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
——四年的等待,只愿绽放出一朵最沉静最透澈最真诚的花朵,尽管仅只一瓣,但已足矣!
空着,什么都要空着
空着。在房间,在水杯;在城市,在黑夜;在眼睛,在掌心;在想象,在心里;在你,在我。
空着!空着!空着……
——你可笑,你谬谈,你荒诞。
——但这是我最真实的忧郁。
——你知道房子和跑车,钞票和美女,地位和名利,追捧和羡慕吗?
——知道。
——你个傻瓜,你将在鄙视冷漠的目光下孤独凄凉地死去,世间将不会为你捧上鲜花和纪念。
——我愿意经历一场苦难。
曾经,我不敢睡去,不敢摸自己的脸,不敢在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面容,不敢在阳光下看见自己的影子。那里长满了远方父母渐渐老去的叮咛。那里堆积着一天天摞起来的谎言,那里没有照片上笑容的记忆,那里闪现的只是还活着的证据。
不,不仅仅如此。
不仅仅是这些毁灭之后而幸存下的证物,还有,还有我那想干掉而徒劳、不想承认而不得不承认的证人。
他是谁?他是什么?
每当我一个人,完全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会威严成一个判官在我身旁或者身后。躲,逃,出拳,抬脚……我用完浑身解数,设法避开他和暗杀他。可他完全知道我的一切。目光如炬,照明我的行踪、招式,以及所有秘密。
他是幻影?还是什么鬼怪?
我不怕他,并不会因为他而死去,只是因为他而惶恐。我两手遮住眼,挠着头,有了这样一个证人,我何处安身?
操蛋!东西太多了……
狗杂种!全部都扔出去……
空着!什么都要空着!
我要把自己安置进去,将自己完全交给路边泥泞里的一朵无名的花,一瓣一瓣地开放,一瓣一瓣地吸吮风雨朝露和白昼黑夜。
安静,呢喃以及丰盈着。
或许就这样展览地流过
淹没?
对,是漫无边际的淹没。有谁触觉到水一样的夜?没有波纹,在你左边和右边,前面和后面,掌心和脚趾,眼睛和嘴唇。
安宁的水。柔软的水。一片汪洋的水面上,流过一朵又一朵的花,静静地,渐渐地,盛开成出租车司机的孤独、赶驴小贩的凄凉、门口妇人的忧心,以及路边醉人的癫狂……忽远却清晰,忽近却模糊,慢慢地漂去和凋谢。
慢慢地——再慢慢地淹没。
又有谁逃过这一夜海上花的展览?流过的一些面孔,一些声音以及一些言语,只不过是一瞬的闪现。来自何处和流向何方何必在意。日期和位置何必在意。有了一种即时绽放的感觉就够了,尽管是定期地展览,尽管是短暂地流过,尽管是悄然地淹没。
他的城枯萎他的青春
他说,他是吹落在废墟里的一粒种子长出来的花。一朵野花,必须要为残垣断壁开放出一间屋子的灿烂。
他说,人人都想从他身上捻下一截又一截花瓣,可没人真正知道,枯萎在他们掌心的却是他的青春。忍受了四年极度寒冷的春,他才绽放出一瓣青色的花朵。
他说,在新建的十一层楼,在二十多米高的吊塔,一片片花瓣飘落下来,在瓦砾和铁屑上腐烂着没有祭奠仪式的一身清白。
他说,天空烧得通红,一个瘸腿菜农举刀狂奔向一车城管追杀着,一个断指木工把咬碎了的过期火车票扔向远去的医生。红的紫的花瓣在市井散乱成一声声愤怒。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里原是一排农舍和一片庄园。
他说,没谁对花朵的名字感兴趣,也从不提起,但它们却盛开在满街满巷。
他说,每一晚每一盏灯的熄灭,都是一朵花的凋谢。但在亮着一颗颗星的夜空,没人会察觉这发生过什么。
他说,他只想自己努力绽放着,不是因为这里是春天,而是为了让这里婀娜成春天。
复活在空房子里的花朵为城市守灵
客厅、卧室,都是空的。没有书本和画册,所有记忆都滴答在打包的挂钟里,一同搬走了。曾几何时,有一个人在离开屋子时掉落出的一瞥,竟让一朵遗弃在窗口的花悄悄地展开了花瓣。
什么都离开了,只留下一面墙两面墙三面墙四面墙的荒凉,和一瓣复活的绽放。
那这还荒凉么?不,整个屋子得到了一片芬芳和一个春天。
比窗外那燃烧的城市更为热烈,更为单纯。那一条条街、一幢幢楼,以及那一个个人,纷纷流动成一根根潜伏的火烛,渐行渐远,渐行渐弱,渐行渐灭。
就像一场狂欢宴之后的漆黑和没落。
而在这房子里,复活的花朵却只是从容地绽放,宁谧地摇曳出一瓣月光和一瓣水声,为溶化成一滴蜡的城市守灵。
也许城市并不知情——这一时刻花朵停留的意义。因为它并不显眼或者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