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姝莉
内容提要 西方舒适物理论认为,城市舒适物能为科技园及高新技术企业吸引人才,促进地方高新技术行业的发展。这一理论暗含着一种预设:各企业及每个公民都具有共享舒适物的权利,即所拥有的社会权利与所享受的社会福利是一体化的。然而,由于户籍等制度性约束,中国公民与企业所拥有的社会权利与所享受的社会福利具有差异性,是碎片化的、非普遍化的。在这一基础上,户籍等制度性资源本身就成为一种舒适物。基于对人才吸引策略的分析可知,为高新技术人才提供户口、协助子女入学等绿色通道成为高新区、事业单位、部分国企,甚至部分私企吸引高新技术人才的“制度舒适物”。户口的限制成为排斥北京高新技术人才的“制度性反舒适物”。制度的城市性差异使得“制度舒适物”对不同城市的影响程度有差异。制度舒适物有助于弥补西方舒适物理论在解释中国高新技术人才流动中的不足。
关键词 西方舒适物 理论户籍制度 绿色通道制度 舒适物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9-0106-08
一、西方舒适物理论在中国的局限性
1高新技术人才流动的“舒适物策略”
产业转型升级的关键是技术进步,而技术进步的关键是人才的支撑。人才结构与产业结构调整是一个互动的过程。西方社会在经历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产业人才资源结构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在人才吸引过程中,西方城市与企业越来越注重运用“舒适物策略”来吸引高新技术人才。具体表现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20世纪70~90年代。这一时期美国企业开始转变传统以“工作-工资”吸引人才的策略。由于企业聚集成区,各企业越来越注重聚集区内生活型工作空间的创造,旨在通过建造“文化舒适物”“软基础设施”(Soft Infrastructure) 提高员工的生活质量,进而吸引人才。
作的区域,更是员工生活的场所。为了更好地吸引人才前往城市聚集区工作,华盛顿800多家企业联盟组成一个“宜居地合伙人”(Partners for Livable Places)组织,建议对地方文化资源进行设计与重组,改善地方文化舒适物,为员工进行创造性工作提供条件。这些合伙人推出“舒适物经济学”(The Economics of Amenity)项目,倡导各城市加强舒适物建设,改善经济增长环境。②Robert H. McNulty, “Pollyanna, or Is the Glass Half Full?”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986.McNulty指出,美国的工资条件在人才吸引上并无竞争优势;它既不能与马来西亚的高工资策略相较,也无需与第三世界制造业的低工资对比。因此,应当将舒适物建设作为人才吸引的竞争性资源,通过打造各种文化项目、自然科技资源、文化旅游资源、公共服务项目、公园及娱乐场所等文化舒适物,为员工工作提供宜居的场所。②
与一般人才相比,高新技术人才对低质量的生活水平特别敏感,这使得保证高水平的生活质量成为企业吸引人才的长期性策略。Goldman甚至提出应该为高新技术企业创造一个麦加一样的神圣空间。Marshall I., “Goldman, Building a Mecca for High Technology,” Technology Review, 1984.Myers具体研究了奥斯汀的高新技术企业,发现保证员工生活质量是奥斯汀企业发展的核心策略。社区生活质量是高新技术企业的内在动力,它不仅能够吸引人才,还能为企业留住人才。奥斯汀的微电子与计算机行业聚集而成的生活社区便因员工生活水平较高而吸引了大量的技术人才。Dowell Myers, “Internal Monitoring of Quality of Life for Economic Development,” Economic Development Quarterly, 1987.
第二阶段为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随着资本与企业在全球的流动不断增强,以往依靠区位、土地价格、税收等传统因素吸引高新技术产业发展的模式已不适用,西方城市自身开始将舒适物系统与城市经济发展结合起来,注重生活型城市的打造,进而吸引优质公司与优质人才的进入。Paul D. Gottlieb, “Amenities as an Economic Development Tool: Is there Enough Evidence?” Economic Development Quarterly, 1994; Paul D. Gottlieb, “Residential Amenities, Firm Location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Urban Studies, 1995.
