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 菰

2014-04-29 16:58
中国西部 2014年7期
关键词:慈姑菡萏苏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其实,水乡可采的何止莲,还有茨菰。

长到二十多才吃到茨菰。初相见,一个根蒂下缀着小小一颗圆球,乍一看,差点以为是缩小版的荸荠。肉被切成块状,与茨菰相衬,大有君看几叶舟,出没风波里的诗境。筷子绕开礁石状的肉块,直奔茨菰,水生植物,入口多带清气,茨菰却不似棱角有回甘,反带一丝丝苦味。

初识茨菰,是读唐人张潮诗:“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不见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取意新巧,妾梦不离江上水,一笔横来犹觉妙。不知茨菰为何物,留了个心。后来偶然在杂志上,读到车前子的《茨菰与鸡头米》,文中介绍茨菰的吃法:用米饭焖慈姑(即茨菰),饭熟时慈姑也熟了,将慈姑一只一只拔出来,上面粘着些米粒,趁热略蘸些绵白糖,吃来自有一番情趣,既有丝丝的甜,也有微微的苦。

《本草纲目》记载,“生浅水中,三月生苗,霜后叶掐,根乃练结,冬及春初,掘以为果。”众芳摇落,霜冷长河,是食茨菰的季节,有梅花的格调。

真正对茨菰印象深刻,是因为苏童的小说《茨菰》。三年前秋天,午后斜阳斑驳,疏林如画,不肯端坐自习室。一个人坐着哐当哐当响,没有空调的515公交到胭脂路,在深秋的街道上独行。从昙华林走到司门口,人来人往,车声如潮,卖红薯的大妈,黑黄的脸颊冻得通红,像结着两坨没晕开的胭脂……

离开高中后就没去过新华书店,一日突然兴起,走了进去,在一排排包装精美、内容肤浅的畅销书里游荡,偶遇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看到封面上有苏童二字,时隔六年,又见苏童。当年,阅历浮浅的小小初中生,巴不得快点深刻起来,苏童的《红粉》《妻妾成群》《米》等作品,竟然生吞活剥地给读完了。事实上,早已经全然忘了内容。只隐约记得他的文字阴郁优美,像在没干透的绢上影影绰绰晕开的墨迹。

站着读完《茨菰》,作为短篇小说,确实堪称佳作,情节跌宕,文字洗练,一扫以往他留给我潮湿又黏糊的印象。小说讲述一个农村姑娘彩袖,因为“换婚”的习俗,要被迫嫁给嫂子的哥哥,一个羊角风病人。她受到下乡知青的“新思想”的影响,决定抗婚,去城里躲避哥哥。然而,进城后的彩袖却像个脏脏的皮球,被踢来踢去。最后,她从知青家被逼出来后,在桥下被人拐走,几天后,默默搭上了贩卖茨菰的船回家,嫁给了那位患有羊角风的嫂子他哥。不足一年,怀孕的彩袖在众人面前,导演了自己的死亡,把农药放在水壶里,边聊邊喝……小说步步紧扣,行文干净,特定时代、环境里的娜拉出走以后。合上书,像闻到满口农药味似的,一阵一阵的苦涩。

苏童给这个平凡的姑娘取了这个绮丽的名字。我记得两个细节,她拍完照故意不擦掉口红,被驱出“我”家的时候,脸色苍白,惊呼“我的相片!”相片是她最重要的东西,甚至超过可能被哥哥绑回去嫁人。相片里有这个女孩在尘埃里藏着的玫瑰种子,渴望开出一朵花来。

人总是容易眷恋一些对她而言,踮起脚尖甚至端个凳子也触不到的东西。彩袖的那么一点不甘,关于爱情的一点臆想,所谓自由的一个虚伪的形式,或者只是对宿命的一个叛逆念头。如鱼眷恋云,不是以飞蛾扑向火的方式,用蛮力生拉硬拽,与之缠斗,就是用沉默的死亡来与之对抗。

生活局促处,有的时候就像一个玻璃罐头。我们浮游在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一层透明的窗,给你一点想象、一点可能,可是,任你撞得头破血流,也去不了江海。身在人群中,人群便施予个人一种暴力,侵占私人空间,塑造人的性格,逼迫你顺从于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暴力无处不在。

她喜欢吃茨菰,她的一生就像茨菰,比土豆格调稍高,然而,终不过是社会中被人潮裹挟漂浮的,一株平凡的浮萍。茨菰朴素无名,也开花,细小如茉莉,常被忽略。果实味道清苦,埋在淤泥里,一枚灰不溜秋的小小的核。

彩袖的生命,只能孕育出一颗茨菰。

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也曾与茨菰相遇,他不喜欢吴文英,却对“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赞善有加。李璟有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王氏予以极高的评价,认为前两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我常记混,将菡萏误认为是茨菰,其实是荷花的别名。

人生浮脆,分离多,欢会少。风流多被雨打风吹去,留荒冢一堆。不知王国维死前,想起的是哪句,可是“西风愁起绿波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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