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卡车停在烟云家门市部门口,司机打算买一包烟。门市部开着门,司机却里里外外找不到烟云,就想,先撒泡尿再说。烟云家的茅坑常跑这条路的司机都知道。司机到了茅坑外,拉了拉门,却拉不开,有人在茅坑里蹲着。门却没门闩,听见有人来了,还想把门拉开,烟云虽蹲着,却在里面死死地拽住门。司机问:“是烟云吧?”烟云说:“不是我还能是谁?”司机松了手说:“你也不怕门市部丢东西。”烟云说:“那些东西不值几个钱,有啥好怕的?”司机想想也对。撒尿的想法本是临时起意,茅坑给烟云占着,司机就想早些上路,便说:“我买一包烟。”烟云说:“我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烟你自己拿,钱搁在货架上就行了。”
在三岔口,烟云家的门市部常这样闹空城计。过路的司机从不白拿烟云货架上的东西,他们知道开这个门市部不容易。本地人,不管烟云在不在门市部,都没人拿货架上的东西,不是无人想偷,是偷不脱。货架上的货物,什么东西摆了几件,烟云心里清楚,真有人偷了,烟云回到门市部,四下里看看就知道少了什么东西,站下来想想就明白是谁拿走的。烟云会直接到他家,把白拿的东西找出来,把拿东西的人揪出来。烟云不是没这么做过。这么做了几次,本地人就不敢动货架上的东西了。
三岔口只有七八户人家,血缘虽不是太亲,彼此之间,却也知根知底,谁家的茅坑里淹死过几只老鼠也是无人不知的大事,谁家的女子来了初潮,谁的老婆断了月经,嘴上说不说是一回事,却没一个不晓得的。三岔口的女人用不起月经带,用不着卫生纸,也还没到用卫生巾的时候——那时的中国还没发明出卫生巾这种妇女用品来,你让三岔口的女人用谁的?咋用?三岔口的女人来了事儿,一律用棉花。有了烦恼就垫一团棉花,用过了的棉花扔在茅坑里,再换一团干净的垫上。棉花是三岔口妇女的创造发明,没听说其它地方的女人也这么用过。
三岔口本来没名字,是南来北往的司机常常在此停留,实在没法代称了,才把这几户人家居住的这个村子叫成了三岔口。三岔口这个地名就这么传开了,也被三岔口以外的人接受了,但三岔口人并不接受这个地名。他们从不把自己村子叫成三岔口,他们说成“我们村”。三岔口不好听,叫起来也别扭,取不出更好的名字就让村子没名字好了。这当然麻烦。麻烦就麻烦吧,总比叫成了三岔口要好一些。
三岔口有三条路,一条路通往金山镇,再由金山镇通往县城,这条路是本地人常走的。另一条路通往几百里外一家国营林场,往这条路上去的多半是卡车。卡车空着开进来,一溜风似地开进林场里去,给三岔口留下遮天蔽日的尘土,等人们从尘土里再次浮现出来的时候,卡车已跑得不见踪影。用不了一天,这些卡车又吭哧吭哧运着满满一车木头出来,醉汉似的摇晃着,吃力地往山外走。途经三岔口的最后一条路是国道,通往遥远的省城。三条路在三岔口聚集后又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三岔口是个偏僻的村落,住户少,算不上是镇,叫它村子也让人觉得不合适。那时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生产队,可三岔口太小了,只能跟五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合并成一个生产队。
烟云在三岔口开了一间门市部,卖烟卖酒卖火柴,卖肥皂香皂洗衣粉,卖油卖盐卖酱卖醋,还卖啥呢?记得起来的好像只有这些。在三岔口开门市部的只此一家,没第二家。烟云是土地分到户那年开的门市部。最初,烟云就卖这些东西。烟云不靠门市部过日子,她有她的承包地。烟云也有烟云的男人,烟云的男人是个开卡车的司机,姓黄,烟云跟别人一样叫他黄师傅。黄师傅年轻,模样好,虽未帮烟云耕过田种过地,但黄师傅每一次来,都会住一晚,还给烟云多多少少留一点钱。有钱就有了一切。烟云把黄师傅给她的钱存起来,一分也不花。烟云用开门市部赚来的钱贴补家里的零用。
