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光
内容提要 作为精神生产的《资本论》创作必须有相应的“生产资料”,《资本论》所需“生产资料”主要来自英国出版物及伦敦博物馆免费提供的各种纸质文献。英国不仅是当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而且也是马克思当年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最理想场所。如果说《资本论》作为精神产品而具有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内涵与价值指向,那么它唯独在英国才可能创作完成的事实也表明,所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同时也可能是认知、批判并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
关键词 《资本论》 资本主义 精神生产 最典型地点 文献出版物
〔中图分类号〕A8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9-0049-10
引言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科学研究与文艺创作等都纳入广义的“生产”范围,在集中考察物质生产领域中的“资本”主题时,也多处关注到“精神生产”、“最高的精神生产”、“从事各种科学或艺术的生产的人”等方面。①因此我们可以把他本人的《资本论》创作视为一种精神生产活动。
《资本论》初版序言强调该项研究在英国才可能完成。因为“物理学家是在自然过程表现得最确实、最少受干扰的地方考察自然过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证过程以其纯粹形态进行的条件下从事实验的。本文关注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目前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释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②英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它当然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表现得最确实”的地点。然而,如果我们从《资本论》据以考察英国“生产方式”的具体途径分析,问题并不如此简单。
一个基本事实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研究过程中很少直接进入资本主义工厂作实地考察,《资本论》分析所据大部分资料也并非马克思本人实地考察所得,相关传记资料鲜有马克思进行实地考察的记载。③《资本论》所据资料主要是相关的纸质文献出版物。物理学家的研究是在实验室中进行,马克思的实验室则主要是拥有丰富文献资料的英国伦敦博物馆。马克思本人多次谈论他撰写《资本论》的过程:“这一切都是在英国博物馆进行的”,“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英国博物馆里。”1863年5月29日与6月22日马克思致恩格斯信,分别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46、354页。
根据《资本论》对人类生产活动之共性的分析,任何生产过程都至少包含两方面简单要素:一是“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二是劳动赖以进行的“生产资料”(第202页)。《资本论》的“生产资料”显然不是农业耕作的土地,不是工业所需的煤炭棉花,也不是公司银行等“资本”运营操作的现场设施,而主要是起源于“资本”生产方式的、以纸质出版物为载体的、与“资本”课题相关的文献资料。
马克思指出:在工业社会中,“一切产业部门所处理的对象都是已被劳动过滤过的劳动对象,这些对象本身已经是劳动产品”;例如农业中的种子作为劳动资料,“最肤浅的眼光也会发现它们绝大多数都有过去劳动的痕迹”(第206页)。这个分析也可移用于作为《资本论》分析对象的文献资料,因为这些文献资料已经包含了前人涉及“资本”对象的脑力工作。作为客观存在的“资本”现象,在这些文献资料中已经被先前的脑力工作“过滤过”,已被观念地表现于出版文献中。对于《资本论》生产过程来说,它们是“已经通过先前的劳动而发生变化的原料”(第206页)。马克思主要依赖英国伦敦博物馆的文献资料来从事《资本论》研究,这一事实意味着,没有这些相关出版物作为“生产资料”,他就不可能实际进行撰写《资本论》的“生产过程”。
