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野猪！

周先岳

电视里播放着养野猪致富的故事，可我作为山里人，始终对野猪没好感，我害怕野猪，讨厌野猪，甚至仇恨野猪。野猪虽然生活在山区，但山区孩子直接遇到野猪却是少有的。

我十一岁时，一个夏天夜晚，父亲带着我去望山厂防野猪。那时候，生产队安排每户人家轮班到山上或者地边防野猪。

望山厂，就是在高处搭建的一座小茅屋，作为看护人的住所。为了干燥和防护蛇虫，山厂里的床离地较高，有竹栅门关护。另外，在农作物播种区的边沿靠山处，我们在树上挂破铁罐，风一吹，能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可以惊吓过往的野兽。地上插有一些杆子，上头挂着花花绿绿的破衣服，风一吹，如人影晃动，驱赶野鸟，相当有用。

我们用竹脑做的火把照明，兜里还有一盏手电筒备用。走到了离家三四里路的金字面山，对面就是邻县的逐步村，白天能听到鸡鸣狗吠、牛哞羊咩猪咿声，晚上却很寂静，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叫。父亲告诉我，野兽蛇虫都怕火。

来到山厂后，父亲灭掉火竹把，取出手电筒，内外四周、床上床下照个清楚，然后放下被铺铺上，才放心让我上床。这个检查很有必要，避免蛇虫之类伤人，我们睡一阵子，便大喊几声，敲一阵竹啪。睡觉之前，父亲先抽烟，借此帮我驱赶蚊子，讲一些经历和掌故，再敲一会竹啪。

竹啪是用来驱赶和吓唬野猪的。竹啪分为三部分，上部敲拍，中部握手，下部底座，用稍大的下部肉厚皮硬的毛竹做成，一人高。敲拍区用竹大头，劈成两半，一开一合就能发出响声。它的底座用竹小头做。握手部位削掉部分竹黄，两边对称，中间挖空，双手捏握，猛力摇动，便会啪啪敲出很大的声音。

防野猪还有一种用具——水倒啪。水倒啪与敲竹啪的结构基本相似，也分三部分。上部装水、中部固定、尾部敲打发出声音。水倒啪一般放置在有水流的山谷、泉边沟边或岩石下。竹啪是一段毛竹。中间适当位置穿洞，贯一转轴，底部放在大石头上面，如古代的欹器。用竹管或竹片引来的山水流入水倒啪上部的装水筒，水满后，水倒啪的上部倾斜，将底部压高，倒出水后，底部因重力落下，敲在下面的岩石上，发出一声或数声的闷响，如此循环往复，无人值守，全自动，相隔一段时间，再次发声，夜里宁静得很，突然山谷里猛地发出一声，陌生人肯定会吓一跳，要是野猪经过听到，也一定惊恐得落荒而逃的……

这天晚上，我们睡到半夜时分，我起来小解，借着朦胧的月光，学着父亲的样子喊了几声，敲起了竹啪。突然，两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我眼前跑过，往玉米地边上去了，父亲立马意识到，刚才看到的应该是野猪，估计有两三头，“猪娘带”，母猪带着小猪仔一班子！

父亲告诉我，晚上可以安心睡觉了，这群受到惊吓的野猪已经走远了，其实受到惊吓的不是野猪，而是我。

山农对野猪太熟悉不过了，它们经常骚扰农耕，用长嘴巴拱翻多少番薯、花生，拱起冬笋，撕咬玉米，嚼食稻谷，随意破坏庄稼。它们吃番薯，会拱翻一大片，连根拔起，如不及时补救，阳光一晒，毫无收成。玉米刚长嫩穗，野猪边啃边压，推土机一样，大片大片的玉米被压断了。它们吃完稻子，干脆在水田里躺着呼呼大睡，把稻禾当草垫，或一群相互追逐游戏，把一田水稻压倒，如肆虐的台风。村里人把野猪的这种行为叫做“游塘”。它们玩得痛快，可苦了咱山里农民百姓呀。

对野猪的施虐行为山里人奋起抗击。上世纪80年代初，山民有猎枪，在作物将要收成之前，还可以到公社武装部借步枪，与武装干部一起，组织村里退伍军人、精干劳力，组成打野猪的狩猎队。一部分人负责赶山，估计野猪在哪座山上，一起高喊把野猪轰出来，往它们必经的兽道上赶。几个枪法精准的埋伏在前面，一旦野猪跑过来便开枪射击。猎人埋伏的点位叫做“夯”，当地土语说某事丧失最佳时机，就叫做“野猪过夯”。

打野猪是一个团队的活动，看脚迹的人要善于寻找和分辨野猪活动的踪迹，包括足迹、食物残渣、排泄粪便、蹭擦印记、树枝倒向等，并根据足印脚迹初步判断野猪的数量（脚迹大小不匀，说明野猪两头以上）、大小（脚迹大于10厘米的是300斤以上超大猪、7～9厘米的是200～300斤大猪、4～6厘米的是100～200斤架子猪、3厘米以下的是100斤以下仔猪）、公母（脚迹较尖、且前脚一蹄长于另一蹄为母猪；公猪脚趾浑圆粗壮），以此来谋划运筹猎取路线。

