的形态,称作植物的形变”[Goethe 1982,Bd.13,S.64]。这就是歌德形变论思想的核心。这种见解在生物种系学上就是“同源说”。对于本文此处关心的发展问题来讲,“过渡”亦即“渐变”,是歌德形态学思维中的一个重要思想,为他的形变论打上了标志性的烙印。
歌德后来发现,他通过观察植物发现的上述规律,也适用于动物学、光学、色彩学乃至地质学和气象学领域。歌德认为,正如植物世界显示的那样,各种现象之间基于形变规律而具有“秘密的亲缘关系”。这在色彩领域表现得更加突出,例如,歌德自制的圆形色圈清楚地显示了各种颜色之间的亲缘关系,它们组成了完整和谐的色谱。同时歌德认识到,很难在不同变化阶段之间,画出明显而确定的界限,因为各组相邻颜色之间的关系是持续的、过渡性质的。这就恰好象征着,“现象的变化,是渐变性的。”[Goethe 1887-1919,II,Bd.l,S.134]从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水成论关于地球发展史的解释之所以对歌德颇有启发,是因为比起火成论,他更喜欢岩石形态的统一特点和水成论倡导的渐进而和平的发展模式。在色彩研究中,歌德还发现,各种颜色本身并不是“业已完成的,而是仍在形成中、变化中的颜色”[Goethe 1887-1919,II,Bd.1,S.57];相反,牛顿“把光的色散图像看作业已完成的、不可变化的颜色,可实际上它还是一个处在形成中的、总在变化的颜色。”[Goethe 1887-1919,II,Bd.2,S.58]因此歌德断言:“一切形态……绝不会保持不变,绝不会静止不动或是终结性的;准确地讲,一切都在永远的运动中摇摆不定。”[Goethe 1982,Bd. 13,S.55]
如此一来,歌德就为自己的有机论思想确立了一个根本的发展原则。从而可以说,歌德的形变论就是对他的发展思想的形象化演示。这个思想把一切都看作运动的,把每个状态都解释为动态的,把每个图像和形式,无论是艺术作品还是自然现象,都理解为处于不断的形成与变化之中。当然,由于歌德的发展思想源于生物形态学,所以不言而喻,这个思想隐藏着一个关键的前提:每个形态或者每个事物都是一个有机体,是由各组成部分按相应的目的构成的整体,这些部分之间存在内在关联。
我们知道,歌德在其自然研究实践中,认识了植物和脊椎动物的结构模型。他发现,这些基本形态即“类型”本身,也是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于是从1796年起,歌德就把“形变”和“类型”概念融入了他的生物形态学思想框架。它们同时也成为他的形态学方法论基础。歌德定义说,凡是有形态的事物,“从基本的物质和化学元素,直到最富有精神的人的外表”[Mann 1992,S.30],也就是说,在整个自然阶梯上,都有形态学在起作用,在形态学视角下,一切造物都呈显出其所属类型的形态:在运动、变化和消失的过程中,万物呈现于我们的肉眼和精神之眼。
总的来讲,歌德所说的“类型”描述的是同类生物的所有不同个体在形态结构上的共同性和统一性。它代表一种集中的、典型的、普遍的、确定不变的因素,一种模式化的结构因素。而“形变”描述的是生物个体以各自所属的特定类型为依据,发生变化的过程及结果,显然,它所代表的是生物形态的多样化和灵活多变的原则。可见,“类型”和“形变”具有相互依存的关系:类型只能通过在个体中由形变产生出的具體形态显现出来,而形变也不可能超越出类型为之设定的相应界限。对歌德来说,在这两个原则的关系中占统治地位的交互作用,构成了自然界里的全部现象的具体内容。歌德试图借助他的形态学对这些现象予以把握。
四 发展的动力与方向:极性与升华
在歌德的自然研究中,“极性”(Polaritat)和“升华”(Steigerung)这一对概念也具有广泛的重要意义。歌德用它们来指包括生命在内的自然事物所具有的自我能动的发展与分化能力,说它们是“自然的两只巨大的驱动轮”[Goethe1887 - 1919,II,Bd. 11,S.11]。歌德将极性定义为“两种甚至多种因素坚定地统一在一起的现象”[Goethe 1887-1919,I,Bd. 47,S.16]。他指出,极性概念的一个最显著的具体化,就是物理上的吸引与排斥作用,例如决定地球与宇宙关系的引力与离心力。为此他说,物质相互处于“不断的吸引与排斥”状态。在他看来,推动世界及其各部分发生不断的、无计划的形态变化的力量,正是源于极性原则。歌德认为,升华原则的作用在于,为这种发展确定方向:蕴含于一切物质中的精神对丰富多样的各种可能性,进行有意义或者合乎目的配置和实现,从而使这种演进过程“始终追求一种上升趋势”。于是,从混乱中就形成了多样化的、可感知的结构和理智的自然秩序。据此,极性和升华是一种象征。就此而言,青年歌德就已经具有一些朦胧的极性思想。在《诗与真》第八章里,歌德以回顾的视角描述了自己早年的有关见解。他从上帝与魔鬼之间的两极对立关系推知,世界的产生过程是一个无限的多样化进程,善与恶虽然相互对立,但却是同一整体的组成部分。从而这个对立关系也是《浮士德》中上帝与魔鬼围绕浮士德灵魂之间的赌赛的动力。[残雪2000]
