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我真正爱上了这个世界

2014-04-29 00:44许盼盼
世界文化 2014年8期
关键词:阿伦特汉娜海德格尔

许盼盼

直面世界的勇气和热情

汉娜说:“要有爱这个世界的勇气和热情。”

在中国有一种古老的哲学,这种哲学讲求无为而治,从个人的成长来说,它主张人的归隐避世。这种哲学成为选择归隐的中国仕人自我心灵麻痹和遮蔽的良药。一个个清癯而又孤傲的形象出现在了中国古代的人物画廊中。可是问题是如果一个人,一个普通人,如你如我,在还没有真正揭开世界的面纱之前我们就已经被这种哲学思想蒙蔽,那么这具躯体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何在。最具讽刺的是,凡是提出过归隐避世思想的中国诗人、文人,都曾有过一番彻骨的与生命与世界搏斗的经历。

汉娜如果知道中国有一种哲学让人安于孤独,一定是非常义愤的。她认为孤独应该遭到禁忌。越来越多的人因 “孤独”而陷入一种深重和无力自拔的虚无感之中。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救赎不了,那么周围世界的鸟语花香、莺歌燕啼对于他而言也已是渺而远之了。汉娜极力反对当时社会上一种赞扬孤独的行为,尽管这种行为是个人的选择。她认为每一个人实际上是与其他的人共同分享这个世界的,只有在人和人“之间”,在人类共同生活的舞台上,个人才能得以充分展示和具有存在的价值。她自己的一生也是从“退隐在个人的世界里”最终走向了公共舞台的灯光下,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开始真正爱上了这个世界”,由此也激励了同时代以及后来的年轻人去认识这个世界。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也曾经发表过和汉娜类似的观点:一个孤独者,总是导致另一个孤独者,而且想要把所有人都变成烦恼的人。

汉娜不仅鼓励人们去关注自己存在的公共空间,而且她作为一个女人,其一生的生活态度,一生直面苦难的勇气和不断追求真理的热情,被众多女性主义者追捧。1958年,她写作最早的那本书《拉赫尔·瓦伦哈根:一个犹太妇女的生活》出版,女性主义者将其看做是一个女作家通过写作自觉地梳理自己,以祈求达到自我认识。但是作为汉娜·阿伦特自身并没有针对性别问题发表过任何言论。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一个女性一直不停地谈论性别问题反倒说明了这个女子自身在生活中处于弱势或者是遇到了不公平对待,更有可能是祈求获得优越于男性的对待。而汉娜,这个生命不屈服的强者在1953年获准以妇女第一人的身份进入高高在上的普林斯顿大学时,很反感于自己被外界评论为是妇女解放的先锋。她对采访自己的记者说道:“我早已习惯自己的女人身份了,身为女教授根本不使我感到困扰。”是的,汉娜就是这样,没给自己任何借口和理由来增强自身的荣誉。当然,汉娜也绝不承认因为她做了那些传统上应该由男人做的事情,她身上的女人气就少了,这从她一生的爱情遭遇,以及那么早地宣称自己只能生活在爱情之中就可以看出。也许,这一点对于我们今天的既希求获得更高的学位,又担心成为“第三类人”的独立女性而言是很有意义的。

1975年汉娜·阿伦特离世,死于心肌梗死。她的朋友约纳斯在葬礼上说道:“失去了你,我们所有人都变得贫乏了,没有了你的热情这个世界也变得冰冷。”

爱情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在这样的爱情里,张爱玲只能低到尘埃里,因为完全是——等待。而汉娜·阿伦特又何尝不是呢?一个是十八岁懵懂地渴望爱情的女孩儿,一个是已经三十五岁的有着巫师一样魔力的哲学家。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这样的老师,可是如果这个老师也同样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会是这个女孩子的磨难还是幸福呢?

1924年,汉娜·阿伦特来到了马堡,与她爱了一生的男人海德格尔相遇。一开始小汉娜的内心只敢有崇拜仰慕,却没有想到自己在暗中窥视的翩翩王子也注意到了她。海德格尔邀请汉娜去他的办公室谈话,紧张的汉娜只能用“是”或者“不”来轻声回答海德格尔的问题。不久后,1925年2月10日,海德格尔给汉娜写了第一封信,开头称呼是“亲爱的阿伦特小姐”,时隔四天,海德格尔的下一封信中就使用了“亲爱的汉娜”。就这样,十八岁的汉娜·阿伦特深陷在了一场爱情里。

