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子
每次回家,谈起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大家总是兴奋不已。
变化最大的,是县城。城南大山炸平了,巨量的土石被运到长江边筑堤。在原来江边的河滩上,建成了宽敞平坦的滨江路。江边的沙岸变成了石堤,不再年年担心江水的冲刷。沿江的大街拓宽了,石板街变成了水泥路,街两边的木房旧屋已经不见,代之以鳞次栉比的楼房。儿时,我天天走过这条街去上学,觉得街好长啊。如今,似乎短了许多。若不是街头上仅存的那几栋老房子,连我这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也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城里变了,农村也变了。当年稀稀落落撒在山坡上、沟里的茅屋,如今只有在农家乐才能见到。公路上了山、进了村,雨天一步三滑的山路,已不多……但是,在乡下走走,心中也飘过几丝阴云。
我父母亲的墓地,在离城十多里的半山上。每一次回家,我都要去扫墓。有一次扫墓是冬天。我发现来围观的乡亲中,有人在萧瑟的寒风中穿着单衣单裤,双手紧抱在胸前。我心中微微一颤。扫完墓,我和几个乡亲聊了起来。“这些年日子过得怎么样?”我问。“还好,起码一日三餐能吃饱。”一个乡亲答道。“穿衣、零花还不行吧?”“是呀!”“改革开放这些年了,怎么还这样呢?”
一个看上去有点文化的乡亲,给我算起账来。这里人多地少,每人平均只有五六分地。就算亩产一千斤,除掉口粮还能剩多少?还要用种子、化肥、农药,几乎剩不下钱。养点鸡鸭,只能换点油盐酱醋。穿的、用的,就只好对付了。听了这位乡亲的话,我的心情很沉重。后来,我爱人把家里的新旧衣服,给乡亲们寄去了两大包,这是后话。
不过,我也有些纳闷:乡里 也有富起来的人啦!
我家的一个亲戚,在公路边盖了一栋两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做生意,开了杂货店、茶馆、加油站。生意不算红火,可也不算见清淡。吃的、用的、穿的,一点不比城里人差,早早买了摩托车。至于住房,一家三代,住着三四百平米,那绝非一般城里人所能比。一家人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也很殷实了。
另有一位乡亲,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厂,不但住上了小洋楼,屋里大小家电一应俱全,还把孩子送上了大学。他家的日子,令不少人羡慕不已。
同是乡下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呢?我做了些了解。
原来,那个亲戚是个石匠。改革开放初期,他给人干活攒了点钱。用文词说,有了点“原始积累”。他用这点钱在路边开了一家小店,生意不错,小店变成了大店,一家店变成了几家店,慢慢有了今天的光景。另一位乡亲,夫妻俩是裁缝,手艺不错,远近有点名气,攒了点钱。赶上改革开放,他们开了一家缝纫店。后来,他们用赚的钱开了一家小工厂,越滚越大,渐渐成了气候。
了解了这些情况,我开始理解几十年前父亲的一番深意。我念高小以后,每到寒暑假,父亲便让我跟着他学着做竹板凳,编藤书包。起初我有些不解,“我上学了,好好把书念好就行了,干嘛还学手艺?”父亲道:“有艺不辜身嘛!”“啥叫不辜身?”看我不解,父亲说:“常言道‘人不择路,虎不择山,一个人一辈子,谁知道要干些什么。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有益无害。”后来,我做工、教学、当干部,没用上手艺。但我至今深感父亲用心良苦!
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年月,可在乡下,有手艺和没手艺,大不一样!
由此,我想到外出打工的乡亲。一个力工,每月两千来元的工资;而一个熟练的泥瓦工每月三千多元;听说,成熟的焊工、电工、木工,月薪到了五千元。妇女到城里打工,扫扫地,打打杂,月薪两千来元;做家务,每月三千来元,照顾老人、看孩子,还会更多些;若是做月嫂,据说少则每月四五千块,多的达到六七千块。有无一技之长,真是天壤之别!
看来,“有艺不辜身”,乃先辈的人生经验之谈。由此,我联想到一点别的什么。
一个人,一生能做成点什么,是许多主客观条件综合作用的结果,有些事情可遇而不可求。但是,人立于世,无论“士、农、工、商”,要养活自己,要为社会做点贡献,是需有“一技之长”的。为“士”,若不学无术,废话连篇,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何用之有?为“农”,若对春种秋收一无所知,农活全然不会,那别说养活别人,自己也得饿死!为“工”,若泥、瓦、木、石一窍不通,车、钳、刨、铣、电……一无所能,那最多出点笨力气而已。为“商”,若既不懂经营,又不会管理,既不懂市场,又不善用人,那有本也得亏,更别说赚钱了。
其实,这些乃是尽人皆知的道理,我说的几近废话。不过,知是一回事,行又是另一回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诸君,是不知此理,还是知而不行呢?
人生,是需要一技之长的。我知此理,但践之不力。身为读书人,学问、做事浮皮潦草,浅尝辄止,已年过古稀,虽并非一无所知,但几无真专长。悔之晚矣,望未来诸君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