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飞宇“王家庄”系列的历史叙事

2014-04-29 00:44庞秀慧
考试周刊 2014年91期
关键词:王家庄毕飞宇作家

庞秀慧

身为作家,毕飞宇把原生态的日常生活转化为小说文本的叙事能力极其出色,“王家庄”系列(《玉米》、《玉秀》、《玉秧》、《地球上的王家庄》、《平原》等)显示出一种可以反复琢磨、反复咀嚼的滋味,全面展现了特定时代的乡土社会。从这一角度来说,“王家庄”系列确实如作家所言,是“地道的中国小说”,表达的是中国的“本土经验”①。其历史叙事无意中成为当下时代的寓言化书写。

“王家庄”系列呈现出一种绵里藏针的叙事态度,虽然作家在文本中细致入微地表现了王家庄的衣食住行及春耕、夏忙和秋收等农事,然而乡土风景与风情无法让人把日常生活审美化,人际交往处处体现出乡村伦理重视面子、讲究实力与分寸的特点。《平原》中孔素贞虽然急于让三丫出嫁,行事却滴水不漏;继父王存粮面对端方的强势则不断地在“养儿如狼”与“养儿如羊”两个极端中徘徊感叹;红粉待毛脚女婿贾春淦的“吃茶”方式令继母沈翠珍腹诽不已;人们议论三丫与端方之间的情事,不过是一句“快活过了”;三丫怕别人讲她“做样子”,坚持到镇上治疗,却送掉性命。乡村的潜规则因此而体现:《玉米》中秦红霞由“红霞姐”变为“红霞姨”,名称的改变显示出玉米对她的着意羞辱;《玉秀》中玉米对工作的权衡以王家庄的标准为判断依据,“收购站体面,而供销社更安逸”;《平原》中混世魔王“嘴巴勤快了”,立刻受到众人的认可,因为这意味着知识青年最终“服”了。

对待陌生事物的态度,尤其体现出乡土社会注重实用的特点。《平原》里混世魔王所讲述的南京冰棒引发了端方和佩全们的想象力和胆量,“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即。还有什么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馋的呢”?但是一旦关涉到知识层面,乡土社会的态度就格外暧昧:《玉秀》中王家庄之所以重视玉秀,仅仅因为她凭着考试就可以摆脱农村户籍;《地球上的王家庄》里的世界地图令众人开眼看世界,但是这引发的不是震撼,而是恐惧;父亲对于宇宙的关注被等同于小孩子的胡闹,八岁的“我”和父亲共同分享“神经病”这一称号;《平原》中顾先生无力抗衡王瞎子的插科打诨,他所传播的地理知识显得既无聊又可笑。

与此同时,“王家庄”系列展示出国家权威下移使得乡村生活和权力紧密结合。《玉米》中身为支书的王连方可以支配全村女人们的私生活。《平原》里顾先生的下放反而普及了马克思主义;洪大炮热衷于军事演练,因为这是“国家”的游戏;当毛主席“没了”时,高音喇叭成了“上级”、“潜在的命令”和“一切行动的指挥”。由此,日常生活无限被挤压:顾先生在女人和鸭蛋之间不断纠结;唯物主义哲学把三丫的死亡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彻底的哲学命题,“我”变成了“我们”;王瞎子不能在特殊时期随便喝酒;王连方一家在其下台之后的遭遇,尤其体现出权力的影响。最吊诡的是孔素贞们做法事超度毛主席的行为,虽然有论者说这体现了大传统和小传统的纠葛②,但正如拉康所说的:“无意识是大他者话语。”③孔素贞们的行为恰恰说明了国家权威的无孔不入。从王家庄的两任书记来看,他们以国家代言人的形象出现,其个体能力与道德水准对于乡村生活毫无影响。无论谁做了支书,人们都在咬着牙挣扎求生,不是单纯地“活着”,而是求发展,要求更好的生活品质。赤脚医生兴隆制作汽水,要体会“汽水进嘴之后万箭齐发的滋味”;老骆驼的另类生活中包含了对正常人生的渴求;吴蔓玲和混世魔王看似两极的表现,实际上都是为了博得人生的前途与出路。

然而,这种挣扎却助长了人性的丑恶,人们往往把一瞬间的恶念付诸现实。玉米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生活,不惜毁掉玉秀的初恋;玉秧为了证明自己的思想“健康”,毁掉了一个俊美的诗人;混世魔王为了脱离农村,强奸了吴蔓玲;端方为了参军向吴蔓玲下跪,又反过来摧毁红旗的尊严。在这样的时刻,乡村生活的优哉游哉露出了狰狞的面容,所谓的田园风光和审美化的理论在这种平庸,普遍的恶面前显得尤为可笑。