这一事实在《资本论》完成形态中也留下了直接而鲜明的印记。据统计,《资本论》诸卷引用涉及近800本著作和蓝皮书文献等。[德]曼弗雷德·克利姆:《马克思文献传记》,李成毅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第277页。《资本论》第一卷是由马克思本人全部完成并校对付印,其中马克思本人标明的文献引注数多达270余条。根据中译编者所附参考文献目录,马克思直接引用涉及的文献资料有三类:著作类、报刊杂志类、官方文件(蓝皮书)类。基于《资本论》的“生产资料”主要是纸质出版物,笔者期望从这个角度考察《资本论》的生产条件,并由此解答:它为什么能够产生于英国这个“最典型地点”。
一、《资本论》创作与“最典型地点”的出版物
《资本论》引涉文献绝大部分出版于英国。就著作类而言,出版地涉及十多个国家(详后),总计365种,其中英国出版者计223种,占总数的60%强。位居第二的法国59项,仅为英国出版数223种的26%。在英国出版著作中,伦敦出版者为199种,占英国出版数223种的近90%;其余10%的出版地点分别为爱丁堡、格拉斯哥、牛津、都柏林等城市。可见仅就《资本论》引用著作的出版地而言,英国已经是“最典型的地点”了。马克思撰写《资本论》所居住的伦敦则处于这个最典型地点的中心。
《资本论》贯穿使用的是“历史与逻辑的方法”,马克思从“资本”的细胞形态即“商品”开始分析,而商品现象早在古代已经出现,因而《资本论》引涉最早的是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资本论》开首《商品与货币》篇就两次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商品观:“没有等同性,就不能交换;没有可通约性,就不能等同”(第74页);“每种物都有两种用途”,一种是直接使用的“自然用途”,另一种是“为交换而存在的”(第103页)。这两个观点分别见于亚里士多德《尼科马赫伦理学》和《政治学》中。虽然亚里士多德著作早已存在,但是就马克思直接阅读的亚氏著作的文本而言,它们是1837年在英国牛津出版的《亚里士多德全集》(伊·贝克尔编)。换言之,就《资本论》生产过程中直接使用过的文献资料而言,它们是19世纪的出版物。但是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历史形式而言,它乃是欧洲近代产物。因而严格地说,作为“资本”现象之观念形态载体的文献资料,是近代以后才可能出现。如果说研究现实的经济形式尚可能采取实地考察的方法,那么要“历史”地把握该方式的发展过程,就必须而且只能依靠相关的历史文献(当时尚未出现影像产品),马克思在搜集相关历史文献资料方面是不遗余力的。例如他1858年5月31日致信恩格斯请求帮助购买一本可能有参考价值的书:“这本书图书馆还没有,……也许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新东西;不过我的理论良心不允许我不读这本书就写下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16页。恩格斯在1869年发表的关于马克思传记提纲中写道:“马克思在自己尚未确信已经没有一本书他未曾读过之前……决不以系统形式发表自己的结论。”[德]曼弗雷德·克利姆:《马克思文献传记》,李成毅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77页。我们可以预设,如果将《资本论》引涉的文献资料按历时顺序编排,可望某种程度上获得关于“资本”主题的文献出版史概况。据此也可能切实认知,马克思是通过哪些文献资料来“历史”地把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
下面按《资本论》引涉所据文本的出版年代(世纪序)排列英国出版的相关著作类文献。
116世纪英国出版的相关文献《资本论》第1卷引涉16世纪出版文献计4部,另一部为德国出版的路德·马《给牧师们的谕示:讲道时要反对高利贷》,维登堡版,1540年。
著者文献出版时间
福特斯居·约《谈谈英国法律的优越性》1537年首次发表
斯泰福·威《对近来我国各界同胞一些抱怨的考察》伦敦版,1581年
哈里逊·威《英国概述》(载《编年史》第1、2卷)伦敦版,1587年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于15世纪末,《资本论》指出,最初的“世界市场”出现于15世纪末的意大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784页。)英国在16世纪开始出现这个“新兴生产力的产物”。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6页。因此,《资本论》引用最早文献是出版于16世纪这一事实并非偶然;而其时相关文献稀少也正是当时该生产方式萌芽期的表征。上列3部著作都出版于英国伦敦,其中1537年的《谈谈英国法律的优越性》,触及的是15世纪生产方式特点,其时“人民的财富排斥资本的财富”(第786页)。1581年的《对近来我国各界同胞一些抱怨的考察》,被马克思引用说明的是“16世纪货币贬值”的社会影响(第812页)。1587年的《英国概述》被三次引用,其中之一为:
