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奇
内容提要 作为中国改革事业的领导者,邓小平展现了改革家丰富的领导艺术。在改革开放进程中,邓小平通过倡导政策试验来寻求改革的突破口,从而实现了改革灵活性和体制稳定性的有效结合;通过构建和领导改革联盟,维持了改革联盟的团结并保持了改革的持续性;在规划和实施改革方案中,将循序渐进和重点突破两种方式有效结合,最大限度地推动了改革目标的实现。
关键词 邓小平 政策试验 改革联盟 改革蓝图 领导艺术
〔中图分类号〕D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9-0067-07
列宁指出:“政治是一门科学,是一种艺术。”①政治活动的科学性是指人类的政治活动具有客观规律性;政治活动同样是一门艺术,它并没有刻板和一成不变的程序与规则,政治家需要借助自身的领导艺术来实现政治目标。在实践中,只有将政治活动的科学性和艺术性紧密结合起来,政治家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作为改革开放事业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将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领域,实现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显著提高。这些成就的取得无疑离不开领导者丰富的政治智慧和高超的领导艺术。本文将尝试性的对邓小平在改革时代的领导艺术进行分析和讨论。文章首先从革命与改革的对比性分析中,分析政治改革者的行为逻辑;其次通过案例的方式来分析和讨论邓小平在改革进程中领导艺术的三个维度;最后,对于邓小平的领导艺术进行尝试性的归纳总结。
一、改革者的领导艺术
人类社会的政治发展从总体上分为两种:革命与改革。如果说革命的特征是剧烈变化的话,那么改革则是一种渐进而温和的变化过程。考虑到这两种活动的本质不同,革命家和改革家的行为逻辑也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革命家以现有秩序的反叛者出现,通过提供一个现有政治秩序的替代性蓝图以动员尽可能多的民众参与革命活动,以此推翻现有的政治秩序。改革者则是现有政治秩序的维护者,通过局部性的改良来满足公众的需要,从而达到完善和巩固现有政治制度与秩序的根本目标。
在人类政治发展的历程中,革命因其对于政治秩序的彻底改变而引人注目,相比之下,改革的意义常被人低估。事实上,领导一场成功的改革也绝非易事。
在领导艺术的意义上,伯恩斯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在需要特殊政治技能的所有领袖类型中,改革运动的领袖一定属于最艰难之列。”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指出改革者所面临的难题:“由于改革的努力通常要求大量盟友的参与,而这些盟友有着自己各种各样的改革和不改革的目的,改革性领袖还必须对付自己阵营中无止境的分歧。”② [美]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领袖论》,刘李胜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203、241页。因此对于改革者而言,难题是如何维持改革联盟的团结,协调改革支持者的行动。伯恩斯认为,这需要改革者在变革与交易之间保持平衡,即在精神和态度上是改革,而在过程和结果上是交易。②
亨廷顿认为,改革相比于革命活动,对于改革领导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从三个方面讨论了这个问题:首先,改革者需要处理好面对的保守和激进两方面的政治力量。革命者的行动逻辑是推动社会的两极化,并以革命力量推翻现有的政治秩序。相比之下,改革者需要在激进和保守两种力量之间寻求平衡。其次,改革者要比革命者更善于操纵各种社会力量,而且还需要对于社会的变革施加熟练的控制。在改革的过程中,改革者需要有效的团结尽可能多的力量,以维持改革的动力;尤为重要的是,改革者需要根据改革的实际进程来调整改革的方向和节奏,使其能够维持改革阵营的团结。最后,如何处理改革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复杂问题,对改革者而言将是艰巨的挑战。革命者对于社会中的一系列复杂问题通常有着一揽子的解决方案,通过这个解决方案,革命者为民众描绘了一条通向革命后理想社会的道路。相比之下,改革者通常很难在改革伊始就描绘出改革的蓝图和实施路径,面对大量改革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改革者需要灵活地加以应对,寻求社会中间成员的支持。[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刘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287~289页。在政治统治技术层面,亨廷顿从改革阵营的维持、改革政策的选择、改革蓝图的规划三个方面指出了改革者所面临的难题,这成为我们理解改革者行为逻辑的重要线索。
