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曼
大同地处雁门关外的黄土高原,历来是个苦寒之地。自然环境高寒,这里不出产稻米,人们种植的大多是黍子。早年在村里,黍子的收成占全年粮食收成的三分之一,除此就是玉米和麦子。
这里地薄不打粮,就连黍类作物产量也很低,黍子喜温暖,生长期快,抗旱能力强,80天90天后就可以收获了。平常年份里,村里黍子种得最多,要是遇到天旱,尤其到了夏至不下雨的话,村里黍子的种植面积就会扩大。村里的人把收获的黍子磨成粉,制成黄糕。
黍子看起来比稻米粗粝,但用它磨面制作的黄糕,味道却不差,所以大同城乡,家家户户主妇几乎都会蒸糕做糕,老老少少也都爱吃糕,直到现在,很多人家还保持着中午吃糕的习惯。
小时候,我可并不觉得黄糕是什么好吃的东西,黏黏糊糊,扯都扯不开,特费劲。好不容易夹一块放进嘴里,不嚼吧,咽不下去,嚼吧,感觉越嚼越多,还有种怪怪的味道,就更咽不下去。所以那时的我特怕吃糕,感觉那不是享受美味,简直是受罪。但在缺粮的年代,这种感觉就是:经得起嚼,熬饥,肚子不饿。
少时的我,虽然不太喜欢吃糕,却盼着吃糕的日子,这一天必是个喜庆的好日子。“糕”同“高”谐音,大同人逢事必吃糕,逢年过节要吃糕,婚嫁喜庆吃糕,生辰寿诞吃糕,乔迁搬家、待客迎宾都会以此为主食,名为“吃喜糕”。自家有喜事,还要与街坊四邻分享,特别是娶亲婚嫁时,一定要给邻居们送几个喜糕。大同歇后语,“隔壁送糕,一替一遭”,说的就是这种相互交往分享喜事的纯朴乡俗。
黄糕做起来还是需要有一定的技术,步骤也不简单。我依稀记得每道工序。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每逢吃糕,便喜欢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忙活。吃糕头一天,姥姥把黄米(去了皮的黍子)先倒进一个大搪瓷盆里,用清水浸泡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淘洗筛选,捞出风干,然后让姥爷带着我去将它磨成细细的糕面。姥姥洗净了手,开始和面,先用少量的凉水和成散状的小粉块,然后再把和好的糕面一层一层均匀地撒在热气腾腾的笼屉上,烧火蒸糕。渐渐地,黄米面由浅黄变成金黄色,熟了,出锅。
接下来就是一道关键工序——搋糕,刚出锅的糕极烫手,但却不能懈怠,仍要手脚麻利地搋好,不然等它凉了就发僵,吃起来口感就差了。我最爱看姥姥搋糕,她一双手上下翻飞,有节奏,有力道,搋几下糕,在凉水碗里沾一下以防烫伤,一会工夫,黄灿灿的米糕就搋好了。为了防止糕黏盆和表皮变干,通常趁热在黄糕上抹上一层胡麻油。我也曾跃跃欲试,想跟姥姥学蒸糕,但每到搋糕环节,就被烫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姥姥疼爱孙女,连忙抢过我手里的糕盆替我做起来,还安慰我:“俺孩子细皮嫩肉的,哪能受得了这罪,让姥姥来吧!”