当时的海德格尔还没有写出那本给他带来世界性声誉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他仅仅是一个受学生欢迎的哲学教师,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妻子艾尔弗雷德善妒而又精明强干,海德格尔对她是十分依赖的。也因为此他不仅开始了和汉娜·阿伦特小姐之间的游戏,同时也制定了游戏规则。从一开始他就要汉娜明白他无论如何也绝不愿意危害到自己的婚姻和前途。可以想象,听海德格尔在讲述这些规则的时候,汉娜是如何心乱如麻。有什么办法,已经深陷爱情的汉娜要保住海德格尔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于是,这个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捉迷藏游戏就当着公众的面开始了。某些秘密的信号,诸如打开的窗户或者亮着的灯,事前便已经设定好了,为得是安排幽会。

汉娜对海德格尔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她默默无言地服从着他那些命令,正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对你的爱不使你感到沉重,事情就应该这样。”在爱情上海德格尔依旧是老师,而汉娜是学生。可是这样的爱情消磨掉了汉娜的活力。她必须要瞒住所有的人,她身边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远离她最真实的生活,甚至在平时遇到海德格尔她自己也会惶惑,这个男人是自己深爱着的那个人吗?汉娜不得不进行思考,她最后得出结论:“我始终知道,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就知道,我的确只能在爱情中生存。但是我恰恰又心怀恐惧,害怕有一天干脆会大失所望,并由此夺走了我的自主性。”

海德格尔和汉娜·阿伦特的幽会生活持续了四年,也正是在这个期间海德格尔完成了自己的《存在与时间》。后来,海德格尔承认这部哲学著作的完成也要感谢汉娜的鼓励。可是一直甘当隐形人的汉娜终于被爱情和自己本性勇敢热情之间的矛盾折磨得疲惫了。她决定给自己的人生一次机会。1925年汉娜离开了马堡,去了海德堡。海德堡风景如画,旖旎多情,是一个会让人沉醉的城市。当时的一首流行歌曲唱道:“我在海德堡丢失了我的心,那是一个温柔的夏夜,我陷入热恋之中,爱得昏天黑地,而当我们告别,在门前最后一吻时,我才明白了,我的心丢在了海德堡,我的心,就在卡内河畔跳动着。”当汉娜第一次听到这支歌的时候,她痛哭流涕,她的心死在了马堡。

二十五年后,汉娜·阿伦特对海德格尔承认,她是由于他的缘故才离开马堡。一场持续了一生的爱恋,她的心留在了马堡。

人世间的情缘往往倒错,汉娜在六十三岁时,第二任丈夫海因利希·布鲁歇尔离世,二十多年的相互陪伴终结。汉娜觉得自己忽然自由得像风中的树叶,随时可以飘落。她发现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就是在这个时候,英国诗人H·奥登向汉娜求婚,这个从来不认为一个男人需要两套衣服的执拗诗人在遭到汉娜的拒绝后懊丧离世。汉娜在震惊之余也明白了爱情的不可勉强。

汉娜死的时候,她的书桌上摆着的除了那本没有完成的《论精神生活》外,还有女友玛丽·麦卡锡送给她的硬陶土人像,第二任丈夫海因利希·布鲁歇尔的照片,以及那个她晚年多次想见,却被他的妻子拒绝的马丁·海德格尔的照片。

一生反对极权

作为一个积极参与公众生活的女人,她的生活很难与时代的政治相分离。而当她又是一个出生于1906年,卒于1975年,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进过集中营的犹太人时,她的一生就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了。

童年的汉娜是幸运的,她的勇气和热情都被母亲小心鼓励和保存了下来,也成为她一生的财富。汉娜有很多贫穷的犹太人同学,他们从小就受到各种各样的歧视,有些遭遇简直是令人发指。她的男同学弗斯特在看到墙上的反犹标语“犹太人,没有包皮,嘴巴紧闭”时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直到他看到了大卫·米开朗基罗的裸体画像,他才明白很多像他一样的犹太男孩儿都在很小的年纪就被行了割礼。汉娜的家族虽然因为富有,没有这种直接的生理上的伤害,可是也感受得到整个柯尼斯堡对犹太人的歧视。对于教师在课堂上发表的反犹言论,不管是针对谁,汉娜都会做出明确的反应:马上站起来,离开课堂回家。汉娜的母亲马尔塔·阿伦特并不是特别有种族意识的人,可是她爱自己的女儿。所以每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母亲都会给校方写信,指责他们的行为,然后给汉娜转学。汉娜一生都非常感激母亲对于自己行为的捍卫。这种捍卫留住了汉娜勇敢积极生活的火种。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年幼的汉娜影响很小,在母亲的保护下,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于对知识的渴望。在这一时期汉娜阅读了几乎所有的文学著作和哲学著作,和所有德国人一样,一种天然地探寻形而上的思维方式在小汉娜的头脑中也已经形成了。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被任命为德意志帝国的总理。一场看不见的黑色风暴已经在酝酿了。2月27日希特勒宣布公民权利失效,随便捕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整个社会的反犹倾向已经十分明显。在这个时候,布鲁门费尔德成立了一个犹太人委员会,希望实现犹太人自身的反抗。他需要一个收集反犹言论的组员,汉娜积极承担了。布鲁门费尔德很快被捕,汉娜逃亡巴黎,随后在“犹太人以色列移民组织”任职。