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改革者要想成功的领导一场改革运动,如下三个方面的条件必不可少:选择合理的改革切入点和政策;团结尽可能多的改革支持力量,尽可能减少社会群体中的反改革力量;在改革进程中规划改革的图景和实施路径。上述三项任务,对于改革者而言都是难题。选择错误的切入点将导致改革胎死腹中,难以启动;改革支持力量的削弱乃至瓦解将会使得改革半途而废;缺乏改革的图景将导致改革者纠缠于细枝末节而不可自拔,从而耗尽支持者的热情。只有成功的实现了上述三个方面,改革者才能够顺利的将改革推行下去,实现其改革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改革者无疑需要丰富的政治智慧和高超的领导艺术。
二、通过政策试验摸索改革切入点
改革开放伊始,邓小平面临着复杂的历史遗产。改革开放前一些特定的治理理念和实践则成为了国家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选择改革的切入点对于启动改革过程至关重要。中国是通过列宁主义政党来构建现代国家。参见任剑涛:《政党、民族与国家——中国现代政党-国家形态的历史-理论分析》,《学海》2010年第4期;陈明明:《党治国家的形态、理由与限度——关于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一个讨论》,《复旦政治学评论》,2009年;邹谠:《中国革命再阐释》,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章。考虑到列宁主义政党国家权力高度集中的特点,[英]罗德·黑格、马丁·哈罗普:《比较政府与政治导论》(第5版),张小劲、丁韶彬、李姿姿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89页。即强调自下而上的政治服从,严格的组织纪律以及政策执行过程中的高强度政治动员,因此政策失误所导致的严重后果将会由于上述体制特征而难以纠正。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启动改革进程,领导人采取了地方分权的改革战略。伴随地方分权改革的推进,地方层面的政策试验也获得了相当的政治空间。在改革并没有明确参考范例的情况下,为了降低改革的风险,通过向地方分权,默许乃至鼓励地方的政策试验成为改革实践的重要特征。这方面,农业家庭承包经营责任制的改革是一个典型案例。
在改革开放之初,粮食和农业生产低效率是农业面临的重大问题。针对这种情况,不少地方已经尝试对传统的生产模式进行改革,这包括了安徽、四川等省份的试验。随着上述改革的影响在不断扩大,领导人对于改革也出现了意见上的分歧。出于对资本主义的警惕和个体农户生产模式偏小的认识,一些领导人并不主张包产到户的改革;而更为务实的领导人基于粮食生产的迫切需要和改革取得的实际效果,主张进一步推行农村家庭承包经营制的改革。不同的政策主张使得改革开放之初农村政策难以达成政治上的共识。③ 杜润生:《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6~138、108~111页。面对这种情况,邓小平并没有急于对这项新的改革实验发表意见。在他看来,在一些地区出现的新的实验将能否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仍然需要加以考察。因此邓小平对于试点地区加以肯定和鼓励。在地方层面,万里在安徽的改革试点得到了邓小平的支持,这无疑给予了万里以改革的更大动力。刘金田,张爱茹:《走出中南海的邓小平》,台海出版社,2011年,第193~194页。随着地方层面的改革试点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领导集体内部对于包产到户的改革共识也在逐步成型。③ 有了前期政策试验的依据,1980年邓小平开始积极倡导农村经营体制的改革。他指出:“农村政策放宽以后,一些适宜搞包产到户的地方搞了包产到户,效果很好,变化很快。安徽肥西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包产到户,增产幅度很大。”“有的同志担心,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15页。
根据邓小平讲话的精神,同年9月中共中央印发了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第一书记专题座谈会纪要《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文件强调:“凡是有利于鼓励生产者最大限度地关心集体生产,有利于增加生产,增加收入,增加商品的责任制,都是好的和可行的,都应加以支持,而不可拘泥于一种模式,搞一刀切。”⑥ 《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45、547页。“在那些边远山区和贫困落后地区,长期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生活靠救济的生产队,群众对集体丧失信心,因而要求包产到户的,应当支持群众的要求,可以包产到户,也可以包干到户,并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保持稳定。”⑥ 1982年,中共中央的一号文件对于承包责任制给予政治肯定。此后,全国范围内家庭承包经营的改革全面推行。从历史的角度看,家庭承包经营的模式适合中国农业生产的特点和民情基础,为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农业发展发挥了基础性作用。应星:《“三农”问题新释——中国农村改革历程的三重分析框架》,《人文杂志》2014年第1期。