我最终没能学会搋糕这门手艺,最多只能包包糕拌个馅打打下手。
搋好的糕就可以直接吃了,大同人名为“素糕”,可以蘸糖吃,可以放枣吃,可以就白菜猪肉粉条大烩菜吃,可以配鸡蛋炒洋葱吃……最过瘾莫过黄糕泡肉,肉,可以是炖猪肉、炖羊肉、炖鸡肉,把糕直接泡进炖肉里连汤带肉一起吃。我的父亲就是离不了黄糕的“老大同”,并且觉得它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不但好吃还耐饥。
大同流传这样一句俗语:“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意思是如果饱餐一顿莜面,可以走三十里地肚子不饿,饱餐一顿黄糕,能结结实实地走四十里的路,而吃了荞面,连十里路也走不到,肚子就饿了。
父亲年轻时当过煤矿工人,一顿能吃二斤糕。他说,糕是个好东西呀,下井前饱饱地吃一顿,干一天活都不觉得饥乏。现在,父亲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饭量,但仍会隔三差五来上一碗“黄糕泡肉”解馋,每次吃完总会心满意足地说上一句:“黄糕泡肉,吃个没够。”
我吃不了素糕,为此,父亲经常笑话我。有一次,我们家吃黄糕,他竟然端着一碗肉泡糕坐在我旁边,很认真地说:“来,闺女,今天爸爸专门教你吃糕!”他先夹一筷子黄糕,在肉汤里一滚,送到嘴里,“咕噜”下肚。他告诉我,吃素糕一定不能嚼,要直接咽才行,这就是“一吃,吃个油老虎儿;一咽,咽个鸡叫鸣儿”。我照着父亲说的试了几次还是不成。此后,父亲只能对我这个不开窍的女儿听之任之,不会吃糕,也成了我这个大同人的遗憾。
我这个正宗大同人,况且如此,那外乡人就更不能体味这种囫囵吞吃东西的妙处了。据说有一次大画家黄永玉来大同,陪同的一位民俗专家,特意请他吃这道黄糕,并给老人演示吃法。老人放下不离手的烟斗,认真地学习起来,还像个顽童一样好奇地凑近那位民俗专家,试图听听囫囵吞糕后肚子里的动静。显然他对这种食物和吃法很感兴趣,但是试了几次,都咽不下去,只好作罢。饭后告辞时,老人家对随行的大同人,用他那夹杂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们大同人好有本事啊,我甘拜下风!”
大同人吃素糕有个典故。大同出产除了黑坨坨的煤炭外,更多是白嫩嫩的美女,大眼睛双眼皮居多。为啥?是因为大同人吃糕囫囵吞,姑娘被噎得直瞪眼,天长日久,眼睛就变大了。这只是笑谈,不过大同人还是认同此话,绝对不假。
黄糕的吃法,还有一个就是炸着吃,我比较偏爱。大同人的炸糕比较有特色,个儿要小,皮儿要薄,花样繁多,馅料讲究。糕搋好,把它揪成鸡蛋大小的剂儿,捏成圆圆的皮,然后根据自己喜好包上事先准备好的馅儿,豆沙的、枣泥的、髓油的、酸菜的……油糕形状也多,有圆形的“金元锭”,有两头弯弯的“相公帽”,有三角的,有的干脆包成水饺样。包好后过油,油一定要选当地产的胡麻油,然后下锅炸,个个黄糕在油锅里翻滚,等到鼓起大大小小的泡泡,就炸透了,可以捞起吃了。经过油炸的黄糕,颜色更加鲜艳,外皮松脆,里面绵软,嚼劲儿十足,好吃极了。
我姥姥包糕的馅就两种。一种是自己浀的红豆沙馅,包成圆形;另一种是韭菜鸡蛋、土豆、地皮菜馅的,包“相公帽”。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包糕,大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孩子们围着他们跑来跑去,空气里弥漫着黄糕和馅料的香味。几个管不住自己肚子里馋虫的弟弟妹妹们,挤进大人们中间,一会儿尝一口豆沙馅,一会儿舀一大勺菜馅解馋,实在忍不住了,就拿起一个没炸好的糕迅速消失在某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地独自享受起来。什么叫天伦之乐,什么叫人间至味,我想,这就是!
而今离家久了,我除了想念故土的亲人外,更多的是想念家乡的美食。喜事吃顿糕,白头活到老;生日吃顿糕,日后步步高。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这是家乡的黄糕歌谣,我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