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代与《世界知识》的缘分

2014-04-29 22:16冯昭奎
世界知识 2014年18期
关键词:理工科杂志世界

冯昭奎

1949年,我9岁。在春天姗姗来迟的季节里,父亲总是不着家,而母亲每当傍晚就站在二层楼窗前,静静地眺望着晦暗的天空,这时从浦东方面依稀传来阵阵枪炮声。“妈妈,你在看什么?”听到我的问话,母亲侧过身来欣喜地说:“你听,那枪炮声越来越近了!”“那么,爸爸在哪儿呢?”我问,母亲无语。

5月27日,上海解放了。父亲兴奋地回到家,全家一下子变得十分阳光,父亲也更加忙碌了。后来我才知道,抗战胜利后父亲曾参与重建世界知识社,在上海地下党文委的沙文汉、艾寒松、姚臻等同志的领导下,与金仲华、王德鹏、毛志芬以及一时来世界知识社隐蔽的乔石等人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进行了约稿、编稿、校对、发行以及书籍编辑出版等全套工作,由于有陈翰伯、马叙伦、廖胡今、姜椿芳、宦乡、刘思慕、张香山、艾寒松、刘尊棋、郑森禹、陈原、李纯青、陈虞孙、吴景崧、胡绳、戈宝权、董秋斯、柳无垢、陶大镛、梁纯夫等一大批国际问题专家为世界知识社提供文稿、书稿和译稿,使世界知识社的杂志和图书出得有声有色,产生了很大社会影响。可是,随着国民党政府对进步文化事业的迫害越来越疯狂,世界知识社于1949年3月23日接到国民党政府社会局的公文,称《世界知识》杂志内容反动,有碍社会治安,勒令“停刊”。为了躲避国民党政府对进步文化人士的迫害,在1947年就已加入中共的父亲经常不回家,与金仲华等人到毛志芬的亲戚、建筑家毛梓尧的花园洋房隐身而居,商讨工作。那段时间,龙华监狱频频传出处决政治犯的枪声,躲过那些日子就是活,躲不过那些日子就是死,因此,我衷心感谢后来成为新中国著名建筑家的毛梓尧长辈对我父亲的救命之恩。

1949年6月《世界知识》杂志在上海复刊,1950年5月世界知识社奉命迁京,我们全家由上海搬到北京住。记得当时我曾去“世界知识社”所在的那个四合院玩,一进门就可看到周恩来总理书写的“世界知识”四个隽秀的大字。父亲的同事们也常到我家来,因此,我和哥哥与当时在“世知社”工作的很多叔叔、阿姨、兄长们很熟,我至今还记着他们的名字。

1957年我中学毕业,想报考文科,这显然与父亲的影响有密切关系。但父亲却说,现在国家最需要的是自然科技人才,你应该学理工科。于是,我报考了清华大学电子学系。虽然我进了理工科大学,但依然是《世界知识》的热心读者。1958年我因为在天津实习期间参加挖海河,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被送进医院治疗,后医生建议回家休养。在我养病期间,父亲将书房里他睡的床让给我睡,随着病情好转,我开始独自在父亲的书房里“遨游”,发现父亲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其中每天都要放在案头的是新华社的《参考资料》,有上午版和下午版,有一阵儿好像还有中午版,两三种版本的厚度都不逊于杂志。但每当父亲看到我翻阅参考资料时,就不让我看,说:“专心学你的理工科罢,国际上的事儿一天一变,风云莫测,不像牛顿定律,能管几百年。”

然而,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我有了更大的发现,那是书桌后面的几个大书柜,其中,“世知社”受权出版的“内部图书”占了相当大的空间。当时,“世知社”除了出版《世界知识》杂志外,还出版有关国际问题的图书,而出版供党政高级干部阅读的“内部图书”更是一项重要任务。翻开“内部图书”的封面,首页大都醒目地印着读者范围的规定,比如“本书供部级以上干部阅读”,或“供局级以上干部阅读”,等等。我有时忍不住“偷偷”地读这些书,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有点诚惶诚恐。父亲工作非常勤奋,他又要编杂志,又要写文章,又要参加社会活动,忙得不亦乐乎。“工作着是美丽的”,他忙碌着,快乐着,正如陈原叔叔所说: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写,写,写……世事纷繁,他不得不花许多精力去应酬,然后他在深夜里仍然写,写,写”。我记得,父亲那时很健壮,听妈妈说,他往往写到深夜两三点、三四点,倒到床上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噜,酣然大睡。

1966年“文革”爆发,那时父亲已经患上癌症,卧床不起,但大字报、大标语还是贴到了他的床头,说他是刘、邓黑司令部在新闻战线的“黑干将”(其实我父亲的地位没那么高),还要他交代他与我的远房叔叔、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冯定的“罪恶关系”。可以说,父亲是在“病痛”和“心痛”叠加的极为难忍的双重痛苦中,于1966年11月离开人世的。这里说的“心痛”就是他最不容忍有人说《世界知识》是“卖国杂志”。后来听说,解放前曾经与父亲并肩战斗、解放后曾任上海市副市长的金仲华(也是《世界知识》杂志的创始人之一和前主编)也含冤自杀了。

父亲去世后,《世界知识》与我的缘分并没有结束。1981年我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写了不少科普文章和日本见闻,成为《世界知识》的一名读者兼作者。1983年,得知人才可以流动了,我开始萌生“跳槽”的念头,首选就是当时组建不久的国家专利局,当时想着要把下半生奉献给外文技术资料翻译工作,我跑到专利局门口填写了招聘表格,却迟迟未见回音。恰好在那年初夏,我参加了《世界知识》编辑部在中山公园召开的作者座谈会,在会上碰到了一位笑眯眯的老头儿,他自我介绍说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政治研究室主任,名叫何倩。他得知我曾去日本留学,就对我说日本研究所正需要你这样去日本留过学的人,就到日本所来吧。特别是他提到当时日本所所长叫何方,而何方正是我家在无量大人胡同(后改名为红星胡同)6号居住时的邻居,对我的父亲有过很大帮助。我想,既然我的“人生夢”就是但求一张平静的书桌,能安安静静地翻译和查阅外文资料就行,至于什么理工科和文科“隔行如隔山”的区别,在我脑子里都不重要。于是,我马上给日本所写了信,表示愿意去该所工作。信发出后不到一个礼拜,日本研究所管人事的史华女士回复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示热烈欢迎我去该所工作,并亲自到我单位办理调职手续。经过大约十来天,所有调职手续均已搞定,正当我跨进张自忠路3号中国社科院日本所的大门时,国家专利局也来了调函,表示“热烈欢迎”,可是已经晚矣。这么个纯属偶然的“时差”,决定了我中年以后的人生。

改行搞日本问题研究以后,我又成了《世界知识》的一名热心的、以重视现代科技对国际关系的影响为特色的“国际问题作者”,有人说我改行是“子承父业”,尽管这个改行过程确是由若干个“偶然”叠加所致,甚至可以说是歪打正着、“瞎猫碰见死耗子”,但却不能不说,在这些偶然性的背后,也确实存在着一种“必然性”,这就是父亲对我的影响和《世界知识》与我的缘分。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日本所前副所长、研究员。作者父亲冯宾符曾任世界知识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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