我们对照一下每一个骑士领地的旧财产的清单,就会发现,无数的房屋和小农户消失了;现在土地供养的人口少得多了;虽然有一些城市繁荣起来,但是很多城市衰弱了……城市和乡村为了作牧羊场而被毁坏,只有领主的房屋被保存下来。(第786页)
这段引文叙述的是英国骑士领地在中世纪末逐渐转变为新兴城市,以及由此而发生的城乡之间巨大变化的过程。马克思是据此文献记载而了解英国最初“资本”历史形态的。
上列著作大多直接与经济学问题相关,少数著作虽非属于政治经济学,却包含着相关内容。例如《给牧师们的谕示:讲道时要反对高利贷》为新教创始人路德的布道之作,马克思引用的是其中涉及货币买卖的内容:“路德把作为购买手段的货币和作为支付手段的货币区别开来。”(第155页)荷兰来顿出版的《动物界论》被马克思评价为“详尽无遗地论述了现代人口理论”(第677页)。意大利威尼斯出版的《现代——并不逊于过去思想的思想》,被引用的是其中记载机器发明引起劳动者恐慌的事件:“一台非常精巧的机器,它能同时织4~6条花边;但是由于市议会害怕这项发明会使大批工人沦为乞丐,因而压抑了这项发明,并让人将发明人秘密勒死或溺死。”(第468页)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对《论手工业者的疾病》及其译本之流传过程的叙述:
意大利医学教授拉马志尼1713年发表了自己的著作《论手工业者的疾病》,1777年该书译成法文,1841年又转载在《医学百科全书·古典作家》中。自然,大工业时期使工人患病的病例大大增加。参看《一般大城市特别是里昂城工人的生理卫生和精神卫生》(安·路·丰特雷医生编,1858年巴黎版)和罗·亨·罗哈奇《不同阶层、年龄、性别的人所特有的疾病》(六卷集,1840年乌尔姆版)。在1854年,艺术和手工业协会任命了一个工业病理学调查委员会。在“特威克楠经济博物馆”的目录中可以找到这个委员会所搜集的文件的目录。官方的《公共卫生报告》是十分重要的。参看医学博士爱德华·赖希《论人类的退化》,1868年厄兰根版。(第402页)《资本论》指出,最初研究政治经济学的是像霍布斯、洛克、休谟一类的哲学家,像托马斯·莫尔、富兰克林那样的实业家和政治家,而最早在理论上作出贡献的是配第、魁奈一类的医生。(第677页)
这段说明文字提到了该书的三个版本以及与其主题相关的四种后出书目,涉及的出版国有意大利、法国、德国和英国。这表明马克思即便是在考察某一专门问题时,其文献视域也是超国别的。
与著作类的世界性分布相同构的是报刊杂志类的文献资料。《资本论》引涉后者总计35种,其中英国出版者22种(其中21种为伦敦出版),分别为:《晨报》《晨星报》《工人辩护士报》《外交评论》《观察家报》《纪事晨报》《今日》《经济学家》《雷诺新闻》《麦克米伦杂志》《每日电讯》《派尔-麦尔新闻》《旁观者》《旗帜报》《旗帜晚报》《社会科学评论》《泰晤士报》《韦斯明斯特评论》《新莱茵报》《艺术协会杂志》《星期六评论》(以上皆伦敦出版),《格拉斯哥每日邮报》(格拉斯哥出版)。
英国以外出版的报刊杂志数13种,分别为:《经济学杂志》《实证哲学评论》《巴黎革命》《德法年鉴》(以上巴黎),《贝里卫报》(法国贝里)《民主周刊》《人民国家报》(以上来比锡),《工人问题杂志》(柏林),《纽约每日论坛》(纽约),《圣彼得堡消息报》《欧洲通报》(圣彼得堡),《孟加拉公报》(加尔各答)。
以上各种报刊杂志的出版地点首先是集中于英国,占总数的2/3以上,其余也主要分布于法国、德国、俄罗斯以及美国等欧美地区。报刊杂志较之专门的学术著作,其特点在于能够提供时间上更为迅速、空间上更为遥远的信息。在这个意义上,身居英国伦敦的马克思主要是借助它们的媒介及时地了解“资本”的动态变化。例如《资本论》“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一章,其分析对象包括1866~1867年期间英国发生的周期性经济危机,而当时正是该书行将交付出版之际。马克思是通过报纸才及时了解该危机之发生与势态的。下面是他从当时伦敦《旗帜报》1867年4月5日报道中摘录的一个片段:
昨天在这个大都会的一角出现了一幅可怕的情景。东头的好几千工人虽然没有打着黑色丧旗成群结队地游行,但是这股人潮已经够吓人的了。让我们想想这些人受的是怎样的苦难吧。他们快饿死了。这是一个简单而可怕的事实。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大都会的一个区,一边是旷古未有的最大量的财富积累,而紧挨着它的旁边的是4万个走投无路的行将饿死的人!(中略,第735页)
这篇报道中的“昨天”事件和场景在当时的专著文献中显然无法及时反映;虽然该事件发生于马克思居住的伦敦市,但是其具体场所的伦敦东头却离马克思居住的郊区相隔颇远。正如今天的城市居民如果不借助报刊等传媒就难以及时了解本地事件一样,如果没有报纸,居住伦敦偏远郊区的马克思未必能及时知道该事件。即便他能够直接观察或亲自参加该事件,至少在获取并加工该事件信息的过程中,其“必要劳动时间”的长度会大大增加。