由此,“王家庄”系列就变得意味深长,呈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感,恰如论者所说的:“将疼痛作为自我取乐和寻找快慰的方式,这是端方命运的悲剧,也是《平原》体现出来的历史自身的悲剧。”④虽然随着史料的不断丰富,我们较之以往可以更了解右派的苦楚与地富子女的无奈,感知知青回城的艰难,但是这种苦难经过文学再现更讓人感同身受:五年级的小学生佩全当众砍伤顾先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地主子女三丫为了争取婚恋自主,只得以命相搏;混世魔王当兵不得时,只能通过自残发泄压抑的情绪,他把食指放在火上烧,烧熟了……

这构成了“王家庄”系列的独特魅力。可是如果说仔细追究的话,那么会发现这些叙事内容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乡村伦理、国家威权与苦难是乡土小说的常见内容,而每一个杰出的作家都差不多会涉及疼痛的主题,因为疼痛感本身就是人生如影相随的情绪;退一步来说,在转型期的乡土中国,苦难与疼痛随处可见。为何“王家庄”系列会让人记忆深刻、再三提及呢?归根结底,是作家在文本中表达出了一种相对特殊的历史感、一种极具个人特色的历史叙事。它源于作家对乡村生活的深入体验,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中,毕飞宇详细回忆了童年:因为物质贫乏,不得不观察每一个细节,因此想象力无比发达;因为不停地等待,所以对于人物的内心有着细腻的体察。文本中耐人寻味的细节非常多:混世魔王为了消磨时间不停地吹口琴,居然嘴巴都生出了茧子;被视为阶级敌人的顾先生反而最执著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与推广;吴蔓玲看望被批斗后的孔素贞时说:“你怎么把膝盖磨成这样?下次别这么死心眼,跪着不舒服了,就站一站。阶级斗争要搞,身体也要当心。”最让人意外的是老渔叉这个形象,曾经的积极分子突然充满愧疚,往日的豪情壮志都是此时恐惧与慌乱的根源,作家仿佛回到了早年的《楚水》与《孤岛》时期,对于历史事件做私人化的阐释。但是这种革命后史叙述却隐约超越了具体事件,具有了思想史意义:作家不再执著于历史事件的是非与价值观的对错与否,却揭示出暴力带来的创伤记忆同样存在于施害者身上。时转世移,当历史-社会秩序不再受暴力革命的规训时,老渔叉回归为朴素的中国农民,其思想方式和行为模式都能在传统文化中得到解读,因此具有了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意味。

这种历史叙事归根结底是有着传统渊源的。史料、史识和史观是历史学的核心三要素,虽然自《史记》以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是历史学家的最高目的,但在实际操作中,观念的建构即史观的追寻却很少成为历史学家的终极目标。他们更多地着眼于总结与归纳实际生活,特别在叙述事件时,评点相对常见,从中体现出历史学家对历代之兴衰的探讨,以及来自日常生活的价值判断。现代历史学家唐德刚就是这样:他的著作广为流传,但其中新史料不多,史观相对陈旧;史识非常杰出,是其著作中最妙笔生花之处。“王家庄”系列也体现出这种非常典型的中国化思维,其“本土经验”源于日常生活的敏锐感知,造就了中国化的史识,构成了其历史叙事中独特的中国味道。虽然很多理论都可以用来分析其文本中的一个侧面,但理论却无法概括整个王家庄,“王家庄”系列超越了其特定的时代,直指当下的此时此刻。

在这个角度来说,“王家庄”系列恰恰是中国现代史的寓言化书写。传统中国在外来事物的冲击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人熟悉的“田园”和“家园”变成了或被批判或被美化的“乡土”。外来者扰乱了乡村自给自足的现实生活。一个世界地图就可以让农民演绎出无限故事。右派和知青引发了乡村变动。虽然作为读者的我们知道历史的最终走向,但是文本中的人物却是迷茫苦痛的,对生活毫无想象能力,所有努力都是漫无方向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随处乱走。《平原》中端方其实也是外来者之一,他小心谨慎地应付着日常生活的一切,不能随口说话;帮助母亲维护复杂的家庭关系;在同龄人中确立自己的地位;仔细地谋划自己的前途。而且城市也受到外来者的冲击,玉米和玉秀凭借源自乡村的情绪反应模式顽强地闯入城市生活,冲击现存的固化秩序。这种历史叙事喻示了当下中国的现实处境:革命大潮逐渐消逝,人们在全球化的冲击下不知所措,个体的碎片化处境已经露出端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虽说“在一个现代化的中国社会里,最令人向往的便是机会,有无穷扩充之希望与可能”⑤,端方们的面前也曾经有过他们无限渴求的机遇,但是当个体不具备相应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时,那这种机遇根本无法帮助他们完成自己的心愿。