后来,歌德的自然研究为他的极性思想提供了具体的参照——磁现象和电现象。这两种现象在当时还没有被看作统一的基本物理现象。对歌德来说,它们象征着彼此对立的、借助看不见的磁场彼此作用而又相互指涉的两极,象征着坚定的多样性与根本的统一性。接着,歌德又在化学研究中发现了氧化和还原这一组两极对立现象。歌德大约是在1791年的《光学论文集》里首次表述了其极性思想。研究光学使他发现,明与暗的对立与结合会产生色彩现象。于是,他把这种知识移植于他的生物学中:“紧张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本质呈現出的看似中性的状态,它充分准备着,伺机自我彰显、自我分化、自我两极化”[Goethe 1960-1978,Bd.18,S.642]。歌德还以两极之间的吸引与排斥为纽带,把自己的思想与牛顿和康德的宇宙物理学上的“远相互作用力”联系到一起。他为此写道:
康德的自然科学中有一点不容我忽视,那就是:引力与斥力属于物质的本质,在物质概念中,这两者彼此不可分离;由此我认为,一切事物都有“原始极性”(Urpolaritat),它渗透并推动现象的无限多样性。[Goethe 1887-1919,I,Bd. 33,S.196]
既然极性概念获得了哲学上的原则性意义,歌德当然就会用它来支持自己的色彩研究。所以歌德会认为,色彩产生于明与暗之间的极性关系。尽管青年歌德的思想已显示出将矛盾或对立面综合化与和谐化的倾向,但只是在自然研究中,他才借助极性概念把自己当年那种朦胧的感觉确定下来。歌德起初只在自然研究领域使用极性概念。后来他逐渐认为,极性概念不仅局限于自然界里的有机和物理过程,还可以推而广之,于是他说:
忠实的自然观察家,即便其在别的方面思维方式很不相同,他们也会赞成:一切现象,我们遇到的一切现象,必然是,要么暗示着一个本源性的、可能结合的分裂倾向,要么暗示着一个指向分裂的统一倾向,并以这种方式呈现自己。让统一者分裂,让分裂者统一,这就是自然的生命;这就是世界的永恒的收缩与扩张,永恒的结合与分离,就是世界的呼与吸。[Goethe 1982,Bd.13,S.488]
如果我们认为,歌德怀抱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恐怕这一段话算得上最好的证明了。他进而在笔记中提示道:“我们与对象,明亮与黑暗,肉体与灵魂,两个心灵,精神与物质,上帝与世界,思想与扩张,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想象与理智,存在与渴望;——身体的两半,左右,呼吸,物理经验:磁石。”[Goethe1887-1919, IV, Bd. 22,S.321]
就这样,歌德从简单的物理现象演绎出了各种他在自然界里发现的二元对立。甚至在情感领域和两性关系中,他也看到了极性现象:“磁石的秘密,为我解释!没有比爱与恨更大的秘密”[Goethe 1960-1978,Bd.l,S.428]。或许可以说,爱与恨是歌德通过其自然研究对极性关系实施的最后也是最高级的一种普遍化。
在1780年代末期,歌德通过钻研植物学和比较解剖学认识了升华原则,它解释了发展的方向。这就极大地拓展了他的极性概念。此后,歌德不仅用极性概念描述了分化倾向,而且用升华概念表达了生物种类乃至整个自然的不断发展倾向。具体而言,歌德用升华来描述事物普遍的向上发展趋势,这种趋势不同于植物的缠绕或螺旋生长趋势。歌德认为升华概念在物理学中也有用处,于是用它来解释明与暗因极性关系产生的颜色在质量和强度上的变化趋势,他指出:“升华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寓于自身内部的对色彩的追求、满足和遮蔽”[Goethe 1887-1919,II,Bd.1,S.211]。1807年3月24日,他甚至对自己的秘书和好友里默尔(Friedrich Wilhelm Riemer, 1774-1845)说:“升华规则也可以运用于美学和道德方面。”[艾克曼辑2002,页263]歌德接着以现代的爱为例,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此处不妨顺便指出,我们也可以从歌德所代表的古典人道主义的意义上来理解升华问题。这涉及到人的塑造问题,因为歌德和席勒曾共同尝试,通过戏剧或对戏剧观众的教育来实现这种塑造目的。在歌德的文学创作中,极性与升华原则也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如果说浮士德是融两极于一身,两个灵魂于一胸的形象,那么在许多别的作品中,极性规则都是借助成对的人物来体现的,例如维特与阿尔伯特,塔索与安东尼奥,普罗米修斯与厄庇墨透斯。