发现野猪活动的最新踪迹后，首先要判明野猪的去向。呐喊人要轰出隐匿的野猪，迫使它们夺路而逃，引诱它们跑向原定设卡的点位即“夯”。“守夯”的枪手保持高度警惕，副手用土铳守候。有经验的枪手，瞄准野猪的前胛心扣扳机，子弹直穿野猪心脏，一枪毙命。也有的急了，忘了扣扳机，看着野猪成群飞奔，射击则是猪后炮了，还有拿土铳朝天放的，虽然野猪没打着，但也给它们敲了警钟，很长时间它们不会到这片地方来找茬了。

1990年除夕上午，我抱着女儿坐在老家门前，看到前门山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慢慢移动，是一头受伤的野猪，村里已经有两个人往山上赶，我把女儿交给妻子，向前山冲过去，后面还跟了村里的几条狗。野猪在前面，一路上滴着血，应该受伤不轻。

野猪顺着大峡谷跑，我们始终与这头野猪保持一段距离，主要是怕受伤的野猪“作药”，伤人。遭受枪伤的野猪，火药药力发作，高烧攻心，暴躁性烈，攻击性强，一旦听到声响就会不顾一切地发起攻击，它甚至能把大树咬倒。

住我隔壁的堂弟追在第一个，追到离峡谷村庄两三百米的地方，村里冲出四条狗，叫得很凶。野猪不敢往前走，路里边是峭壁，路外是五六米高的悬崖，下面就是溪坑。堂弟追到了它的后面，挥起一棍砸去，木棍断成两三截。野猪猛一回头，咬着堂弟的屁股，獠牙一刺，血流了出来，野猪用獠牙勾住了堂弟的裤腿，堂弟慌乱急喊救命！第二个追上的是堂兄，他握着柴刀忙把堂弟的裤腿割断，野猪的进攻更猛了。堂兄挥起砍柴刀，尽力砍向野猪头，刀柄断了，而野猪头丝毫无损。后面追来的五六个人都赶到了，柴刀、锄头、石头、木棍等一齐上，野猪重重地摔下悬崖，落在溪滩石头上，挣扎了几下，躺倒了。

大家砍了竹杠，用竹篾把野猪绑在竹杠上，准备抬回村庄。堂弟的腿和臀部伤口都红肿了，惊魂未定。这是一头180斤左右的公野猪，猪毛黑里间白。头像榔头，獠牙从嘴的两边翘出来，尖刀一样。站在几米外都能闻到它身上发出的膻臊味。这应该算大野猪了。

就在我们准备抬野猪时，三四个挎着土枪的人到了。他们是逐步村人。这捆着的野猪，是他们辛辛苦苦追了几天追出来的，它被打伤了他们一直跟踪过来，我们当然不能坐享其成，野猪终于被他们抬走了，我们抬回了受伤的堂弟。逐步村人给堂弟送来了一腿野猪肉，算是安慰一下肉体的伤痛和精神的损失。堂弟回家后发烧整整七天，大病了一场。事隔多年，邻居每每与堂弟说起被野猪咬的事，他还是煞有介事，还要骂上几句。我想他的心里一直在诅咒着野猪，仇恨着野猪，我更加讨厌野猪了。

我以前胃不好，也吃过野猪肚（胃），如果不加香料，真的很臭，非常难吃。据说，野猪肚有很大的药用价值，它是野猪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民间传说野猪经常吞食一些名贵中药和蕲蛇，每吃下一条蕲蛇或者一种中药，胃里就出现一个“疔”，“疔”越多，药用价值就越高。民间老中医和《本草纲目》道：野猪肚益气、止渴、并治暴痢，对胃出血、胃炎、胃下垂等有特别的疗效。

野猪肉是人们的美餐佳肴。野猪肉质鲜嫩，风味独特，野味浓郁，营养成分齐全，有强体、滋补作用。据说脂肪含量低，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和氨基酸，人体所需的亚油酸含量高于家猪的2.5倍。野猪肉里还含有抗癌物质锌和硒等。野猪肉在农家乐菜馆更是珍贵，于是催生了养野猪的行业。电视上还介绍养野猪致富的故事，告诉人们怎样圈养、育种、饲养，好让更多的人脱贫。

现在村里大多已退耕还林，村民中的老者也不敲竹啪和做水倒啪了，也不再打野猪了。步枪没了，土铳也缴了。面对野猪的暴行，山民一度之间用土制的地铳。地铳误伤人不能再用，野猪夹也要伤人，更不能用，有人用电猫围捕，政府也禁止了。用猎狗围捕野猪的也看不到了。但记忆里，关于野猪的那些旧事却愈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