从本质来说,这种寓言化的历史叙事很吸引人,它结合了中国文化的传统经验与现实生活的细腻感受。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又会令人感到遗憾,文本中表述的“本土经验”没有得到深入提炼,缺乏穿透历史的冲击力:一方面和中国社会的现实境况密切相关,流动的现代性让人难以对社会现實有整体的归纳。另一方面,毕飞宇确实不是一个喜欢做理论总结的作家。他曾经说过:“关于权力、极权,我们没有必要把福柯等一系列哲学家们拖出来谈。我不喜欢那样,那是学者们做的事。谈这个问题,还是要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入手比较好。”⑥“我的重点是‘文革的细化,也就是日常性,我所展现的是‘文革进入日常生活之后的状况。我所面对的不是特殊人群,比方说,被冲击的红色家庭、被打倒的权贵,我面对的只是最普通的那些人,也就是所谓的‘黎民,我感兴趣的是‘文革作为一种文化是如何进入“黎民”的婚丧嫁娶和一日三餐的。”⑦这些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恰如歌德所说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理论确实难以涵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王家庄”系列的历史叙事只局限于日常生活的经验和感受,特别在新作《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再一次详细展现了那个时代的方方面面,乃至于细枝末节,难以看到作家对于历史的整体性关切和思考。虽说作者一再宣称自己对意识形态的密切关注⑧,但是这意识形态只落实在个体命运的变幻莫测上,“本土经验”不过是表达了个体的悲欢离合,这总是美中不足的。

自晚清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以来,中国往何处去是历代中国人都要面对的问题。然而其逻辑前提即是中国现状是什么,中国应该是什么样的。在这个基础上,所谓的“本土经验”就有了极大的开放空间。革命文化进入日常生活之后终究会如何,难道仅仅关涉人的心态和命运么?其实历史叙事自有其审美价值,恰如马尔库塞所说的:“在艺术自律的王国中,艺术既抗拒着现存的关系,又超越它们。因此艺术就要破除那些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和日常经验。”⑨源于日常生活的“本土经验”如果仅局限于表述作家细腻的历史感,那么这种史识终究会陷入日常生活的刻板与平庸。娜拉走后如何使人们反复追问的命题,对意义的阐释将是现代文化和历史叙事需要不断追寻的。作家可以站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但是张望得太久,总会让人心存期望,期望不得,终究失望。

注释:

①张均,毕飞宇.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小说评论,2006(2).

②汪政.王家庄日常生活研究——毕飞宇《平原》札记.南方文坛,2005(6).

③[法]拉康著.褚孝全译.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417.

④洪治纲.1976:特殊历史中的乡村挽歌——论毕飞宇的长篇小说《平原》.南方文坛,2005(6).

⑤金耀.从传统到现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153.

⑥张均,毕飞宇.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小说评论,2006(2).

⑦沈杏培,毕飞宇.“介入的愿望会伴随我的一生”——与作家毕飞宇的文学访谈.文艺争鸣,2014(2).

⑧毕飞宇在访谈中说道:“严格地说,我并没有书写过乡村,也没有书写过城市,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只是一个空间罢了,我的重点还是个人命运。说起异化问题,可以导致异化的不只是城市,也有乡村,也有资本,也有科技,但是,我关注的都不是这些,我关注的还是意识形态,原因很简单,我对这个的体会最深。我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人,毕竟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详见沈杏培、毕飞宇:《“介入的愿望会伴随我的一生”——与作家毕飞宇的文学访谈》,《文艺争鸣》2014年第2期.

⑨[美]马尔库塞著.李小兵译.审美之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89-190.

此文是江苏省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江苏历史题材文学作品研究”(编号10ZWD017)的阶段性成果。

猜你喜欢
王家庄毕飞宇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丰碑与牌坊祥云县王家庄
毕飞宇:
阅读花瓣雨
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
毕飞宇《推拿》中的盲人形象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