不仅作晶内部有极性与升华原则在起作用,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的歌德也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不同作品之间也显示出一种升华现象。他曾暗示:塔索是升华了的维特[艾克曼辑2002,页263]。为此,歌德还把一系列反映了自己自然观和世界观的诗歌编为一组,题为“上帝与世界”( Gott und Welt,1817) [Goethe 1960-1978,Bd.1,S.533-561]。其中就包括两首著名的教育诗:《植物的形变》和《动物的形变》[莫光华2009]。它们首次表达了升华的本义,而另一些诗则用佯谬的方式表达了极性原则。
由此可见,就其实质而言,极性与升华原则讲的是事物的运动和发展规律,从而成为歌德观察和理解生命运动的基本前提。在此意义上尤其重要的是,歌德所说的极性运动并不是一种同级别的简单重复,因为极性运动中的分与合都是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完成的。这就意味着,一切生命都在通过生长而自我升华,所以每一次的两极结合也同时意味着一次升华。这种自我升华的趋势是自然物普遍具备的。对植物而言,这种升华则表现为叶子最终变成花朵、树冠,对动物而言则是大脑的产生;而在整个自然界,就种种形式的发展变化来说,升华的最终表现就是“美”。如是观之,每一个个体在其发展过程中,其现象形式都是美的,同时也体现着其所属类别的形态变化规律,通过这种美的呈现形式,生物也在悄然彰显其内蕴的自我升华趋势。由于歌德把这类能够彰显造型规律的呈现形式,称作“原始现象”(Urphanomen)。从而美也是一种原始现象,因为恰好在原始现象中,隐蔽的自然规律得以呈现给直观( Anschauung)。于是我们就触及了自然研究与美学和艺术的关系问题,并且在此意义上,歌德的上述自然观确实可以被视为一种“自然美学”。
在此問题上,正如歌德描述的那样,他起初“从诗学到造型艺术,从造型艺术过渡到自然研究”,然后又在适当的时候,“通过生理颜色,通过生理颜色引起的全部道德和美学效果,发现了那条回归艺术的道路。”[Goethe 1887-1919,II,Bd.4,S.308]这个过程清楚地证明,歌德的美学、艺术以及自然思想不像席勒和德国自然哲学家那样,主要是借助基于概念设置的逻辑推演获得的,而是始终来源于他的自然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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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ssenschaft. Freiburg: Verlag Rombach.Fischer, H.1950. Goethes Naturwissenschaft. Zurich: Artemis-Verlag.Gadamer, H.G.1 947. Goethe und die Philosophie. Leipzig: Volk und Buch Verlag.Goethe, J.W. 1887-1919. Werke. Hrsg. im Auftrage der GroBherzogin Sophie von
SachsenGoethe-WA). Abtlg. I-IV. 133 Bde. in 143 Tln. Weimar: H. Bohlau.Goethe, J.W. 1909-1911. Gesprache. Gesamtausgabe. Begrundet von Woldemar von
Biedermann. Neu herausgegeben von Flodoard von Biedermann u.a. 5 Bde. Leipzig: F. W. v.Biedermann.Goethe, J.W. 1947-2011. Goethe. Die Schriften zur Naturwissenschaft. Vollstandige mit
Erlauterungen versehene Ausgabe im Auftrage der Deutschen Akademie der Naturforscher
Leopoldine begrundet von K. Lothar Wolf und Wilhelm Troll. Hrsg. von Dorothea Ku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