《资本论》所引最边远地区的报刊是出版于孟加拉国加尔各答市的《孟加拉公报》。在“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一章的“协作”节,马克思分析英国殖民统治造成东印度地区农村劳动力大量流失现象时,引用了来自该地区该报1861年7月22日的报道:
人们很难想象,在这个劳动力输出比世界上任何地区(也许中国和印度地区除外)都多的国家里,所发生的一种祸害竟是:找不到足够数量的人手来收摘棉花。结果是大量棉花在田野腐烂。由于在适当季节缺少劳动者,植棉者实际上不得不损失大量棉花,而这些棉花正是英国所十分渴望的。(第365页)
再如《资本论》第三版中,马克思补充了他在第一、第二版中未知的新材料,新材料得自于《泰晤士报》1873年9月3日一位英国议员对经济势态的分析:
如果中国成了一个大工业国,那么欧洲的劳动人口除非把生活水平降低到他们竞争者的水平,否则,我就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坚持竞争。(第659页)
马克思根据他的这番议论,对英国资本的变化作了新的判断:“现在英国资本渴望达到的目标已经不再是欧洲大陆的低工资,而是中国的低工资了。”(第659页)
《资本论》引涉文献的出版地点广泛分布于“世界市场”的众多国别与城市。因此,英国这个“最典型地点”提供《资本论》创作的不仅是英国本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原料,而且包括英国本土以外的世界市场中的信息资料。如果说一个国家的信息生产和信息流通之发达程度与该国的物质生产水平具有同构对应关系,那么《资本论》生产过程中所享有的信息资料,归根结底也是得益于英国当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换言之,身居英国伦敦的马克思之所以能够读到如此众多国别的相关著作,首先是依托了英国的发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物质条件,其次是依靠了伦敦这个现代大城市所特有的“世界市场”的流通条件。正是这种条件,为马克思《资本论》生产过程提供了其他国度和地区难以企及和媲美的、丰富而及时的“生产资料”。
三、《资本论》创作与“最典型地点”的官方蓝皮书
《资本论》考察焦点是工厂机器条件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马克思“剩余价值”论的依据主要来源于此);众所周知,其鲜明特征是基于工厂劳动者生存状况极端恶化的批判倾向。然而马克思本人很少直接调查工厂劳动者的生活状况。从《资本论》引用文献中足以判断,他主要是通过英国官方定期公开发布的、被称为“蓝皮书”的调查报告而了解把握的。《资本论》评价最高且引用最多的出版文献也是此类官方出版的“蓝皮书”文献。马克思高度赞扬:“其中有关于无产阶级生活条件的非常详细的调查材料”,“1850年以来,资产阶级的乐观主义没有受到过比这些蓝皮书更沉重的打击。”1866年7月21日马克思致恩格斯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42页。下面是《资本论》引涉的英国官方组织的“工厂调查委员会”部分文件的标题:
《工厂调查委员会·皇家委员会中央评议会的第一号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33年6月28日刊印)、《工厂·答可尊敬的下院1856年4月15日的质问》、《工厂·答可尊敬的下院1861年4月24日的质问》、《工厂·答可尊敬的下院1867年12月5日的质问》
这四篇调查报告标题中的时间,最早者1833年,最晚者于《资本论》初版的1867年,可见英国官方的工厂调查是作为制度而持续实施,该制度在马克思发表《资本论》之前至少持续存在了30多年。《资本论》引用1833年报告中的一段资料是:
现时工厂制度最大弊病,在于它必然把儿童劳动延长到成年人工作日的极限。克服这个弊端的唯一办法,看来就是实行儿童分两班做工的方案,而不是去限制成年人的劳动,因为那样造成的弊端比要求消除的弊端更大。(第309页)
这段文字大体可以表明,“工厂调查委员会”的基本意图是为了消除工厂劳动中的“弊端”。这个意图与马克思的期望大体相近。
《资本论》引用率最高的是《工厂视察员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所作的报告》,达30余份之多。其中最早的一份是1842年出版,最晚的一份是1867年出版。其起迄时间的跨度与《资本论》撰写过程的时间大体相吻合(马克思最早的经济学著述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类蓝皮书出版时间为每半年一期,这意味着其调查具有及时性,马克思借此可以定期了解和随时阅读其调查结果并了解新近发展动态。《资本论》引用最新的该蓝皮书计5次,其中一段是署名罗伯特·贝克的英格兰工厂视察员调查爱尔兰情况所见个案:
