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不归

2014-04-29 20:43黄哲敏
青年文学家 2014年26期
关键词:父与子父权

摘 要:“父与子”母题历来是各国文学重点关注和展现的对象,19世纪下半叶,世界各国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都处于一个深刻的转型时期,资本主义物质文化的集聚成一股强大的浪潮,席卷着各国传统的社会结构,父权话语受到空前挑战。在激烈的背景下,一种相悖于“弑父”的“顺父论”正悄然登上历史的舞台,本文试图通过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切入,深入探究“顺父”存在的合理性,并加以解读与剖析。

关键词:父与子;父权; 弒父; 顺父

作者简介:黄哲敏,男,1994年5月生,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2012级学生。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26-0-03

早在古希腊时期,“父”作为一个鲜明的形象就已经诞生,古希腊神话的宙斯,乌拉诺斯等,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话语,也正因此,从《旧约》开始,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就从未停止过。随着时代的发展,众多新思想的汇聚,西方传统文化遭到冲击,以“弑父”为代表的各种学说猜想登上历史舞台,这种激烈的冲突通过笔尖的转化,直接体现在了众多现实主义文学家的作品之中。

然而,弑父情结的泛滥和盲目普及化,使得世界文学尤其是19世纪各国文学走入了一个非理论性错误的怪圈,那便是激烈的文字思想变得过于先于时代,以至于作品所承载的主题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所在国家的变革实际,“弑父”看上去成为了一种不可否定的、必须选择的时代进步手段,这显然是错误的。事实上,一个时代的先导应当由哲学阐述,而并非普及意义的文学作品。

于是,《父与子》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19世纪的俄国社会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地步,一方面,由于俄国封建制直接由原始社会过渡而来,使得俄国社会有着浓重的专制和宗法色彩,“沙皇”成为全俄国人民的父亲。另一方面,资本主义浪潮的席卷使得俄国传统社会日趋解体,俄国出现了一大批新兴知识分子和民主主义者,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屠格涅夫基于俄国农奴制改革的背景,以“顺父”的独特笔触,在刻绘历史的同时,给看似不可调和的社会提供了一条全新的出路。

一、人物命运象征批判隐喻

对于“顺父”的阐述,屠格涅夫先由对子辈的批判开始,而这种批判集中体现在了人物的命运转折上。

巴扎罗夫作为先进的知识分子,激烈民主主义者,他自称“虚无主义者”,藐视权威,信奉自然科学,他在文中说到:“你们是贵族公子,除了高贵的顺从和高贵的忿懑之外就无所作为了。但单单是顺从或愤慨是无济于事的,举个例说,你们不肯去斗争,可自认为是盖世英雄,而我们却要去拼搏。”他与阿尔卡季伯父帕维尔的思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以至于最后两人不得不以枪械决斗的方式来结束争吵。另一方面来看,巴扎罗夫是“无情”的,推动他的是科学研究而不是伦理感情,去阿尔卡季家,是因为阿尔卡季的家庭环境更适合研究,而不愿意在自己家停留,是因为“父母家无法安下心来研究”。

同为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父子冲突也有过描写,在陀式的小说中,其“父亲”形象却首先丧失了作为文化传统的内含。他们或者作为生活的不幸者,“抹布”似的父亲,就象马尔美拉陀夫,经常在睡意朦胧中被绝望的妻子痛打一顿以发泄心头的怨气,“她扯我的头发,是由于她可怜我,——我天生是畜生”;或者象卡拉马佐夫似的成为“丑角”。父亲本应是力量、权威与责任的象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却早已斯文扫地、父之不父了。因而, 其作品中“父与子”的关系,“父”或者被“子”所厌弃,如《白痴》中的伊沃尔京;或被“子”所嘲弄,正象《群魔》中的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对儿子彼.斯捷潘诺维奇,几乎从未尽过作为父亲的责任。①基于整个社会来说,“弑父者”意味着颠覆传统社会秩序的人,在陀式的小说里,“父”既被子辈否定,也被子辈颠覆。

与陀式小说中的极端不同的是,屠格涅夫笔下的“父亲”形象则显得充满必要性。阿尔卡季的父亲,尼古拉.彼得洛维奇,他善良,温和,思想古板但却懂得退让,文章这样描写道:那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洛维奇坐在哥哥的书房里说:“你我都已经落伍,我们的戏该结束了…但让我伤心的是,正是现在,当我力图和阿尔卡季走在一起,于他紧密相处的时候,谁能想到我落在后面,他却走到前面去了,我们已不能相互理解。”可以看出,屠格涅夫并没有将“父亲”至于一个可有可无的极端地步,相反的,在农奴制改革的时代背景下,他更加突出了父辈在思想伦理上的合理性,即使从时代潮流的方向来看,作者认同这种思想是错误的,但重要的是,父辈的“存在”变得重要且不可或缺,父辈成为了第一个“被同情者”而并非子辈。在故事的最终,尼古拉与相恋已久的费多西亚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更为保守的帕维尔也被送去了德国疗养,虽然枯燥无味,但人们也“尊敬他的绅士风度”。总得来说,在《父与子》中,父辈的命运经历了保守,挣扎,最终都趋于平缓。

