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村庄,我的村庄

2014-04-29 00:44魏丽饶
大观 2014年5期
关键词:柳家坪上大娘

魏丽饶

凌晨。我被狗的叫声扰醒时,窗户上的天是很通透的灰色。起初,厌极了,对狗。不,是狗的叫声。既不连贯,也不能算间断。像是老头的干咳。当你准备它来时,迟迟不来。可真以为它歇了,就又来了。可恶得让人捉摸不定。接着,有鸡鸣。是那种志得意满的长鸣,像在等谁来为它立功。

村庄醒了,拖着哈欠。屋子里还很静。我们这地方的人,不习惯起早,更何况还是个冰天雪地的早晨。我想伸手看一下时间,又怕冷。于是,干脆缩进被窝里,想事。想什么呢?想昨天下午憨憨嫂到董家麦场通知选举的事。想憨憨嫂走了以后,罗二说她跟祥大娘婆媳不合的事。憨憨嫂当妇女主任,也有好几年了,她却仍不腐败。祥大娘是老党员,又是孤寡老人。明明够了救助标准,去年寒里憨憨嫂偏就穿掇着,把名额给了旁人。如今祥大娘得了病,村里人有心想去瞧瞧她。憨憨嫂却又放出风来,说祥大娘好着哩,不劳大家伙惦记。整得老姐妹们只能揪着心,远远地朝祥大娘家的街门上望一眼,也望不出个明堂来。当真是有些时日没见着祥大娘了。罗二撇了撇嘴,压低声儿说,只怕是有天数的事(病得严重)了。罗二这话虽是悄着说,却满是一副怕人听不见的架势。于是,其它人就明目张胆起来,亮开嗓门骂憨憨嫂这是作。避嫌归避嫌,断不该拿老人开涮。

至于这个说法,我辨不真。怎么说呢,憨憨嫂的做法虽有点不尽情理,但不得不承认,麻糊村的这批新干部,觉悟的确是高了。相比之前的老支书,和他带的那一伙子“官”。老支书是一个叫作玉柱的。简单点说,嘴尖皮厚腹中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做了三十年的支书,麻糊村也因此堕落了三十年。后来不知怎么地,麻糊村的老百姓终于推翻了前朝历史,选出三年前新上任的这帮领导班子。于是,麻糊村也发生了些既不翻天也不覆地的小变化。比如水泥路通到了各家的大门口,比如村里办起了度假山庄,再比如,高胖扔下城里的工作,回村搞起了什么养鸡场。总体来说,这些都能算是麻糊村的改革。况且,人们的觉悟也提高了。前两天下了大雪,新支书就调动各家劳力,到村东的汽路上扫雪。不光图出行方便,这也是麻糊村的一个面子工程。你来他往路过的人,谁不感慨麻糊村换了德行。

是的,麻糊村当真是不比以往了。我忽然想起那年,大晌午跟巧映上柳家架偷杏。碎花衬衣扎进裤腰里,鸡蛋大的麦黄杏,满满塞了一兜子。那年几岁?七岁还是八岁?总之是个不懂事理的年纪。回来时,在瓜地沟碰见花婶。花婶替人说媒刚回来,大热天还戴着红手套。巧映大我几岁,办事机灵。她从怀里掏出几颗杏塞给花婶,偷杏的事也就过去了。那个时候,柳家架还住着两三户,瓜地沟是个姓季的独家沟。因此,这两处的人家来往得很是亲近。瓜地沟占了麻糊村最好的地势。一座五孔窑洞的四方院,嵌在向阳的山仡佬里,冬暖夏凉。门口修整出一片开阔的打谷场。场边的沟坡,长满了果树,瓜桃李枣。这是瓜地沟的不动产,但这里的人并不在乎这些。季老汉终日衔着铜烟袋,无所事事地进进出出。远不过上趟柳家架,瞧瞧就回来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去瞧什么。回来立在场边,朝东望。这个位置能纵览麻糊村的全貌,祥大娘家屋前的菜园子,巧映家院里的牲口棚,马寡妇蹲在谷场晒苞米,汉文立在坪上撩逗妞妞家的四眼狗。还有村东那条麻糊河,岸上的旋覆花开了一河滩。山水相映,顶好的景色。这是季老汉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了,他眯起眼打量着他的村庄。满意地。麻糊村的人都说,季老汉福气,养了一摞儿子。五个。正是十几二十岁的愣头青年纪,成日价饭碗一撂就不见了影。季老汉也不吱声,只站在场边观察村里的动静,他就能估摸出这几个兔崽子的动向。左不过是那几伙年轻后生,扎堆摸扑克,打麻将。没个正经,瞎起哄!季老汉怪了一声。鼓起嘴,屏住气,使劲吹铜烟袋管子,堵了。