我最近视察爱尔兰北部的时候,看到一个熟练的爱尔兰工人靠自己少得可怜的收入尽力使自己的孩子受教育,这件事使我深为惊讶。约翰逊说:我是一个清棉工,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是从早上6点干到夜里11点;星期六下干到下午6点,有3个钟点的吃饭和休息时间。我有5个孩子。我每周劳动的收入是10先令6便士;我的妻子也做工,每周挣5先令。我们有三个孩子上学,每人每周花费1便士。我们的房租每周9便士,泥碳和燃料每周至少也要1先令6便士。(中略,第777页)
马克思引述后仅作简要点评:“这就是爱尔兰的工资!这就是爱尔兰的生活!”马克思对此报告的真实性显然深信无疑,他是据此了解和评判与伦敦隔海而居的爱尔兰岛上工厂劳动生活的。马克思引用工厂视察员报告中也有相反情况,例如一位把缩短工厂劳动时间的措施称为“祸害”的苏格兰工厂视察员,马克思批评“他与英格兰的工厂视察员相反,已完全为资本主义思维方式所俘虏。”(第345页)但是在马克思引用资料中,这种“相反”情况不多。
《资本论》揭露工厂劳动最痛切之处在于对童工劳动的描述与分析。这方面的资料来源也主要是依据官方调查。马克思直接引用过的至少有:
《联合王国儿童劳动调整法案委员会的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32年8月8日刊印)、《限制工作日的长度和禁止雇佣十岁以下儿童做工的法令》(1853年伦敦版)、《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第1~6号(1863~1867年,伦敦版)等三种。
从标题中“限制”、“禁止”的关键词可见,该类调查是旨在限制乃至禁止使用童工从事劳动。上列调查报告进行和完成的时间跨度为1832~1867年,其间历时30多年。这表明当时英国政府的相关职能部门是持久关注着童工现象。
英国官方蓝皮书中还有从“公共卫生”专业角度的系列调查。《资本论》引述的有《公共卫生·枢密院卫生视察员的报告·第3~8号》(根据下院决定刊印,伦敦版1861~1866年)。这类调查报告的执行者都是专业医生,其中所引汉特医师一项报告中“调查过5375座农业工人小屋”(第751页),另一位担任主编的西蒙医师写道:
虽然我的职务上的观点仅限于医学方面,然而最普通的人道不允许我忽视这种灾祸的另外一面。……如果想让处在于这种环境下的人们在其他方面努力向上,追求以心身纯洁为本质的文明气氛,那是绝对无望的。(中略,第723页)
可见作为调查员的医师,他们面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的“灾祸”方面,其人道感与马克思的批判倾向可谓一致。
就《资本论》引用官方蓝皮书文献所涉范围而言,它们遍及各行各业。例如:《爱尔兰农业工人状况·答可尊敬的下院的1861年3月8日征询》、《就面包工人的申诉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的第二次报告》(1863年,伦敦版)、《矿山特别委员会的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66年7月23日刊印)、《皇家铁道委员会·委员们的报告》(1867年,伦敦版)等。从标题可见,调查范围涉及农业、面包业、矿山业、铁路业等多行业。《资本论》所引关于矿山妇女劳动状况的一段引文,其中所涉文件编号达千位数以上:
虽然1842年以来已经不再在井下使用女工,但是她们仍被用来在井上装卸煤炭等物,把煤桶拉到运河边和火车旁,选煤等。最近3~4年来使用的女工大量增加。(第1727号)这些女工大多数是矿工的妻子、寡妇和女儿,年龄从12岁至50、60岁。(第647、1779、1781号)(第545页)
《资本论》引用的官方蓝皮书广泛涉及英国社会经济各方面,例如:《我们英国羊毛业的诉讼案·索美塞特郡大陪审团的陈述:敬呈议会》(1685年,伦敦版)、《王国谷物法情愿特别委员会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14年7月26日刊印)、《上院秘密委员会受命研究商业危机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48年7月28日刊印)、《剑桥大学委员会·皇家委员调查剑桥大学课程和收入等状况的报告》(1852年,伦敦版)、《食物等搀假调查特别委员会第1号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55年7月27日刊印)、《银行法特别委员会的报告》(根据下院决定于1857年7月30日刊印)、《联合王国从1846年至1860年的15年简要统计一览》第8卷(1861年,伦敦版)、《英国出生、死亡和结婚中央注册局局长第22号年度报告》(1861年,伦敦版)、《法律执行情况调查委员会关于流放和徒刑的报告》(1863年,伦敦版)、《联合王国的各种统计材料》(1866年,伦敦版)、《联合王国从1846年至1860年的15年简要统计一览》第13卷(1866年,伦敦版)、《关于工业和工联问题同女王陛下驻外公使馆的通讯》(1867年,伦敦版)、《工联及其他团体的组织和章程调查委员会第10号报告,附证词》(1868年,伦敦版)等。这些官方文件最早者是1685年,最晚者1868年,时间跨度近两个世纪。由此不难想见,可供马克思阅览的官方文件数远远超过马克思实际引用过的数量。