农业生产模式的改革仅仅是通过政策试验来推动改革的一个典型案例。在改革的过程中,邓小平所推行的诸多改革都遵循了政策试验——领导集体凝聚共识——全国推广的过程。对于改革的上述特征,另一位领导人陈云表达了同样的主张:“我们要改革,但是步子要稳。因为我们的改革,问题复杂,不能要求过急。改革固然要靠一定的理论研究、经济统计和经济预测,更重要的还是要从试点着手,随时总结经验,也就是要摸着石头过河。”陈云:《陈云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9页。萧功秦将邓小平改革模式的典型特征总结为“路径障碍,试错反弹”,即改革不预设某种意识形态,而是在不断的实践与试错中,针对具体问题进行政策的调整,并根据这些选择的效果,不断进行修正。萧功秦:《中国的大转型:从发展政治学看中国变革》,新星出版社,2008年,第89页。从决策的角度而言,由于面对着不确定性和风险,政策试验无疑是克服上述问题的一个有效途径。从这个意义上讲,邓小平所倡导的这种政策试验,一方面能够进行有效的政策创新,另一方面能够在重大政策实施前进行必要的评估和考量;这对于改革的稳固推进,避免重大的政策失误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三、构建和领导改革联盟
改革涉及到利益格局的调整,如何处理纷繁复杂的利益矛盾是改革者面临的难题。考虑到改革者需要面对激进与保守两种力量,因此建立改革共识并维持改革联盟的团结至关重要。李侃如指出:“在1980年代,邓小平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理解政策的不足并鼓励更大程度的变革。其结果导致了艰难的政治问题并深刻地挑战了既得利益。邓小平最为伟大的成就是在19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运用其能力在一个严重分离的政治体系中维持着推动改革的动力。”② Kenneth Lieberthal, Goberning China:Form Revolution Through Reform, Second Edition, W. W. Norton Company, 2004, p.128、131~132.面对这种局面,邓小平采取了两方面的步骤来凝聚改革的力量,构建改革联盟。
首先,结合不同时期的政治氛围,邓小平积极构建领导联盟中的共识,维护改革联盟的团结与合作。改革之初,领导集体形成了改革的共识;然而,在如何落实改革的政策层面,改革联盟内部之间依然存在差异。邓小平领导的改革联盟包含了两类倾向改革的高级干部。一类高级干部渴望恢复毛泽东“左”倾激进主义之前的政策主张;另一类高级干部则认为需要对于毛泽东遗留的制度遗产进行更彻底的改革,建立更民主与开放的政治体制和市场经济模式。② 尽管两类干部都主张对于毛泽东极左路线的遗产进行改革,然而在如何改革的目标和方式方面却意见不一。前者承认市场的积极作用,但是主张市场作用的发挥必须在国家经济计划的框架下。在经济开放方面,他们也持有较为审慎的态度。考虑到毛泽东时代经济结构失衡的状况,这类干部认为经济改革的当务之急是调整不同经济部门之间的比例,完善国家的经济计划职能。后者则力图将中国的经济发展奠定在市场的新基础之上,并对经济对外开放给予大力的支持。鉴于建国后持续政治运动对于经济发展的影响,他们对国家经济的高速增长表达出更强烈的信心和意愿。④ Harry Harding, Chinas Second Revolution:Reform after Mao,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1987,pp.77~83、91.尽管两类高级干部在改革目标和方式上存在着差异,邓小平在众多的改革议题中寻求两类干部的共识。根据改革氛围的不同,他敏锐地调整自己的政策主张。正如哈丁所指出,“他尝试在改革运动两翼之间保持平衡,但通常会给更为雄心勃勃的改革者以支持。邓的一个目标是维持党的高层领导中的共识,尤其是与他在年龄和资历上相当的高级领导人。为此,当严重的困难出现时,邓小平不仅支持温和改革者的要求以收缩控制或者推迟改革,而且把他自己置身于收缩努力的核心。”④ 正是通过灵活的政策调整,邓小平才能有效地保持着改革阵营中的不同力量支持改革。
在面对改革联盟中的不同意见时,邓小平通常是依据政策的实际效果作为改革辩论的依据。邓小平将他的这个方法称为“不争论”,并且将其作为改革成功的重要经验。他总结道:“我们推行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不搞强迫,不搞运动,愿意干就干,干多少是多少,这样慢慢就跟上来了。不搞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不争论,是为了争取时间干。一争论就复杂了,把时间都争掉了,什么也干不成。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农村改革是如此,城市改革也应如此。”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4页。尽力避免政治上的争论对于邓小平维持改革联盟的团结产生了积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邓小平所采取的这种不争论策略有效的维护了改革持续性。