窗户上的天仍是灰色,却比方才要浅得多。狗又开始叫了,叫声是连成长串的。瓜地沟委实是个好地方,让我不肯就此放手。索性拿被子蒙了头,继续想。想后来的哪一年,村里的年轻人流行起外出打工。有的去了煤矿,有的南下淘金。瓜地沟的一摞后生就是在那个时候,甩开麻将走了。季老汉两口子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吃不准儿子们出去能混成个甚。再后来,麻糊村的人们就兴起在坪上建新房。柳家架全迁了下来,瓜地沟也越发冷清。一排排的独栋小洋楼,矗在麻糊河边,向乡亲们招摇着,谁谁家打工发了财。这其中也有瓜地沟老季家的份。洋楼倒盖得宽敞亮堂,却是没人回来住。花婶除去照料瓜地沟的旧院,时不时再到坪上洗洗晒晒,拾掇一顿。季老汉衔着铜烟袋站在场边,看见老伴往坪上走,忍不住骂咧起来。白养了一伙兔崽子!这是个明朗的天气,视线很好。一袋烟抽完,季老汉又仔细观望起隔河的村子。他乐了。方圆几十里,总共才几栋洋楼,我老季家就占了三栋。五兄弟较着劲哩!年轻人,扑腾去吧!

外屋有火柱捅炉子的声音,嗵嗵当当。想必该是母亲。从这声音里,我就知道炭炉子昨晚定是熄了。母亲向来便是,将心里的火气撒在手头的家伙上,摔锅砸盆。如今年纪大了,却也还是母亲。我探出身把里屋的门拉开,想和母亲说说话,兴许能消消她心上的恨。母亲气恼地说,火又熄了。公家(母亲一直都把国家称作公家)说是给老百姓分“爱心煤”,可分下来的尽是矸石。枉为花力气拉回来。于是,又谈到分煤的事上来。母亲怨气不散,年轻人都出去了,村里尽剩下些没用的。老的老,小的小。稍年轻点,也就那几个干部。前后张罗了好几日,才安生下来。住坪上靠汽路的人家倒方便,偏又苦了没搬出去的这几户。瓜地沟一摞后生,不见哪个回来替他爹妈拉车煤。养你们这么大,作甚用?

母亲这是说气话了。对于我们在外,她心里大多时候还是高兴的。但我觉得,母亲说得很对,养我何用?母亲仍捅着炉子,边从心里折算起至今住在旧屋的人家。她念叨着,我便在脑中回想一条条弯弯扭扭的村路。似乎大多岔路的末端,都剩一扇紧锁的大门。猛然间,我觉得麻糊村陌生了。董家麦场失去了姑娘们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了媳妇们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妞妞招了个不成体统的上门女婿,汉文也不见来讨馒头吃。供销社搓麻将的人,显然出现了老龄化。孩子们也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般富有野性,动不动就盘算着得上柳家架偷点什么。他们怎么了?我的麻糊村怎么了?

我想立刻去一趟瓜地沟,顺带上趟柳家架。也许那里,仍替我封存着童年的幻想,还有那充满诱惑的光华。我起身打开街门,昨夜的雪真大。门前的水泥路上,覆着厚厚的积雪。没有一个脚印。这个时候,人们还缩在各自的家里,躲寒。这就是我的麻糊村,今天的模样。静谥,含蓄,唯美。却也冷清。母亲喊我回屋,冷飕飕在外头作甚?走走。我的确是想走走了,在我的村庄,自在地走一走。用常年漂泊的双脚,踩出一串全新的脚印。

柳家架,不,是我的柳家架。离开家乡以后,我才更觉得,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她是我的。荒了,荒得不见一丝生息。院落已坍塌成一摊子断壁残垣,却仍然遭受着时光的洗劫。杏林尚在,无人打理的枝杈,长得没了章法。地面的枯叶上,盖满了雪。雪地里有两个孩子,一高一矮。她们把碎花衬衣扎进裤腰里,专注地偷杏。对了,巧映呢?那年我去了县城读初中,没多时就听说巧映嫁了。嫁给谁?嫁哪了?我居然从没关心过。

我一直认为,瓜地沟有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可惜出了这座山,便没有人知道还有个叫麻糊村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正在发生着世人无法阻挡的变化。

季老汉家的街门紧闭着,院里有花婶的声音。粗声老气,伴着咳嗽,再也不是当年那么,伶牙俐齿脆生生。贮在花婶家的谷场边,我像季老汉那样,眯起眼注视着我的村庄。她却,模糊起来。在寒冷的冬日里,凝结成一座晶莹美丽的冰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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