《资本论》引用的“蓝皮书”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通常是一个文件多处引用;短则数行,长则整页乃至以上;《资本论》不少页码中,页底引注的篇幅常常超过正文叙述的篇幅,有的章节的正文叙述主要是借助引用这些资料而构成(例如“工作日”章)。因此,仅从引用数量和频度就不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些蓝皮书文献,《资本论》至少在篇幅容量上会大大缩水,不会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巨著规模。
《资本论》所引的这些官方文献表明,当时英国政府(女王和议会等)对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的各种矛盾冲突不乏直面关注、深入调查、积极改善的努力。诸如《工厂视察员报告》《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公共卫生报告》等系列文献说明,英国官方的积极努力已经实施为常规的制度性措施。没有这些措施,就不可能有这些及时反映、定期出版的调查报告;马克思撰写《资本论》所据以分析论证的文献资料难度也会大大增加。
《资本论》引用的官方文献还表明,具体承担实施调查任务的工厂视察员、公共卫生医师等,其中不乏具有责任感、同情心和人道意识的人士。没有他们的敬业、诚实和努力,至少他们调查报告的真实性会大打折扣,从而《资本论》的引用文献、马克思的观察分析也就缺乏真实依据。
《资本论》所引蓝皮书文献是公开出版物,并且是英国官方批准的公开出版物,其中有些直接标明“根据下院的决定刊印”;甚至包括《上院秘密委员会受命研究商业危机报告》这类机密文件(第954页)。这表明,当时英国官方掌握的政治经济状况的资料对公众具有相当公开性和透明度。如果说没有这种公开性和透明度,英国的一般公众就难以知情,而身为英国侨居者的德裔学者马克思就更不可能读到这些出版文献。
余说
马克思《资本论》初版序言中将其祖国德国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条件与英国作过比较,他指出,差别不仅在于德国经济发展落后于英国,更在于德国官方的态度和提供的研究条件与英国难以比肩而语:
德国和西欧大陆其他国家的社会统计,与英国相比是贫乏的。然而它还是把帷幕稍稍揭开,使我们能够看见美杜莎的头。如果我国这帮政府和议会象英国那样,定期指派委员会去调查经济状况,如果这些委员会象英国那样,有全权去揭发真相,如果为此能找到象英国工厂视察员、编写《公共卫生》的医生、调查女工童工受剥削的情况以及居住条件和营养条件等等的英国调查委员那样内行、公正、坚决的人们,那么,我国的情况就会使我们大吃一惊。柏修斯需要用一顶隐身帽来追捕妖怪,我们却用隐身帽紧紧遮住耳朵,以便有可能否认妖怪的存在。(第11页)
这里不仅赞扬了英国工厂视察员及公共卫生医师们的“内行、公正、坚决”,而且也率直表达了对保障前者“有全权去揭发真相”的英国现代制度文明的某种赞赏。我们结合《资本论》大量引用英国政府出版的调查报告文献等可以推断,当马克思说这番话时,对他侨居英国伦敦这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应该是怀抱某种钦敬乃至感激之情。
作为精神生产的《资本论》创作必须相应的“生产资料”,《资本论》课题所需“生产资料”主要来自英国出版物及伦敦博物馆免费提供的各种纸质文献。侨居英国的德裔学者马克思之所以能够阅读、研究、享用这些出版文献,是基于后者所由产生、汇聚和流通的先进文明因素。英国不仅是当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而且也是马克思当年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最理想场所。如果说《资本论》作为精神产品而具有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内涵与价值指向,那么它唯独在英国才可能创作问世的事实也足以表明,所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同时也可能是认知、批判并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典型地点”。《资本论》命题之一为:“资本主义生产与某些精神生产部门相敌对,例如与诗歌与艺术相敌对。”这个命题的深刻性是基于辩证法。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页。关于该命题的“相敌对”方面,参见拙文《“资本主义生产与某些精神生产相敌对——关于马克思一个诗学命题的思考》,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7辑,刘纲纪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