后来烟云就腾出一间房子来,搭了两张床,附带着开起旅店来,有人要住,烟云就收五块钱,给人住一晚,没人住店就让床空着。烟云认为开旅店是个无本的买卖,收人家钱挺不好意思。可最初那个非要在烟云家住一晚的司机临走前非要给烟云五块钱住宿费不说,还不让烟云找零钱给他。烟云开旅店的时候,就在心里定下了五块钱的住宿价格。这个价格后来就变得不那么确定了。三岔口很小,没人开饭馆,有了需要住宿的司机(最初只有卡车出了故障的司机才会偶尔在旅店里住宿),烟云还得给客人管饭。客人走的时候,吃住加起来,给烟云扔十块钱,烟云就收十块钱,给烟云扔五块钱,烟云就收五块钱。为什么是扔呢?这是因为烟云不好意思接人家的钱,人家吃了住了,要给她钱,烟云就说:“扔桌上吧。”客人只好把钱扔在桌子上,拍拍屁股走人。烟云不跟客人讨价还价,人家给多少她就收多少,人家说是没带零钱,烟云就说:“下次来了再给吧。”司机问:“你又不认识我,万一我不来了呢?就算下次来了,我也不一定住,不一定在你这儿吃饭,你咋跟我要钱?”烟云说:“不来了就不要了,不想给了就算了,这年月,过路的野狗都得给一碗饭吃,谁还赔不起一顿饭。”话说出来后,烟云才觉得不妥当,连忙解释说:“我是打个比方,不是说你。”司机讪讪地,心想,我要是赖了她的账,不就真的成了野狗了?烟云热菜热饭热汤热水热铺热脸地待他们,谁也不好脸赖了烟云的钱。跑运输的也不缺这几个吃住钱。
黄师傅是个外地人,却常常开着他的解放牌卡车到林场跑运输拉木头。一来二去,就认识烟云了,就跟烟云熟了。有一天,黄师傅吃完饭喝完酒,看看四下里无人,突然一把搂住烟云说:“做我的女人行不行?”
烟云说:“你喝醉了。”
黄师傅说:“是醉了。今晚怕是走不成的了。”
烟云说:“喝醉了开车,是不安全。你还是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黄师傅想了想才说:“住一晚就住一晚。”
黄师傅几乎站不起来了,烟云把他扶到客房,将黄师傅安顿好,又出了客房门。天还没黑。烟云从客房出来,又坐在门市部看电视。
黄师傅一直没醒。
后来天就黑了。天黑很久了,烟云才睡。半醒半睡之间,烟云觉得身上压了啥东西,她很快就发觉压在她身上的是一身酒气的黄师傅。黄师傅是啥时来她屋里的烟云不晓得,黄师傅咋来的烟云还是不晓得。烟云推他、打他,黄师傅却不达目的不罢休。烟云就咬着牙,忍了。黄师傅在她身上忙完了才振振有词地说:“你要我留下来住一晚的嘛。”烟云流了泪,啥也不说,黄师傅安慰烟云说:“我娶你不就成了。”
有了这句话,烟云就不流眼泪了。
烟云觉得她已经是黄师傅的女人了,娶不娶的不过是个形式,就没往心里去。黄师傅成了烟云的男人,烟云成了黄师傅的女人,没有婚礼,没办酒席,黄师傅的家乡也没来过什么人,烟云也没到黄师傅的家乡去看看。烟云想,跟他睡都睡了,别人是不会要她的,不当黄师傅的女人也不行了。
黄师傅对烟云还不错,每一次从县城方向往金山镇走,黄师傅都顺便带些货物给烟云,黄师傅带了什么,烟云的门市部就卖什么。烟云大起来的肚子空下去之后,黄师傅却不怎么跑这条路了。烟云本想找找黄师傅,想告诉他,他们有了女儿,可烟云不知道黄师傅的家在啥地方,她也走不开。
烟云是商店旅店加饭馆一条龙服务。烟云的门市部,全部货物加起来不足三千块钱。烟云的客房后来发展到两间屋子,也只搭了四张床。烟云的饭馆只做家常菜,菜是菜园里种的,也有山林里的时令野菜。猪养肥了,杀了,多半做成熟食卖给过路人吃。客人吃不完的饭菜,烟云也不嫌弃,热一热,再随便添一点,就能跟如月将就一顿饭。
如月是烟云的女儿。
如月先在五公里外的村子里读村小学,后来在更远的金山镇读初中。只吃饭不住宿的过路人大多不知道烟云居然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还以为烟云是个没结过婚的大姑娘。
跑运输的越来越多,门市部不专门照看是不行的了,小饭馆没人照看是不行的了,烟云只好不种地了,专门做起生意来。烟云的生意做得并不景气:吃不饱,也饿不死。后来林场封山育林,不生产木材了,跑运输的人一下子少了,生意也清淡了几年,却也不是没有,烟云就继续维持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后来林场那条路成了一条国内有名的旅游线路,烟云的生意又有了起色,却也不是门庭若市,多的时候二三十个,少的时候三五个。
黄师傅来得越来越少,后来就不见踪影了。
烟云相信黄师傅会回来。
黄师傅果然回来了。他是来旅游的,不是来看烟云的。黄师傅到了三岔口才想起烟云。黄师傅想,说不定烟云还在三岔口。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进了门市部,果然就看见了烟云。
“你还开着门市部啊?”
