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需
村口一棵树
如果时间能够向前推移,村口一棵树,一定还和时间一起站着。
黄昏辽阔。
时间像碎了的鸟鸣,有一声没一声。
如果时间能够再向前推移,村口一棵树,一定还和岁月一起站着。
黄昏依然辽阔。岁月如一件古老的陶罐,闪闪烁烁,发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光。
如果时间能够推向遥远,村口一棵树,一定还和母亲一起站着。
一场风在吹,一场雪在落。
我不想虚谈她的爱。更不愿言及我所有的感恩。我只想再次回到那遥远,天天,都能抚摸到——
一个人温暖的眼波!
阳光刺穿
阳光刺穿。
被阳光剥开的田野的绿是赤裸的,河流是赤裸的,村庄若隐若现的屋脊是赤裸的。
飞奔的轮子;飞翔的翅翼。
水一样生动的女人:
泥土一样坚实的男人。
阳光刺穿了梦,梦也是赤裸的;阳光照见灵魂的样子。重塑金身的灵魂也是赤裸的。
但是,阳光刺不穿夜。
我祖先骨头发出的磷火,是隐密的;
闪闪烁烁的萤火虫,是隐密的;
村庄上空裸露的星光,也是隐密的。
阳光刺穿五月,田地里一片片麦子黄了。
我伫立麦田中央。麦子闪烁。我也闪烁。
那些年
那些年,爷爷凭靠一条船,在黄河上营生,立命,做大掌柜。
野性的黄河,常常眼睛里充满血丝,一次次冲垮河岸,泛滥。
闪电,雷鸣,掠走爷爷的呼号、挣扎,也包括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
那些年,做大掌柜的我爷爷,机智,聪敏。
躲过天灾、兵燹,还有那一年,土匪不长眼的子弹,射穿他的肠子。
幸运的爷爷,生意越做越大。但,爷爷仍然一身粗布衣裳,站在码头野野的风里,显得很气派。他的浑身却布满一生的苍茫。
那些年,我爷爷在黄河的上游、下游,名字特别响亮。像撂红的一片天空。
可是,我爷爷依然无拘无束地对着黄河撒尿;有时,也会一个人掬一捧黄河水,泪流满面。
事后好多年,我爷爷还经常向我提起那些年。提起那些年的爷爷,比一个孩子笑得还开心。笑着,笑着,他的眼里就闪烁出昏浊的泪花……
爷爷1976年去世。父亲把爷爷埋在了黄河高岸处的十三亩坪。父亲说:爷爷眼睛闭着。也能天天看见黄河!
一座村庄的写意
河流吐出帆影和碧空,时间在历史中停顿了一下。一座村庄没有停顿。
它跨过历史和无数的瞬间,走进了另一个世纪第十三年的夏天。
阳光绽放,灿烂明亮。
一位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她的孩子,像村庄一幅暖色的动画,打开了村庄的小欢喜。
沿滩的几处烧瓦窑,向河流吐出它刺鼻的怪味和浓稠的黑烟。
属于村庄的,只剩下几只鸟儿厌烦的啼鸣:只剩下一只蝴蝶在飞。
我看到的那个男人,怀抱着另一块天空,跳下长途汽车。他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向那位怀抱孩子的女人走去。
此时,一座村庄就这样安静下来。
时间在这个夏天,匆匆而过。
打开
打开花瓣。打开春天所有的眼睛。
打开空荡荡的村落。
一个孩子,刚刚睡醒,梦见了什么?
他打开自己的眼睛,在哭泣。
奶奶老了,身上没有乳香。
孩子,多想偎在妈妈的怀里?像一棵草。
这个早晨,妈妈正在一座城市,清扫着街道的垃圾。她听不到孩子的哭声!
小鸟的叫声,仍然婉转、清丽;草丛里的虫啾,仍然淡定、欢悦……
可孩子还在哭。
孩子的哭声,在这个春天,会打开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能打开。
所有春天的眼睛,都蒙一层薄薄的雾。
另一个春天
让布谷鸟湿润的叫声,走近再走远。泛青的麦田,阳光洒落。
阳光洒落的声音,像风吹着春天的树叶。
让村庄永远成为大地上的一个圆心,用鸟鸣歌唱,用炊烟抒情。
母亲站在童年呼唤我的姿势,总是那样亲切和温暖。
让春天的火焰燃烧,点亮村庄的黎明和黄昏,点亮一个人眺望的眼睛。
岁月铺展,在一望无际的北方麦田尽情着它的写意。
那位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用生命的第一次疼痛,让儿子落草在麦田的深处,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就叫“新麦”。
让村庄一半是水,水样的女人,被村庄深深包裹;让村庄一半是梦,爱做梦的男人,把一节节骨头嚼碎,然后又咽进自己的肚里。
我是杏树上一枚青涩的杏,在另一个春天,寻找久远的记忆。清明时节,我在那片坟场,燃着纸钱,祭奠我早逝的亲人……
时间奔跑
时间奔跑。在水上跑,在田野跑,在一条小路上跑。
爷爷背上的那捆干柴,也在跑。
跑着,跑着,就跑成了我心口一块隐隐作疼的旧伤疤。
时间奔跑。堂哥也在奔跑。
他背着另一捆干柴,终于跑到了七十岁。那晃动,那进退,那蹒跚,像极了当年的我爷爷。
时间奔跑。奔跑的时间里,那捆干柴比一个人还重。
而时间在跑过一个叫半坡的村庄时,就像谁随手翻过的一页旧年农历,那么轻,那么轻。
石碑庄
石碑是活在村庄的历史,隐隐约约。印痕模糊,吹着的风模糊,但模糊,比梦更远。
像一种深,泛着皎洁的月色,泛着骨头和牙齿的锋芒;
像另一种深,从血脉里汩汩流来,暗青着,碧绿着,或者,仅仅只是一种浅色的淡。
一座村庄,在一个姓氏里或者更多的姓氏里沉沦或者兴衰:
一座村庄,在一口池塘里荡漾或者平静。
背影,摩肩接踵;剩余的目光,在遥远和古老里逡巡,时光,很静,很静。
一场雪,仍在岁月里弥漫、飘洒,像诉述,又像悄悄地私语。大地里,白茫茫一片。
疼痛,抑或温暖:
贫穷,抑或长久地抚摸;
低敛着,顺从着,抑或是高扬着,巍耸着。
而石碑,仍寂静如初,默默无语。
在一种苍老和模糊里,依旧泛着清晰的痕迹,或者,仅仅只是一点点梦的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