这一时期,对生活质量的关注不仅仅是企业之间的实践,各大城市越来越从城市系统建设的角度关注城市舒适物系统的完善。以往将城市作为“增长的机器”的论点渐遭淘汰,舒适物在建立“多元城市增长模型”中的作用日显。Terry Nichols Clark, Richard Lloyd, Kenneth K. Wong, Pushpam Jain, “Amenities Drive Urban Growth,” Journal of Urban Affairs, 2002.90年代后,一方面,知识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性增强,各大城市试图通过城市建设提高竞争力,纽约、芝加哥及波士顿等兴起了“消费取向的城市复兴运动”;另一方面,政府的呼吁、技术的完善及收入的上升增加了消费者对舒适物的需求。Edward L. Glaser, Joshua D. Gottlieb, “Urban Resurgence and the Consumer city,” Urban Studies, 2006.舒适物的系统化不仅要求配置各个类型的舒适物,而且要求舒适物各类型之间相互配套。舒适物既要满足家庭成员的教育之需,又要能满足自我运动、娱乐之需。优质的学校、便捷的交通、高质量的服务与良好的环境成为打“地点之战”的必备武器。Donald Haider, “Place Wars: New Realities of the 1990s,” Economic Development Quarterly, 1992.在高新技术领域,公司越是以人力资本及创意理念为主,就越注重舒适物在吸引人才当中的作用。然而,舒适物不仅要能吸引科学家与工程师,更要能吸引高新技术企业的驻入。越是精英型高新技术企业,对舒适物的敏感度越高,在公司选址时越容易成为“舒适物最大化机构”(An Amenity-maximising Agent)。Paul D. Gottlieb, “Residential Amenities, Firm Location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Urban Studies, 1995.
不仅舒适物在这一时期被城市与企业用于实践,而且关于“舒适物”理论的研究也开始风生水起。20世纪90年代中期,芝加哥联储会主持了一场关于“舒适物”的会议,以弥补芝加哥联邦储备银行在分析中西部城市经济发展状况时太过强调生产、忽视消费的缺陷。Nicholes Clark, 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 New York: Elsevier, 2004, p.3.该会的召开从学术角度引出了舒适物的研究热潮,引发了关于分析舒适物与经济发展之间关系的大量讨论。
第三阶段为21世纪以后。佛罗里达于2002年出版了《创意阶层的崛起》,指出美国社会正转入一种创新型经济模式,经济发展主要以创意为动力。这一时期,资本积累、城市或制度建设已非经济关注的重心,人类的创意才是新经济形态中最为重要的生产要素。他发现,人力资本集群远比公司集群更重要,吸引创意人才的社区已经不再是那些还在投入大量社会资本建造大剧院、大型购物中心、体育设施和机场的地方,而是对宽容、多元及开放的人文环境、社会价值观的重视。③[美]理查德·佛罗里达:《创意阶层的崛起》,司徒爱勤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
佛罗里达明确指出,具有高人力资本的人才——创意人才才是新时期经济发展的关键。Richard Florida, “Gary Gates, Technology and Tolerance: The Importance of Diversity to High-Technology Growth,” The Brookings Review, 2002.高新技术企业发展必须依赖具有高人力资本的创意人才,因而必须发展出有利于高新技术行业发展的人文气氛。佛罗里达的3T(Technology, Talent, Tolerance)理论认为,高新技术行业发展既需要有强大的技术支持,也需要培育能够吸引人才、留住人才的魅力,尊重创意人才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更需要培育一种宽容的氛围。美国波士顿、旧金山、纽约恰恰是最易接受同性恋、外来人口及艺术家的城市;而那些被官僚主义约束的城市必然失去城市竞争力。③佛罗里达的论述甚至吸引了美国、加拿大等各城市领导人的关注;美国市长会议、高新技术行业论坛及美国艺术家协会等也通过举办各种会议参与到讨论中来。
格莱泽指出,不应仅将舒适物限于社会宽容。技术(Skill)、阳光(Sun)和城市蔓延(Sprawl)才是城市需要特别关注的三个领域。城市是人员与公司之间物理距离的消失,它具有接近性与亲近性的特征;通过共同工作与娱乐,城市激发了交流的需要。⑤Edward L. Glaeser, Matthew E. Kahn, Sprawl and Urban Growth, in J. Vernon Henderson, Jacques-Francois Thisse, Handbook of Regional and Urban Economics: Cities and Geography, Elsevier, 2004.城市的特色即在于城市蔓延(Sprwal),物品、人才、思想所能广泛传播的距离即为蔓延的范围。⑤城市的蔓延为城市高密度聚集提供了条件,高密度中的人们面对面交流,城市的多元文化得到碰撞,创新必然容易产生。[美]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2012年。在格莱泽看来,吸引人才的方式在于打造适合人才聚集的生活区域,扩宽城市蔓延的宽度。他特别支持建设适于科技人才交流的科技园,这种科技园不仅是工作型的科技园,更是一种适合生活、娱乐的文化性科技园,如“娱乐机器”(Entertainment Machine)。Nicholes Clark, 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 New York: Elsevier, 2004.
