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顽石”梁小斌

2014-04-29 00:44赵晓兰汪伟志
环球人物 2014年20期
关键词:顽石钥匙诗人

赵晓兰 汪伟志

“一个人想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要把他想的东西变成语言,而且这个语言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诗人梁小斌这样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道。继去年年底突发脑梗之后,上个星期,他又做了一个眼部手术。据他形容,现在他看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张揉碎了的玻璃糖纸”。

虽然如此,梁小斌对自己的情形并不担忧:“博尔赫斯说:‘失明让我懂得了格律。”他滔滔不绝地谈着一些美学问题:“阿炳的《二泉映月》,那么清澈。我说,阿炳不要再哭了,二泉已经映月,湖水已经涨满。但艺术,就是存在于一个盲人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作为欣赏者,我们只好永远保存他的苦难。”

“梁小斌困境”

或许在外人看来,梁小斌也是苦难的。

上世纪80年代,诗歌创作掀起过一个热潮。评论家徐敬亚曾说:“在文学荒原上,中国有两个天真的孩子,一个是顾城,一个就是梁小斌。”当年梁小斌风光一时,曾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30多年过去了,朦胧诗的耀眼光芒早已随时光淡去,诗人们大多另谋出路。梁小斌一直不肯放弃,但他也是那批诗人里“混”得最差的一位。他一直游离在体制之外,没有固定工作,靠打零工生活。他的朋友简宁说,梁小斌的谋生能力停留在普通人20岁的水平。

梁小斌没有钱,只有字。数十年的时间,除了诗作,他有百万字的思想随笔集,2001年出版了《独自成俑》《地主研究》,2005年出版了《梁小斌如是说》,不久前又出版了《地洞笔记》。对普通读者来说,梁小斌的书读起来拗口、晦涩,甚至有点不知所云,文学批评界却将他推崇为“中国的卡夫卡”。这似乎注定了梁小斌的书畅销不了,只能靠微薄的版税勉强度日。去年11月,一次突如其来的脑梗让梁小斌意识到,自己竟是个没有医保的人,根本负担不起高额的医疗费。

随后,由于一批文学界朋友的介入,“梁小斌困境”在网上引发了热议。学者叶匡政说:“我很早就说过,诗人如果没有其它职业的话,99%都得饿死。物价一直在涨,但诗歌和纯文学的稿费一直维持在非常低的水平上。”在安徽社科院工作的诗人祝凤鸣说:“这次梁小斌事件中,与其说是对具体一位诗人的关注,不如说是对诗歌的关注。”

而这些,对梁小斌来说,都是发生在身外的事。

“我活着,我写诗。”除了和文字打交道,梁小斌不会别的。他尤其擅长把生活的普通片段,变成艺术的完美瞬间,他说:“有重大意义的不光是政治事件,一块蓝手绢,从阳台上落下来,同样也是意义重大的。”他的文字通常是内省式的:“我们往往只看到一些战争场面的四散奔逃,但感受不到内心世界的月黑风高。”

在微小的细节里感受天差地别

在合肥第三十二中上学时,梁小斌和同龄人一样,看革命样板戏,读毛主席诗词,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作家浩然的作品。梁小斌比别人爱琢磨,读浩然的《金光大道》,当看到五保户老农民生病时没水喝,伸出手去窗台抓雪的情节时,他感慨:人在倒霉的时候,雪也是下在外面的;这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完全不同,北国的雪景完全是装在伟人心里的。从最微小的细节,梁小斌就能感受到强弱之间的天差地别。

后来他读到了北岛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心情激动万分,有一种被荡涤的感觉,这开启了他对诗的思考。在下放当知青期间,他也开始了诗歌创作。

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来自于招工回城后在合肥制药厂更衣室的经历。有一天,他一边在更衣室换衣服,一边喃喃自语:“我的钥匙丢了。”他沉浸在诗的意象当中,车间领导大为光火:“钥匙丢了,就半天不出来见人了吗?”下班后,梁小斌骑车带着工会发的几个西瓜回家,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全是“钥匙丢了”。他甚至觉得车子上的西瓜太沉,妨碍了他思维的运转,顺手就把西瓜扔到了路边的水塘子里。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发表于1980年。诗中,他以钥匙的丢失来比喻理想的失落,隐喻“文革”给一代人留下的精神创伤。这首诗也成为中国朦胧诗的一座高峰。

但诗人的生活并没有攀上高峰。因为对工作总是心不在焉,1984年,梁小斌被制药厂除名。当时年轻人没有工作就是“另类”。父亲对着失业的儿子纳闷:“这个没有工作的怪物,居然还睡得那么香。”从此,梁小斌自我流放在写诗的道路上,切断了一切后路。

和世界保持距离

“作为一个诗人,是刻意要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问道。“也不是,我只是没有足够的能量去让体制接纳我。”梁小斌这样回答。

當年,他诗名正盛时,安徽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告诉相关人士,想找梁小斌谈谈。梁小斌听到消息很兴奋,专门在家等着领导接见。结果领导没亲自登门,梁小斌就抱怨:“领导是个骗子!明明是想让我去找你谈,为啥说要来找我谈?”对人情世故缺根弦的梁小斌,至今把这件事归结为“语言出了问题”。

梁小斌经常会陷入经济窘迫的状况中,但他毫不在意。在全国各地,他不乏诗友,到哪儿都有朋友接济,吃穿住不愁。他自己也不吝惜花钱,有一次朋友结婚,他身上总共有2000元,就掏出1900元给朋友买了个大花瓶做礼物。他自己还经常有过期的稿费单忘了取——他似乎从不发愁没钱的日子该怎么过。

现在的爱人卓秀英原先是梁小斌的“粉丝”。看到梁小斌和前妻离婚之后,生活穷困潦倒,就怀着爱怜、勇气跟他走到了一起。梁小斌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是一首诗,诗页的右上角画着一枚钻戒。

卓女士在事业上曾有过自己的辉煌,但自从和梁小斌结合之后,她的“财运”急转直下,直到最后一家公司倒闭,原先的大房子换成小房子。

“虽然生活和过去没法比,但钱够用就行。”卓女士有着北京人的爽利、乐观,她微笑着抱怨:“和他一起生活很累,我觉得自己不但扮演妻子的角色,也扮演母亲的角色。当初觉得他是个纯粹的人,但没想到那么纯粹。你看他现在60岁了,但没有白头发。可能因为他至今还保持着一颗童心,对生活看得很淡,永远沉浸在他喜欢的东西里。”

对于梁小斌来说,最敏感和最要紧的还是文字:“小河流入大海,该怎么把它写透彻呢?我写‘故乡的小河在大海的身躯上流淌,请问你是来自谁的家乡。”在近年的写作中,梁小斌更显得和其他作家格格不入。一草一木、一言一动,在别人看来是浮光掠影,他却思索良久。诗人杨键评价他——被世人遗忘得有多深,他的思索就有多深。

梁小斌特别跟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提到了他写的诗《融化到此为止》,诗的内容大致是,在大海上漂浮着一块冰,阳光对付冰,根本用不着暴晒,周围的空气和海水就足以令它消失在海天一色中。但这块冰的内里却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融化到此为止”。

这块顽石就是梁小斌。他和他的诗作一样,被封存在那一小截历史里。但是,他并没有停止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思考——用他那颗敏感的诗人的心。在文字的世界里,他甘愿独自成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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