其次,面对改革进程中的既得利益者的反对,邓小平推行体制外先行的改革战略,尽可能减少改革过程中利益受损者的反对,培育新的改革政策支持者。诺顿在认为,中国的改革是一个权力分散的过程。这一过程中权力和资源从中央计划人员手中转移到了地方手中。这一过程消除了市场进入的壁垒,市场力量得以成长起来。[美]巴里·诺顿:《中国经济:转型与增长》,安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9页。诺顿的这个看法具有相当的道理,事实上,通过地方分权培育起改革政策在地方的支持者是邓小平积极构建联盟的重要方式。
邓小平从改革伊始就将市场经济作为中国改革的重要目标,但是改革初期市场导向的改革面临着观念上和体制上的重重阻力。面对强大的反对力量,邓小平采取了体制外先行的改革策略,即尽可能少地触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传统利益格局,从计划经济体制之外培育新兴的改革力量,为改革创造巨大的发展空间。邓小平所推行的这种改革模式也被称为增量改革,它成为推动中国经济转型的重要因素。吴敬琏:《当代中国经济改革教程》,上海远东出版社,2010年,第47页。在这方面,经济特区的建立是邓小平增量改革的一个典型案例。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邓小平十分关注利用外部先进技术和市场来加速中国发展的可能性。1979年1月,广东省和交通部联名向中央提交《关于我驻香港招商局在广东宝安建立工业区的报告》,报告对于建立出口加工区提出了具体的设想。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期间,邓小平对创立出口加工区的设想给予支持。在此基础上,中央工作会议正式讨论了广东省的提议。7月15日,中央批准了广东和福建关于对外经济活动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的报告,决定在深圳、珠海、汕头、厦门试办特区。经济特区成立后,关于其争论就持续不断。在思想层面,伴随经济特区发展带来的一系列有别于传统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新观念和新主张,引发了尖锐的争论。马立诚:《交锋三十年:改革开放四次大争论亲历记》,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第127~134页。经济特区的发展面临着巨大的政治压力。
1984年年初,邓小平视察了深圳、珠海和厦门经济特区。在这次南巡中,邓小平细致地考察了特区成立以来的发展状况,给予特区建设以巨大的鼓励和支持。刘金田、张爱茹:《走出中南海的邓小平》,台海出版社,2011年,第306~326页。邓小平的南巡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对此傅高义敏锐地指出:“高层领导人一旦来到特区视察,与当地干部座谈,在公共场合露面,实际上就表明他们对特区的赞同,从而对特区的发展,给予了来自高层的支持。”[美]傅高义:《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凌可丰、丁安华译,广东出版集团、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就经济特区的作用来看,它成为了国家计划经济体制之外一个新的经济增长领域和一系列新兴改革事物的试验场。
从构建改革联盟的角度而言,经济特区成为邓小平推行市场化改革在地方层面的重要支持力量。在上世纪90年代初,市场导向的经济改革陷入停滞。面对这种局面,邓小平在1992年初视察了经济特区,发表了著名的南巡讲话。在南巡过程中,邓小平给予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特区的发展成就以高度评价;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新的改革目标并倡导进行更深层次的体制改革。邓小平的讲话获得了地方领导人的高度支持,并被海外舆论普遍关注。之后国内的媒体对于邓小平的南巡进行了报道,重新改革的舆论环境逐步形成。陈开枝:《起点:邓小平南方之行》,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17~133页。邓小平的南巡产生了预期效果。在完成南巡后,他的讲话精神在党内被逐级传达和学习。这年9月份,在党的十四大上,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正式成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历史地看,邓小平南巡的政治目标就是为了在地方聚集改革力量,而南巡之后的大规模分权又为地方政府提供了改革和发展的动力。在改革的过程中,地方成为重要动力。郑永年:《危机或重生?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命运》,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4~177页。从这个意义上讲,经济特区的建立就不仅具有经济上的意义,更具有政治上的意义。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而言,在当今的境遇下,重视地方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能够更好的克服国家规模和政治参与水平之间的矛盾。杨正联:《论公共政治秩序的逻辑变迁路径》,《人文杂志》2013年第2期。就此而言,邓小平高度重视地方在国家改革发展中的作用,对于加大改革的动力大有裨益。