上述三个阶段从不同程度上发展了西方舒适物理论:第一个阶段侧重于企业突破传统人才吸引模式,第二个阶段关注于城市舒适物的系统建设,第三个阶段强调创新型人才对舒适物的体验与要求。尽管三个阶段各有侧重,但都明确指出:西方城市与企业已经开始将舒适物与人才吸引、地方经济发展结合起来。这启示我们不能仅以工作取向来解释高新技术人才的流动,还应看到舒适物取向的人才流动。
2西方舒适物理论的适用范围存在局限
西方舒适物理论将传统以工作-工资为取向的人才吸引策略转变为以舒适物为取向的人才吸引策略,符合后工业时代经济发展的需要。然而这一理论暗含两种预设:一方面,西方舒适物理论预设人们拥有平等的享受公共舒适物的社会权利。作为公共产品的舒适物虽然既可以为公共财政所支持,又可以为市场所提供,但都强调一种准公共产品性质,即产品的出售与消费没有歧视性,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购买而消费。王宁:《城市舒适物与社会不平等》,《西北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另一方面,西方舒适物理论的提出是以市场经济为背景的,各企业的舒适物配置遵循市场原则,具有相对自主性;企业之间在国家所提供的社会福利上享有平等的权利。但是,这两个预设在中国都不成立。
首先,中国福利系统不是全国一体化的系统,福利政策的适用对象并未普遍化,中国公民并不能平等的享受社会福利。特别是在集体舒适物的再分配领域,户籍等制度设置使得人才流动具有地域限制。在西方社会,市场是一个竞争性市场。根据资源配置原则,劳动者拥有自由流动、平等就业、公平获得报酬的权利。但在中国户口不仅影响了人才的流动方向,也决定了人们所能享受的舒适物资源。拥有某一地区的户口,意味着享受该地区的就业、教育、住房、医疗、社会保障等与公民切身利益相关的福利。因此,高新技术人才在中国选择城市工作的过程中,不仅看重工作机会与城市舒适物,更看重户籍的获取机会。与自然环境舒适物不同,户籍资源并非自然所提供的;它与建造的环境舒适物、基础设施舒适物、商业舒适物不同,并非一个客观的实体。户籍资源是一种中国户籍制度所塑造的一种无形资源。凭借这一无形资源,人们可以获得有形福利。这是一种制度舒适物,是人们获取城市舒适物的通行证。
其次,中国企业所享有的社会权利与所拥有的社会福利也是差异化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在所有制结构上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国内存在国有企业、私有企业及外资企业等多种所有制类型的企业,这些企业所享受的国家资源各有差异。尽管各企业能在相同的市场环境下招聘人才,但国有企业的先天优势仍然明显。国有制单位与企业能够享受国家提供的各种财政支持、福利补贴、子女入学教育及户口等政策资源,这些资源恰恰成为其吸引人才最有力的舒适物资源。与非国有的普通企业所能提供的公司福利不同,国有企业的舒适物资源提供者是国家与政府。企业社会权利与社会福利的差异化使得有限的资源本身成为一种舒适物。国家与政府所提供的社会福利为地方政府及国有企业所特有,是有限性资源,这种资源本身就是一种舒适物,是基于政策所产生的制度舒适物。
3研究思路与研究方法
越是吸引人才的资源,越体现出资源分配上的非均衡性与差异性。基于上述制度局限,立足中国社会权利与社会福利非普遍化的背景,本文试图从中国高新技术人才吸引策略中讨论公民社会权利与社会福利的差异化。中国的人才吸引策略主要体现在各城市高新区的人才优惠政策与各企业的人才招聘政策,为此,本文采用文本分析法,基于各城市高新区、企业的人才吸引政策与招聘政策的文本内容,对比各城市高新区、各企业在人才吸引策略中的异同。
