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盘磨与鬼打墙

2014-04-29 00:44薛勇
农家书屋 2014年7期
关键词:公驴姥娘婆姨

薛勇

我曾写过一首自嘲的打油诗,其中有这么一句:“半生奔忙驴盘磨,老来何惧鬼打墙。”驴盘磨见是见过,其感觉如何只有拉磨的驴自己知道。鬼打墙倒是亲历过一回,至今想来还毛骨悚然。

先说驴盘磨。小时候在姥娘家住时,最喜欢看碓磨。农家院里的磨房,一般设在一进街门那两间南房中,窗户很小且遮得严实,里面就很幽暗。当间一盘石磨,围着磨盘的一圈地面,坑坑洼洼的是拉磨驴踩出来的。驴套在磨杆上被蒙住眼,以防它转晕了不听使唤。走得慢了,被跟磨的女人掉过苕帚疙瘩在屁股上狠狠杵一下,驴的步子就迈得又碎又快了。经常拉磨的驴,大约习惯了这种蒙住眼的劳作,或许在两眼墨黑中期盼着,想望那卸磨后婆姨们赏给的一口粗糠或红皮,就不停不驻一圈又一圈地拉那石磨,也不知道个乏累。磨房里跟磨的和院里箩面的女人们,屋里屋外声气相通,叽叽呱呱地说,又嘻嘻哈哈地笑。磨房里驴,拉着磨扇呼呼地转,让我这个城里来的小男孩感到挺有趣。

杏花落桃花开时,拉磨的公驴就不同于往日老实。一进来不是用前蹄刨地,就是噗噗地喷着响鼻。勉强拉到半前晌,不知咋就停住不走了。只见它扬起蒙了眼的头,使劲朝外面伸长脖子,鼻孔一开一闭翕动着,像是闻嗅着辨寻远处空气中传来的某种信息,接着张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啊~啊~啊~”地叫唤起来。声音如此洪亮,把房顶上悬挂的尘絮震落在磨盘上粉红色的高粱沫子上。又见它后腿间不一样了,那件平日挺规矩的黑东西,此时却雄赳赳气昂昂地长大了不知多少倍。

跟磨的是个正月里才过门的小媳妇,见驴站住不走也不知咋回事,就抄起扫磨的糜子苕帚,一下又一下抽打它的屁股。身单力薄的小媳妇自然打不疼那驴,倒像是给它挠痒痒。那驴在她的抽打下,浑身皮毛紧一阵慢一阵抽搐,像是很惬意又很难受的样子,反而昂起头叫得越发欢实了,见那驴子后腿间的物事儿,小媳妇低头脸臊得通红,叫骂着“妈呀,妨主死呀”,三步两步跑出磨房,“三婶子三婶子你快看看那驴,俺赶(管)不了它了”。那被叫作三婶子的婆姨正在箩面,头上罩块毛巾,眉眼上落了白扑扑一层面粉。她一把推过小媳妇,赴汤蹈火般一步进到磨房。接着,又哈哈笑弯了腰从里面跑出来,“真妨主死呀真妨主死呀,你们快都看看快都看看”。另外几个女人进去看了,同样笑弯了腰跑出来。这时院里没有别人,一群女人趁势歇了手,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疯话,放肆地调逗那小媳妇,说新女婿比这驴如何如何。荡起来的面粉,遮了这群婆姨们的脸,头上又罩了手巾,就一个赛一个脸皮厚,相互调笑着推搡。

那小媳妇实在羞臊得吃不住,就捂了脸噙着两眼泪往街门外头跑。这时,我姥娘正好从外头进来寻我,不料那小媳妇一头撞在怀里。姥娘摸不着斛数:“这是咋啦这是咋啦,不好好碓磨疯闹甚哩,也不怕俺外孙笑话!”婆姨们谁也不敢说为啥疯闹,一个个赶紧低眉顺眼该做啥做啥。换个女人去跟磨,那头公驴似乎也熬过那股劲儿,重新低头拉起磨杆,稳稳重重一步一个脚印,沿着永无尽头的磨道转圆圈儿。面箩三遍,就算磨完。卸了磨,摘下驴头上的“捂眼”,小媳妇悄悄给它掬了一捧红皮(高粱籽粒的外皮)。那驴吃相斯文,慢慢用嘴唇嘬那红皮。我看见摘去眼罩的驴,眉毛眼睛像描画过一样,很有些像唱戏旦角那种“丹凤眼”。它眼神湿润润的很温驯,还流露出几分妩媚。

后来又看过几次碓磨,来磨面的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拉磨的驴还是这头长着丹凤眼的公驴,看来它很适合和女人们一起干活。再后来,我在书上看到,这种驴的品种叫“画眉驴”。其体貌品相,以山西广灵县出产的为最佳。

然后说说当年亲历过的“鬼打墙”了。接连几夜在B村与好友S君讨论他的新小说《望月》,每天聊到后半夜。前两夜留宿他家外间小床。里间,窸窣呢喃、嘈切潺湲之声不绝于耳。一想到里面睡着小夫妻呢,而我是一个处处为家的单身汉,就失眠了。今天再晩也得回去,出村北翻同蒲铁路,就是我所在的厂区。

后半夜,月光亮得足以辨认手中杂志封面的字迹。院落墙头上老枣树枝丫伸出巷道,黑黢黢的影子将路面分割成支离破碎。才过街角,冷不丁就撞上大槐树,它那早已虚空的树身和我的额头对撞,发出旷古幽深的回响。我如梦中游走,接连找错几个出口,好不容易摸索到村外。正对着平日抄近道常走的老坟,已被人挖空废弃。月光如水,湮没了坟场里那条小道。我奓着胆儿走进,一阵阴湿冰冷由脚下升起。

那个传说中辉煌的翰林旧家,正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地活了。横躺竖卧的石人石马,正从泥土中起身。残破的碎片聚合,又回到到原初的模样。里面房舍俨然,却不闻狗吠人声。只有如水月光化作轻纱薄雾,将原先那条小道遮盖,让我难寻方向。往前,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大墙。往左,似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静水深流。往右,一个个紧闭的黑漆宅门排闼而去,每块门板上的泡钉突如鳄鳞,门环下的兽面狰狞可怖。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半步,更找不见来处。想起有人曾说,夜过坟场只要引吭高歌,便可壮胆提神。于是,张大嘴使劲吼《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任凭怎样声嘶力竭,可就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下,我真正害怕了,感觉到无助的绝望,后背上沁出冷汗,流到屁股沟里。跌坐在尘土,腿软得再也站不起来了。

此时,西北方向传来轰隆隆的金属撞击声,一列载重的列车由蒸汽机头牵引,从同蒲铁路向这边驰来。地面颤栗的震动,长鸣的汽笛,闪电般刺破黑暗的灯光,还有呼哧哧喷吐的巨大汽团,马上让我清醒过来。借着火车的灯光,我一下就找到了方位,辩认出穿越坟场的那条小路。三步两步,钻过路基下的涵洞,人已在铁道的另一边。举头目送列车驰过,回到厂里宿舍洗去一身冷汗,回味刚刚发生的怪事,竟无半点睡意。

第二天中午,沿铁道来到遭遇“鬼打墙”的地方。见那片坟场,就坑坑洼洼一片荒地,哪有什么石人石马房舍墙院。从村口到铁路,也只有大约几十步的样子。恐惧和愉悦都能产生幻觉的,但幻觉与眼前的实际景象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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