任何改革者都面临着传统利益格局下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为此,改革者需要构建改革政策的支持者和受益者。在此基础上,实现传统利益格局的调整。经济学家认为,这种暂时不触动既得利益,而着眼于做大蛋糕的改革方式符合经济学的“帕累托改进”。这种改革可以在改革的过程中不断加大资源总量,从而扩大可供在各个利益集团间进行分配的份额,所以利益摩擦小,风险可控。林毅夫、蔡昉、李周:《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66页。邓小平积极构建改革支持者的战略,对于推动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功不可没。
四、规划与实施改革蓝图
规划和实施改革蓝图是改革成功的重要内容。对此亨廷顿认为对于改革者而言,具有两种战略。费边式战略中,改革者将改革蓝图分阶段分步骤地提出来,在每一个阶段专注于一项改革,待上一个阶段改革任务完成后,下一个阶段改革的目标才会被提出来。这种改革的模式能够有效避免反改革力量的集结,通过逐步瓦解和分而治之的方式来达到最终的改革目标。闪电战则是改革者在改革伊始就设计一套完整的改革方案,凝聚最大的力量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落实和执行。作为一项系统性工程,改革者采取何种战略将取决于改革所面临的外在约束和内在条件。[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刘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289页。在规划其改革蓝图的过程中,邓小平交替地将费边式的改革战略与闪电式的改革战略结合起来,使得改革在保持持续性的同时,还体现了波浪式前进的特征,即在改革的特定阶段,着力推行具有全局意义的改革政策。
在重返政治舞台后,邓小平对于毛泽东的理论和制度遗产进行了清理,为经济发展奠定基础。这些努力包括了倡导思想解放,破除对于阶级斗争为纲的迷思,重建以发展经济和提高人民生活为核心的执政理念;在平反大量冤假错案的基础上,通过改变精英准入的标准和实践新的组织路线,大量年轻化和专业化的干部进入到领导岗位。当经济发展面临来自政治体制的严重束缚之时,邓小平将政治体制改革提上议事日程。在邓小平的改革蓝图中,经济发展是核心的议题,上述这些方面的改革都要服务于经济发展的中心任务。从这个角度而言,邓小平的这种改革特征体现出费边式改革的特征。
在上述费边式改革的过程中,邓小平的改革构想也逐步明晰起来。在改革之初,邓小平提出市场经济应该成为未来改革的目标,1979年底他在会见美国客人时讲到:“说市场经济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只有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可以搞市场经济,这个不能说是资本主义。我们是计划经济为主,也结合市场经济,但这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不能说只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在封建社会时期就有了萌芽。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36页。尽管邓小平较早就确立了市场经济改革的意向,但是这个时期市场化改革并没有为领导层多数人所接受。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经济调整任务的完成,邓小平提出国家经济需要更快地发展,并主张市场机制应该在经济发展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1984年召开的十二届三中全会颁布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这个决定提出,经济体制改革要以发展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为目标。④⑤ 《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55~57、25、27页。随着市场经济体制发挥越来越显著的作用,计划经济体制和市场体制两种不同体制不相适应的局面也更加明显。面对此种情况,邓小平把这个阶段视为改革的关键结点,努力推动着具有转折意义的改革,以突破改革面临的困境。在明确了改革所面临的具体障碍基础上,邓小平多次敦促改革应在短期内向市场体制迈出实质性步伐。