在高新区人才优惠政策的选择中,本文首先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东莞五个高新技术行业发展的知名城市中,各选择一个有代表性的高新区作为分析对象;接着从中国北部、东北部、东南部、中部、西北部、西南部各地选取了2个有在官方网站上发布人才优惠政策的高新区;综合各城市高新区中出台时间较近、吸引要素最多的人才优惠政策,最后选取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东莞、大连、长春、天津、包头、杭州、福州、长沙、武汉、乌鲁木齐、西安、重庆、成都等17个城市高新区的17条人才优惠政策作为文本分析对象。
企业的人才吸引策略体现在各企业的人才招聘政策中。企业的人才招聘渠道分为社会招聘与校园招聘两种。与社会招聘过程较为复杂相比,企业校园招聘平台专业化、公开化程度高。因此,本文用校园招聘平台来分析各企业人才招聘制度的差异化,以提高招聘政策分析的有效性。为统一人才招聘政策的选择路径,本文试图从大街网大街网是中国职业社交网站,它既是高校毕业生的主要求职网站,又是名企HR和猎头搜寻档案找寻人才的重要途径,可以以此网站的招聘信息作为文本来源。中搜寻高新技术研究单位、国有企业、知名私企、普通私企及外资企业的人才招聘政策。由于各城市企业人才招聘政策还受城市制度环境的影响,本文在企业选择中加入城市因素,选择高新技术企业较多的四个城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
本文试图从高新区、企业两个层面讨论制度舒适物对于高新技术人才流动的影响:首先,对比各城市高新区在人才吸引中所提供的优惠政策,讨论绿色通道对于高新区吸引人才的重要作用;其次,对比各类企业在校园招聘中为高新技术行业应届生提供的人才待遇,讨论制度舒适物对各类企业人才吸引策略的影响。
二、人才吸引政策中的“制度舒适物”:绿色通道
1高新区人才吸引的制度型政策:绿色通道
高新区,即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是性质和功能相似的一类地域组织在一定地域内的相对集中。刘新同:《高新区发展环境与对策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页。分析高新区的人才吸引政策有助于了解各城市在吸引人才上所提供的制度优惠条件,即“制度舒适物”。自 1988年始,国家便通过出台一系列政策支持高新区的发展。中国高新技术开发区发展迅猛,至2010年9月,仅国家级高新区总数即达105家。各城市高新区致力于借助地方政府自身优势,通过创造良好的环境和条件来吸引、激励科技人才,提高各高新区高新技术行业发展的竞争力。然而,在不同地域环境下,各地高新区的人才吸引政策并未有的放矢,反而出现了政策趋同化(如表1)。
由上表可知,各大高新区吸引人才的要素具有趋同化倾向。在吸引人才上,各高新区主要考虑二类政策:一类是通过物质上的补助所提供的物质型政策,如提供创业与科研资助、进行人才培养资助、设立奖项、提供个人所得税奖励、提供直接物质奖励、给予住房资助、提供安家补助等;二类是从制度上给予扶持的制度型政策,如办理户口、安排子女入学、解决配偶户口及工作、提供医疗及保险服务、换取驾驶证或技术证、提供兼职等。物质型政策的提供为高新技术人才提供了物质保证,这在许多国家均较普遍。然而,制度型政策的提供旨在为高新技术人才免除中国相关制度的约束,是中国特殊的人才吸引绿色通道。
绿色通道的制定受中国相关制度的影响,其中以户籍制度影响最大。户籍制度是中国的社会经济管理制度,它包括人口登记与上报、居民户口或身份登记及管理,它涉及与户口相关的就业、教育、保障和迁徙等问题。陆益龙:《超越户口:解读中国户籍制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户籍制度的设置使得中国社会福利与社会权利呈现差异化与非均衡化。首先,出生地身份决定了人们的户口身份。人们出生地所在的地方类型——农村或城市,决定着人们的户口类型。其次,户口影响着个人社会福利享受的范围。社会资源分配是以个人户口所在地——籍地为原则的。因此,在进行社会资源分配时,公民权利需要让位于籍地权利。因此,户籍制度的设置影响了人们的迁移活动。人们虽然可以于不同的地域移动,却因户口问题无法享受移入地的教育、医疗等资源,易被移入地所排斥。因此,在中国的人口流动中,户籍制度成为一种阻碍人们定居的制度,对没有移入地户口人来说,户籍障碍是一种反舒适物。