烟云幽幽地盯了他一眼:“不开不行啊。”
黄师傅四下里看了看,没找着别人,就问:“你一个?”
烟云说:“女儿到金山镇上学去了。”
黄师傅笑笑说:“你女儿都那么大了?你是哪年结的婚?也不请我吃你的喜酒。”
烟云说:“十几年见不着你的面,我跟谁结婚?”
“你……你没结婚?”
“我结婚没结婚莫非你还不知道?”
“女儿是跟谁的?”
“你说女儿是谁的?”
黄师傅迟疑了一下,才问:“我……的?”
烟云白了黄师傅一眼:“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女儿?黄师傅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我还有一个女儿?
“这么多年你就跟女儿过?”
“你不是一直不回来嘛。”烟云说。
黄师傅所在的运输公司破产了,解散了。黄师傅却没受什么影响。或者是,公司的破产,黄师傅是受益人。黄师傅心眼多,脑子活,干起了贩卖黑市木材的勾当,很快发家致富。黄师傅后来自己开了家公司,还娶了个年轻漂亮的机关干部当老婆。黄师傅不跑运输了,就把烟云也忘在了脑后。不是黄师傅不要烟云,黄师傅对烟云说的话,他觉得,那只是随便说说,黄师傅自己没有当真,他以为烟云也不会当真。在黄师傅眼里,他跟烟云是露水夫妻,是逢场作戏的事情,他从未把烟云当老婆看待。这些烟云一点也不晓得。
黄师傅想不到烟云居然一直等着他。
黄师傅有老婆,当然有了子女。黄师傅的老婆给他生了一男一女。虽说按照计划生育政策,黄师傅只能生一个孩子,但黄师傅的公司破产了,近乎瘫痪的运输公司拿黄师傅没办法。黄师傅有钱,罚款他不怕,有钱的另一个好处是,还会有人出面保护他。黄师傅仗着有钱有后台,让当机关干部的老婆超生了一个。黄师傅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儿子是拿来传宗接代的,女儿养大了却是人家的人。这是黄师傅的观念。黄师傅的另一个观念是,儿子至少得有两个才行,这样才保险,不然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儿子没有了,不就绝后了?老婆第二胎生了个女儿之后,黄师傅交了超生罚款,算是作了处理,当机关干部的老婆也就不曾被开除,但她说什么也不想再生了。她是国家干部,尽管有人暗中保护,但一再地超生,她也怕会开除她。
女儿就女儿呗。黄师傅也只能将就了。
烟云生的如果是儿子,就好了。可惜如月也是个女子。
这是黄师傅的想法。
黄师傅相信烟云的话,相信如月是自己的亲骨肉,但他并不打算认了如月这个女儿。黄师傅更无法给烟云一个名分,他有老婆。
黄师傅结婚的事烟云不是没料到,但被证实之后,烟云还是难以接受。话又说回来,烟云不接受还能怎么办?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也许是心中有愧吧,黄师傅给了烟云一笔钱,还劝烟云尽快找一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后半生也好有个着落。烟云不要黄师傅的钱,但如月知道后,非得要了这笔钱不可,烟云就依了女儿,收了黄师傅给她的钱。
烟云并无嫁人的打算。
烟云只有三十来岁,不算老。
但在烟云眼里,黄师傅才是她的男人。她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了。
[作者简介] 小米,男,原名刘长江,196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1986年开始在《大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百余种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入选数十种诗文选集和年度选本,已出版个人诗集《小米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