这个时期,邓小平以推动经济的市场化为核心,力图在短期内使得改革蓝图得以实现。80年代中期的改革实践中,计划与市场两种体制相互矛盾的根源集中体现在价格问题。价格问题成了当时经济改革的难题,对解决新旧两种体制的矛盾具有决定性作用。1984年9月,赵紫阳总理在给中央常委同志的信中讲到:“计划经济改革的步子到底迈多大,也不能以主观愿望为转移,而应取决于价格改革的进程。”④ “理顺经济的主要标志是建立合理的价格体系。价格改革难度最大,是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成败的关键。”“现在中国有此条件,正处在价格改革的黄金时代。”⑤ 随后在10月颁布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价格改革被提上改革议程。决定指出:“各项经济体制的改革,包括计划体制和工资制度的改革,它们的成效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价格体制的改革。价格是最有效的调节手段,合理的价格是保证国民经济活而不乱的重要条件,价格体系的改革是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成败的关键。”③ 《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57~58、273~274页。
考虑到价格改革所具有的全局性作用,邓小平主张这项改革应该尽快推行,从而彻底解决新旧两种体制不相适应的局面。在1985年7月,他与中央负责同志谈话时明确指出:“价格改革是个很大的难关,但这个关非过不可。不过这个关,就得不到持续发展的基础。十二届三中全会以来九个月的实践证明,价格改革是对的。理顺生产资料价格恐怕要用三年,加上生产资料价格的改革,需要的时间更长。如果用五年时间理顺物价关系,就是了不起的事。这项工作很艰巨。改革的势头好,要坚持搞下去,这个路子必须走。今后即使出现风波,甚至出现大的风波,改革也必须要坚持。否则,下一个十年没有希望。我们要抓住时机,现在是改革的最好时机。”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1~132页。同年,中共中央制定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第七个五年计划(1986-1990)的建议》提出建立新型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需要从企业、市场体系和宏观调控三个方面加以推进,力争在五年或者更长一些时间,基本奠定有中国特色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社会主义新经济体制。③
为了顺利实现体制转型,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设计办公室制定了进行价格改革的详细方案。这个方案以价格为核心,通过调放结合的方式实现市场价格与计划价格的并轨。邓小平对这个改革方案予以高度评价;同时为了保证改革的顺利进行,邓小平重新强调推进政治体制的必要性。⑤ 吴敬琏:《当代中国经济改革教程》,上海远东出版社,2010年,第65~66、69~71页。然而,由于当时经济环境的恶化,这项改革方案没有得以实施。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所制定的改革方案事实上为国家改革规划了清晰的图景并提供了相应的路径。
1993年,随着改革条件的成熟,上述改革内容再次提上议事日程。1993年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颁布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决定要求在世纪末初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为此需要采取整体改革和重点突破相结合,不失时机地在重要环节取得突破,带动改革全局的改革战略。从内容上看,1993年的改革方案与80年代中期的改革方案具有相当的一致性,这个方案成为了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改革的路线图。⑤ 从这个意义上讲,邓小平的改革蓝图得以继续实施,并最终实现了市场经济在中国的确立。
五、结语
成功的改革者不仅需要饱满的政治热情和坚定的政治信念,还需要深谙运用权力的艺术。作为改革开放事业的领导者,邓小平在领导改革开放过程中展现了丰富的领导艺术。为了摸索改革的合适切入点,邓小平将政策实验作为有效的工具。在领导改革联盟的过程中,他努力地维持与同事和下属的合作,保持改革联盟的团结。为了避免尖锐的利益冲突,他积极构建改革开放政策的受益者和支持者,保持着改革开放持续动力。邓小平持续地构想改革的蓝图,并有条不紊的将其付诸实施;在特定阶段,他果敢地推动关键领域的改革,力图使改革有实质性的进展。对于当代中国而言,人们依然能够从邓小平的改革实践中汲取政治上的灵感和勇气。
作者单位:长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秦开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