为了发展高新技术产业,促进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城市高新区率先提出并践行了这类“提供绿色通道”“办理绿卡”等政策。深圳科技工业园较早提出了宽松的户籍管理政策,“对……人才……实行‘长期居住证制度,凭证可在园区之内居住若干年,本人可提干,家属可就业,子女可入学”。汕头市科技情报研究所:《国内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优惠政策比较》,《科技管理研究》1993年第3期。北京中关村2000年出台的科技园区条例就提出为科技人才提供常住户口、安排子女就近入学、提供绿色服务通道、参加社会保险、转换执业资格证书等制度性优惠政策。这些制度的实施有助于免除高新技术人才流动过程中的制度约束,具有“正外部性”,是地方高新技术企业发展的“制度舒适物”。
2企业人才竞争的制度性差异:绿色通道的体制化
不仅各城市、高新区试图通过推出绿色通道服务来吸引高新技术人才,企业自身也可以通过提供户口、协助子女入学等绿色通道来吸引人才。但是,各企业之间绿色通道的提供仍存在制度性差异。由于实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国家积极推进与高新技术有关的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私营企业与外资企业、合资企业等多类企业共同发展。但是,恰恰是由于各类企业存在所有制类型上的差异,各企业所能享受的资源亦有不同(如表2)。
表2中:在薪资待遇上,3家事业单位与3家国有企业会提供一个范围的薪资水平,强调按照相关规定执行薪酬政策,4家普通私营企业均注重薪资待遇,知名企业、外资企业并未标注薪资待遇;在户口政策上,3家事业单位、1家国有企业、1家知名企业、1家私营企业标明提供户口;在其他福利待遇上,4家普通私企、4家外资私企及3家知名企业标明福利待遇。
基于企业性质的不同,各类企业在招聘政策中有不同的侧重点。具有事业单位性质的研究院所及部分国有企业能够享用国家所提供的户口政策资源,故而在户口吸引要素上具有优势。知名私企与外资企业受市场化因素影响,更侧重于以企业本身的知名度、公司文化与理念来吸引人才,强调公司所能提供的其他福利。普通私营企业知名度不高,但在招聘广告中会突出薪资及福利待遇,以此来弥补自己在制度舒适物方面(如解决户口问题)的竞争劣势,建立薪资及公司福利待遇方面的竞争优势。
可见,由于不同类型的企业或单位所拥有的资源不同,不同类型的企业往往采取不同的人才招聘策略。事业单位与国有企业在发布人才招聘内容时,会突出企业所提供户籍制度条件,即绿色通道。事实上,事业单位与国有企业的制度优势早已有之。在计划经济时期,国家对国有企业员工实施单位体制,工作、住房等福利由单位分配。改革开放后,国有企业虽然也在尝试市场化改革,但企业内部员工仍然能享受由国企所提供的优惠条件(如各类补助)。这些优惠条件无需在招聘中标明,应聘者便已知晓。例如,中国电信为国有企业,其研发部的基本工资不高,但因内部隐性福利待遇高,成为一些高新技术人员所向往的职业选择。国家电网是国家垄断性企业,应聘者在求职过程中,不会被公开告知基本工资,反而会被传达单位内部的各种福利。对于体制内的企业,提供户口是绿色通道的重要内容;对于体制外的企业,需要借助货币收入及公司内部福利——职场舒适物“职场舒适物”一词的提出参见本期《人文杂志》中王宁、叶华《职场舒适物、心理收入与人才流动》一文。来突显优势。
不仅如此,由于所处城市不同,同一类型企业之间仍有差异。北京、上海、广州与深圳是中国高新技术企业的聚集区,但四个城市在人才流动的限制上存在差异。北京户口指标有限,户口获取方式以工作导向型为特色,难度最高。高新技术人才获取户口的途径主要为依托单位、企业、博士后引进、人才引进政策、留学归国计划及招商引资计划等。上海户口实行落户评分办法,户口获取方式以学历、能力导向型为特色。高新技术人才通过学历、学校层次、学习成绩、外语水平、计算机水平、荣誉奖励及用人单位要素可积累至落户所需分数。虽然深圳亦实施积分入户,但人才引进综合指标的评分获取要求不高,落户政策最为宽松。
