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芳
在外上学,总是嘴馋家里的饭菜,最想念的莫过于糖洋芋。土豆在我们新疆老家那里叫洋芋,糖洋芋就是将洋芋切成块,再裹上满满的一层糖衣。和拔丝土豆不一样的是,糖洋芋吃起来更加香甜,而且甜而不腻。每每提起糖洋芋,我都不禁想起杨老汉。
早年间在我们那整个冬天,几乎每家每户的饭桌上,只有洋芋,今天蒸,明天煮,后天烤,大后天再蒸,就这样循环一整个冬天。只有杨老汉家不一样,他家的洋芋总是可以变换好多种花样,煸的、炒的、蒸的、煮的、烧的、烤的、腌的,哪种都有。
有美食的地方,就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天堂,我们总去杨老汉家蹭好吃的。保不齐我们回家的时候,等待我们的就是一顿打,在那么穷苦的年代,眼红别人家的吃的是会被笑话的。但是在美食的诱惑下,我们总是不长记性,大多时候我们挨打,帮我们解围的总是杨老汉。他喜欢我们陪着他,他也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从一开始教我们带有凉州味儿的“一饿桑四五牛七”,到后来关于他母亲给他做的糖洋芋,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我们也乐意听。
据杨老汉自己讲,过去困难时期经常饿得头晕,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走在路上的时候,看到苜蓿就吃苜蓿,看到树皮就吃树皮,运气好点的话,说不定可以吃到几根芨芨草(一种根部带有甜味儿的植物),说这话的时候,杨老汉褶皱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后来他带着婆姨(老婆)娃娃从凉州迁到天山脚下,自己手勤,日子也稍微好点了。对于当时来说,日子好点了,就意味着秋天买得起一整个冬天吃的洋芋了。
而糖洋芋的记忆则更早,那时候,杨老汉家在凉州算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都买得起油。他说每年从刚进腊月,他就开始盼着年三十,每天掰着指头算日子,好不容易盼来年三十,还得先除皮(挨打)才能吃得着糖洋芋。在农村,老人们都说“三十晚上得除皮”,大概意思就是三十晚上给孩子一个警告,得乖乖地过年,因为年初无论孩子怎么闹腾不听话,都是不能打孩子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那时候年三十晚上,天刚擦黑他就会在厨房候着,直到糖洋芋上桌。说到吃糖洋芋,杨老汉脸上的褶子就更多了。我们听着,口水就往腮帮子流着,他说那是他小时候最难忘的记忆。
当时我不明白,糖洋芋再怎么好吃,左不过是洋芋的一种吃法,吃一顿怎么就会那么难,又那么难以忘记,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我第一次吃到糖洋芋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和大哥二哥在场上玩老鹰捉小鸡。那时候二哥的胳膊还打着石膏,斜挂在胸前,他哑着嗓子说我这个鸡妈妈要保护好他。微风吹着金黄色的麦子起起伏伏,云朵在天空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感觉暖暖的。“虎子、龙子、芳蛋,回来吃饭了。”母亲走过来说,“龙子明天要去医院,今天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所说的好吃的饭菜里,竟然会有糖洋芋,一整盘摆在桌子上,金黄金黄的,边缘还有汤汁,像是一座小金山矗立在金色的沙滩上。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块放嘴里,结果烫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根本没有杨老汉说的那么神乎其神,好不容易咽下一口。
因为太烫了,我只能先夹一块放碗里,细细摩挲着这块被切成三棱锥状的洋芋,洋芋的周围都包裹着糖汁,吹一吹,咬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就浸满唇齿之间,感觉脆脆焦焦的。再来一口,就会感觉到洋芋的韧性,也不似之前那么甜,却多了些许香味。吃到中间,完全就成了泥状,舌尖稍一用力,香香甜甜的洋芋泥就渗透在舌尖,狠狠地刺激着味蕾。一块洋芋能有三种不同的口感,也着实不容易。
糖洋芋的汤汁也是能喝的。母亲说,那是用白砂糖放进锅里小火慢熬,待所有沉淀的砂糖熬制成糖水之后,再加少许淀粉溶液,继续小火慢熬,糖水就会变成黏稠的糖汁。
洋芋的做法会有点困难,不是因为步骤太过繁琐,而是太考验技术。首先需要将洋芋去皮并切成矮一点的三棱锥形状,这样的形状是为了留下中间泥状的部分,也为了使边缘脆脆焦焦的,以增加口感。之后要烧多一点植物油,待植物油起烟之后立刻将洋芋倒进锅中,进行第一次油炸,大火炸到洋芋变成金黄色即可。冷却之后再进行第二次油炸,这一次只需要小火升温使得洋芋中间变熟,继续升温,中间部分自然而然就会成为泥状,同时外边包裹着的皮也会变得脆脆的,直到洋芋边缘稍微变成褐色,即可从油锅中打捞出洋芋。然后将洋芋全部倒入熬制好的糖汁中,搅拌均匀即可出锅。
步骤简单,但想做得好吃却也不容易,火候、时间、形状等等……每一个小的步骤,都影响着整体口味,初学者如果不多练习几次,是做不出那个味道的。这些都是听母亲讲的,那时候想学习来着,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从来都没有尝试过。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很少再吃到母亲做的菜,也很少回家,这时候,才真的开始想念母亲的菜,想念家乡的味道。
大约是去年冬天,小姨从老家过来看望表姐,有天晚上,我们在表姐的出租屋里,小姨为我们炒了一盘素白菜,只有油盐酱醋的那种。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味道,不能用好吃或者不好吃来形容,而是散发着浓浓的家的味道。也许是從那时候才开始明白,杨老汉曾经难以忘记的,不仅仅是糖洋芋,还有母亲的味道和故乡的味道,一盘糖洋芋,也许就已经是故乡。
再一次见杨老汉,是在王老三家孙女的满月席上,大老远就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我发现他背更驼了,就走到他跟前和他打招呼:“杨家爷爷,你在忙呢。”他抬起头看我,一张瘦弱使得颧骨高耸、堆满皱纹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仿佛每一道皱纹都在笑,但他只是笑着对我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是谁。
杨老汉已经70多岁了,也许他早已经忘了当年总黏着他要吃好东西的我。时间带走了他对我的印象,却留下了我从他做的糖洋芋的美味中对家乡的思念。故乡,那是埋藏着儿时美好回忆的地方,也是我离开多年之后魂牵梦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