很快,纳粹组织的目的昭然若揭,第二次世界大战在1939年9月1日爆发了,9月3日法国对德宣战。为躲避纳粹组织的抓捕,汉娜·阿伦特来到了法国,可是没有想到她们在法国处境依然尴尬。法国人将所有德国人称作“德国佬”,并且看着每一个德国人都像是希特勒的间谍。随着纳粹组织的日益疯狂,法国也开始将在法的所有德国人关入集中营内。1940年5月汉娜被关入居尔集中营,6月汉娜逃脱,就在汉娜逃脱几天后,居尔集中营开始整肃纪律,因为法国当局已经和德国合作,不久,在居尔集中营的人被转移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逃到美国的汉娜开始思考为什么纳粹组织会如此的疯狂,如此的嗜血。在极度艰难的生活条件和根本没有国籍的状态下,汉娜开始写作她那本著名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1949年该书出版。

在《极权主义的起源》里,汉娜拒绝将希特勒和成吉思汗或者历史上其他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物相比。她认为,侵略战争久已有之,种族灭绝在澳、美、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再残暴、可怖的恶行,人们却还是能够把握他们的动机,诸如纯粹的贪婪和强烈的权力欲。可是这种情况却完全不适合纳粹的杀人工厂 。健全的人类理性在此不得不面对“彻底的虚无”,也就是说,一个在集中营的人完全不必思考,因为无论你是一个真正的罪犯,还是一个品行端方的人都会被送进毒气室,在这个系统内一切是无所谓的。犯罪消失在了“清除”的流水线之后。

汉娜·阿伦特在这种死亡机器面前看到了一种疯狂的逻辑在上演。这种逻辑仅仅证实着有一种关于优秀人种即将统治世界的完全疯狂的观念有可能成为现实。在这种逻辑下,人只不过是材料,这种逻辑要求所有的执行者应该没有任何的怜悯心。身处这种灭绝计划之中的行为人通过这种使命感解脱自己的愧疚心。这种以历史使命来使人变得狂热,从而令滥杀无辜的行为变为合理简直是一种最为无知的恶,一种超越了一切可解释的极端的恶。

汉娜一生著书甚多,不管在多么艰难和流离的时刻,她始终没有放弃的就是思考和著作。她认为思考可以让一个人和自身交流,而著书就是在和他人交流,在交流中,每一个人都有了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在出版于1963年的《论革命》一书中,汉娜提到了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不同。她认为法国革命偏离了它原来的方向,当罗伯斯庇尔叫道“共和国?君主制?我只知道解决社会问题”的时候,这场革命就已经被判定了失败。对不幸者和贫困者的同情彼时成了政治品德。汉娜认为同情是针对个人的,如果是针对大众,它就很容易变成抽象的、在政治上产生灾难性影响的东西。整个民族的苦难破坏了对于同情的克制能力,由此产生了一种以暴力手段铲除极端不幸的期望。也就是说,有人出于同情和对人类的爱而随时准备滥杀无辜。汉娜·阿伦特写道:“它再三成为他们情感的极致,那种对客观现实的异常冷漠,特别是对革命者随时准备为了历史事件和历史进程牺牲的人类的真实状况的异常冷漠的情感的极致。”每当实施狂热的行动时,每当其目的不是自由而是“纯粹的社会福利”时,这种充满感情的冷漠就产生了。美国革命不同的是,不需要考虑贫困和社会问题,这样他们所要争取的是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汉娜的这种理论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可以看得出汉娜对于“极权”以及可能产生“极权”的现象的忧虑和恐惧。

汉娜·阿伦特一生以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的身份做出自己的政治思考,因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见证了太多的战争,她的一生都在不停地思考可能引起战争的思想根源,并且以实际行动反对任何不正义的战争。20世纪60年代美国为维护自己国家形象,把40多万人投入到前线的越南战争,被汉娜称为是一场“疯狂、肮脏、牺牲无辜性命的战争”。

汉娜,这个“公共领域的冒险家”成为她的那个时代真理的捍卫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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