因此,北京企业会在吸引要素上更加强调户口的作用。大唐集团兴唐通信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属于央企,企业自1972年成立以来,每年强调100%解决应届生北京户口,甚至能为符合规定的员工配偶和子女解决北京户口问题。甚至原本无法提供户口的北京知名私企(如百度)与普通私企(如网梯科技),也会通过各种途径与政府斡旋,获取有限的绿色通道。这恰恰证明绿色通道对于提高这些企业人力资源竞争力的作用。然而,能够提供户口的私企仍然有限,即使提供,也只能是“择优解决”。由于上海户口的获取更多依靠主体自身的学历与能力,故上海企业并没有强调户口这一吸引要素。相比之下,广州与深圳的户口更为宽松。由于高新技术人才本身便具有高人力资本,其自身能力水平较易符合广州、深圳的落户要求。因此,广州、深圳也不强调户口的吸引力。
尽管各企业能在相同的市场环境下招聘人才,但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的先天优势仍然明显,它们能够享受国家提供的户口、子女入学教育、补贴等政策服务,拥有吸引人才最有力的舒适物资源。各企业类型之间社会权利与社会福利的差异化使得有限的资源本身成为一种舒适物。因此,能为应聘者提供户口资源是企业的重要舒适物,是由户籍制度所产生的制度舒适物。企业提供的户口资源有利用吸引人才,是“制度舒适物”。在户口越稀缺的城市,“制度舒适物”的作用力越强,受企业的重视度就越高,如北京企业;在户口的获取越容易的城市,“制度舒适物”的作用力越弱,越不易被企业重视,如深圳企业。
三、结论
西方舒适物理论认为,城市舒适物能为科技园及高新技术企业吸引人才,促进地方高新技术行业的发展。然而,这一理论存在一种预设:各企业及每个公民都具有共享舒适物的权利,即所拥有的社会权利与所享受的社会福利是一体化的。然而,中国的福利系统并非全国一体化的系统,福利政策的对象并未普遍化,企业与公民所拥有的社会权利与所享受的社会福利具有差异,是非均衡化、碎片化的。以户籍制度为例,拥有户口不仅影响着人们的地域身份,也决定了人们所能享受的就业、教育、住房、医疗、社会保障等与公民切身利益相关的福利。高新技术人才在中国选择城市工作的过程中,不仅看重工作机会与城市舒适物,更看重户籍资源的获取机会。对高新技术人才而言,获取户籍资源是一种舒适物。这种舒适物与自然环境舒适物、建造的环境舒适物、基础设施舒适物、商业舒适物不同,它并非一个客观实体,而是中国户籍制度所塑造的一种无形资源。凭借这一无形资源,人们可以获得相关福利。这是一种制度舒适物,它以政策的形式提供免除制度约束或制度便利的条件,是中国舒适物配置与摄取中社会不平等的特殊产物。
制度舒适物在中国高新技术人才流动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也成为企事业单位吸引高新技术人才的关键法宝。然而,受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的影响,中国企业所能提供的制度性资源亦有差异。基于对人才吸引策略的分析可知,国有制单位与国有企业能够享受国家提供的各种财政支持、福利补贴、子女入学教育及户口等政策资源,这些“制度舒适物”恰恰成为其吸引人才最有力的资源;部分私企虽然可以通过特殊途径获取部分户口资源,但其制度舒适物的来源仍然有限。由于缺乏制度舒适物的供给能力,私营企业与外资企业只能将薪资与公司福利作为人才竞争优势资源,以弥补其自身在制度舒适物供给上的竞争劣势。在不同城市制度影响下,制度舒适物的作用亦具有差异性。与深圳、广州、上海相比,北京企业更强调户口等制度舒适物的吸引作用。因此,受制度舒适物的影响,不同城市的体制内企业与体制外企业在高新技术人才吸引策略上具有差异性。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责任编辑:秦开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