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六分之一人口的决定

华璐

每次国会大选，印度都在刷新自己的世界纪录：正在进行的这次选举有注册选民8.14亿人，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民主选举。

延续五周的大选将于5月16日结束，北起喜马拉雅山脉南至印度洋海滨，93万个投票站分布其间。大选分九个阶段进行，每周在不同的邦进行投票，为避免影响后面阶段的选民意向，地区选票在最终计票日之前不做统计，直到选举结束一并计票。以以往历次全国和地方选举的经验，印度政府预计本次投票率将高达70%左右，也就是说超过5亿选民将参与投票，决定全球六分之一人口未来五年的命运。

在经济增速放缓、通货膨胀和失业问题严重的背景下，这个古老的新兴经济体将再次被放在国际舞台中审视，政府的更迭可能是一次经济改革的开端，也可能预示着另一个没有任何改变的五年。

无论投票结果如何，印度人依然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得益于法律制度、民主意识的普及以及选举委员会的有效运作，复杂的宗教、文化和种姓制度并未影响该国选举的独立与公正，从城市中产到农村文盲，民众积极参与选举表达诉求，选举制度也因此成为印度独立后政治局面相对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

莫迪崛起

印度实行议会制，由获得人民院（即下议院）543个席位中半数以上席位的政党或政党联盟推举总理。国大党和印度人民党为传统大党，但20多年来两党都没能在议会中获得绝对多数席位。

据选前民调显示，63岁的印度人民党领袖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所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有望获得最多席位，一旦获胜莫迪本人將出任总理。

莫迪出身低种姓小商贩家庭，经过多年的社会和政党活动后成为印度人民党的政治明星，与其竞选对手国大党的拉胡尔.甘地（Rahul Gandhi）截然不同——拉胡尔系甘地家族后人，其母索尼娅·甘地现为国大党主席。莫迪连续三次出任故乡古吉拉特邦的首席部长，实施经济开放政策，大兴基建，吸引外国投资，目前该地区经济增长率居全国之首，莫迪因此深受工商界和中产阶级的欢迎，而其强势、务实作风也吸引了部分渴望改变的底层选民。但由于古吉拉特邦内多次爆发宗教暴力冲突，莫迪被穆斯林群体和部分媒体指责为“宗教屠杀纵容者”。

但民调同时预测莫迪所在的政党联盟难以获得过半席位，联合政府为大概率事件。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南亚研究学者刘宗义对《财经》记者表示，国大党执政期间不断冒着财政风险推出对农村的补贴、救助计划，在农村有一定支持度，选前的声音很可能只代表一部分城市和中产选民，国大党未必没有机会胜出。

即便民调预测准确，在地方上颇有建树的莫迪能在多大程度上改革这个古老大国，还将取决于选举后的结盟和各个地方性政党的要价。

以2009年大选为例，有超过1000个政党参与，但除了7个全国性政党外，其余皆为地方性政党，分散了大量选票。执政党想在地方上和全国性政策投票中取得实质影响力，必须和较大的地方政党合作；而地方政党会就此提出让其党员参与组阁或担任政府重要职位。经济学家出身的现任总理辛格在任十年，在经济改革上未见突破，很大程度上为这种党派政治所拖累。

印度的种姓制度是比宗教更为细致的社会区分，同一宗教中分为大量不同的种姓社群，每个种姓在地方上都形成了独立的社交圈，许多地方党派就是以种姓为基础的政党。

卡内基全球策略中心南亚项目负责人威士纳（Milan Vaishnav）对《财经》记者分析，此前的情况是除了全国性政党的几个政治明星外，农村选民倾向于投票给同属同一种姓的当地候选人。

但是近年来地方党派的影响力在逐步下降。“虽然地方党派的得票率在最近几次大选中上升，但在2009年大选里他们获得的席位反而减少了。这是因为地方政党不仅要从国大党和印度人民党手中抢走选票，相互之间的激烈竞争也影响了各自所能获得的席位。”威士纳表示。

选举如何运作

4月17日，在印度第二大邦拉贾斯坦邦的首府斋浦尔，穿着高级西服和明艳纱丽的选民依次进入投票站投票，鲜艳的服装为投票站添上节日的气氛，投完票的男性选民聚集在投票站外热烈地讨论政治话题。

“这是我们非常重要的一天”，中国与世界研究所所长李凡在本次印度大选的现场观察中，多次听到民众表达对本国选举制度的支持与自豪。

自1947年独立以来，因其民族、宗教、文化和语言的多元性，印度的政治稳定一直不被国际社会所看好。但事实证明其政局虽不断变化，但并未发生军事政变和国家分裂，除了宪法保护了宗教和种族多样性，相对公平的选举制度同样功不可没。

李凡对《财经》记者表示，在60多年的选举经验中，印度的选举委员会独立于政府之外，动员大量人力物力执行竞选规则和监督投票，运作过程和选举费用公开透明，政府也予以配合，因而执政政府的合法性获得了各阶层民众的普遍认可。

选举委员会为了追求选举制度的完善，不惜与政府发生正面冲突。1992年，为了防止选举舞弊，选委会建议政府全面发放带有选民照片的选民证，但政府以各种借口一直拖延。两年后，选委会表示如果选民证无法落实，1995年1月1日开始的所有选举都会被推迟，在最高法院的介入下选民证计划最终得以实施。

如今，全国8亿多选民可以在网上查询到全国的选民名单和候选人的资料，各选区投票站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也是公开的。在居民区2公里范围内，必定会有一个投票站，在没有公共交通的偏远地区，选委会会安排大象或骆驼运输投票设备。李凡对印度的电子投票器印象深刻，“即使在美国此类电子投票器也没有完全普及”。此次大选使用了170万个电子投票器，不识字的选民可以通过投票器上政党的图案标识识别候选人。

李凡认为，印度选举委员会设计了一套独特的选举制度来适应该国的庞大人口和广阔地域，通过不同阶段分解投票，其操作难度并不如外界想象般困难。“选举分为九个阶段进行，这意味着每次投票大概只有不到1亿人参与，而且是选举地区议员，不像美国等国家必须在一天或者几天内集中直接选举总统。印度对外解释分那么多阶段进行，是因为可以保证有足够的警力维持投票站的安全，防止出于种姓或宗教原因的恐怖袭击。”

此外，印度有悠久的政党民主传统，国大党创立于1885年，比英国工党早20年，印度民众很早就见证现代民主制度的发展，对政党民主制度的认可度较高。在1951年首次全國议会选举中，有接近一半的选民参加了投票，而当时印度的文盲率高达80%。

民众的投票热情也被各个党派和企业的宣传推高。据估算各党派总共花费50亿美元参与选举，大部分用于宣传。印度大型企业如塔塔（Tata）和博拉（Birla）也纷纷呼吁民众积极参与投票。在新德里的部分加油站，投票日当天选民凭借指甲上紫色的投票印记，可以获得消费折扣。“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机会”，全印石油业者协会秘书长班萨尔（Ajay Bansal）对媒体表示，“18岁除了意味着可以投票，也意味着可以开车，还有比大选更好的宣传机会吗？”

据选举委员会表示，总共有1100万名监票员和20万名警察参与到此次大选当中，组织选举本身预计花费350亿卢比（约合6.5亿美元），几乎是上次大选的3倍。

选举委员会也难免有被诟病之处，例如大幅增加的开支和选举工作人员所承受的工作压力。今年大选有两名被临时征为大选工作人员的教师死于投票站，原因是工作强度过大引发了突发性疾病。而且选举本身也不是完美无瑕，候选人用物质和家族权势诱导投票的案例屡见不鲜，在偏远的农村地区更为普遍。

新选民和旧诉求

此次登记的选民当中，有1.5亿是18岁-23岁的新选民，而印度全国超过六成的人口年龄不足35岁。该国农村人口从1960年的八成下降到2010年的七成，城市人口从17%上升到30%，当中的人口比例变化主要因为青壮年农村居民大规模向城市流动，到德里、班加罗尔和孟买等大城市打工。

青年群体的壮大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印度政党的竞选策略，例如莫迪在此次大选中是通过手机社交软件WhatsApp公布了自己的“隐婚”，其Twitter账号拥有370万个粉丝。

“通过这些社交网络，年轻人更积极地参与讨论投票，也更容易参与到政治活动当中。2012年底德里发生了恶性强奸事件，正是这些年轻人发起了震惊世界的大规模示威活动。”印度青年组织“描绘我们的世界”的负责人维曼尼（Priya Virmani）表示。

刘宗义指出青年群体的崛起对莫迪有利，“印度独立67年历史中，国大党的尼赫鲁家族及其代理人掌管国家的时间达到了50多年，这种家族政治已经为年轻人所厌倦，尤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家族政治引致腐败和创造工作机会等议题可以说是莫迪吸引年轻选民的重要宣传策略。

此外，随着农村居民大量进城务工以及电视、手机、互联网的普及，城乡选民的关注点在逐步接近。“去年四季度我们在印度随机抽取了5万个选民进行调查，结果发现经济增长、腐败和通胀是最受关注的三个竞选议题，这点在城市和农村居民之间并无差别。”威士纳表示。

除此之外，年轻人还关注失业问题。作为新兴经济体的印度经济增长率曾一度保持在每年8%，但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以后，经济增速放慢到5%左右。经济增速跟不上青年就业人口的迅速膨胀，造成了590万的就业缺口。政府数字显示，农村女性毕业生的失业率高达30%，即使是城市里的男性毕业生也有17%的人找不到工作。

也有学者对青年群体对大选的影响力持保留意见。印度智库发展社会研究中心主任库马尔（Sanjay Kumar）表示，18岁至25岁年龄段的投票者的数量相对稳定，根据过去几次大选的统计，相较其他年龄段这一年龄段的投票率会略低4至5个百分点。而使用社交网络的人还不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其影响力微乎其微。

除了放缓的经济，印度落后的基建也让各方抱怨不已。从德里通往拉贾斯坦邦的路程仅有200公里，但李凡等中国学者却花了8个小时坐车。“印度学者向我们解释所谓的‘印度模式，即先发展民主，然后让经济适应民主。但这次大选将是一个分水岭，究竟选民是要推选精英主义、强势的莫迪快速发展经济，还是选择传统国大党照顾所有弱势群体的利益？至少这次大选能反映印度民众对发展路径的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