而巴扎罗夫的命运却迥然不同,在小说里,屠格涅夫乎对巴扎罗夫的形象提出了讽刺式的批判,在整个过程中,巴扎罗夫一直符合着“虚无主义者”的特质,他是言语上的巨人,却又疏于行动;他反对现有制度,却又不能提出新的合理的社会制度;他否定一切,但对于否定之后社会到底是怎样,却没有成熟的思考。可以看出,对于巴扎罗夫的形象,作者并没有像其他小说家一样持鲜明的肯定态度,取而代之的是批判,以及深深的不安。

在这种批判性的隐喻下,巴扎罗夫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在一次宴会上,他爱上了风姿卓绝的贵族寡妇奥金左娃,然而在这之前,巴扎罗夫却对爱情不屑一顾,文中这样描写到:“巴扎罗夫“变化”的真实缘由,在于他受到奥金左娃影响后感情有了转变。这种感情使他痛苦、恼火…巴扎罗夫喜爱女性,喜爱女性美,但是对理想式的爱情或他所谓浪漫式的爱情常嗤之以鼻,认为是胡扯蛋,不可饶恕的傻事;他把骑士式的爱情当作是一种残疾,一种病症;他不止一次表示过惊奇,为什么不把托更堡,把行吟诗人和专唱爱情的歌手送进精神病院。”由此,巴扎罗夫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矛盾,他变得惶恐不安,纠结于自己以往所深信不疑的观点,甚至在奥金左娃家里忍不住冒失地像奥金左娃表白。可以说,屠格涅夫对于巴扎罗夫的描写,恰好是对当时俄国正处于社会变革背景下的“新人”形象命运的担忧。

然而,巴扎罗夫的命运却没有结束,屠格涅夫用一种更为激烈,甚至有些冷酷的方式将矛盾彻底撕裂,巴扎罗夫在一次诊断中不小心受伤感染,而患上恶疾,最终忧郁而死。信奉自然科学的知识分子最终死在了自然科学上,虚无主义者并没有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而最终归于虚无,凄凉、讽刺式的死亡表现出:子辈并不一定是先进思想的代表,过于激进的政治主张未必能够真正促进社会进步。

作者对于另一主人公——阿尔卡季的描写则更加证实了这一想法,同为青年知识分子,阿尔卡季对于与父辈的相处显得平缓许多,他尊敬父亲与伯父,拥有着先进的思想,却从不与父亲沖突,最终,阿尔卡季回到庄园,做了农庄的主人,并拥有了美满的家庭。

如果说巴扎罗夫一直在为“弑父”而苦苦挣扎,那么阿尔卡季则是“顺父”的典型,屠格涅夫通过对父子辈不同命运的对比,向读者展示出父子矛盾——也是时代矛盾的另外一条出路,即“顺从与理解”,而在19世纪60年代,俄国也的确走上了一条改良道路。

二、不再必然的上帝——维护父权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因父亲破产而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紧张繁忙而枯燥的旅行推销员工作累得他身心疲惫,所以他想以“变形”方式从“儿子”所必须承担的苦差事中得到解脱。结果他也同样遭到了父亲的严惩,并被彻底放逐,再也不能回“家”。尽管这两个儿子并没有像卡尔那样去偷吃禁果,但他们都企图扰乱恒常的父子关系、试图取代或摆脱“父亲”,其本质上均属“原罪”,如卡夫卡所言:“我们企图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样, 我们就干扰了事情的正常循环。这是我们的原罪。”②

《罗马书》第5章第12节写到:“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基督教认为,人是有罪性的。原罪,即指人与生俱来的,洗不脱的罪恶。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是允许的。”,后世的尼采采纳了陀式的观点,创立了不同于理性价值体系与宗教价值体系的一种个人价值体系,并提出著名的“上帝死了”与“权力意志”。萨特也秉承这一观点,将其应用与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的责任之中,这种关于上帝的讨论在近代的西方社会文化环境中得到了强化,在文学形象和宗教观念上形成了微妙的连接,即“父亲——上帝”。

典型当属上文提到的卡夫卡,书中如是描写:他毫无保留地认同了西方文化。西方文化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克尔恺郭尔和尼采的思想从正反两个方面为他的“父亲情结”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依据;西方世界以“弑父”或反叛权威为显著特征的文化传统和“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③也就是说,众多西方作家对于“父亲”形象的描写,其实隐喻着对作家宗教观念的另一种阐释,而随其发展而来的“弑父”观则是推理作家对人与上帝博弈之下的一个逻辑三段式,因为“父亲”往往象征着权利,而万能的上帝显然也具备无上的权利。

而在更早的屠格涅夫那里,对于“父亲——上帝”观念其实已经形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原罪的探讨,是从人的“苦难”开始的,既然原罪伴随着人的出生,那么苦难便是一种合理,一种宿命的安排,在《地下室手记》里,主人公以“苦难”为乐,甚至于“苦难”成了生活的必需。而在屠格涅夫的小说里,宗教色彩被隐藏,取而代之的是,对于信仰问题,我们对于上帝的出路问题,在他的小说里似乎永远寻求不出答案,因此,屠格涅夫的小说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1)浪漫、细腻的笔触

2)田园牧歌式的环境风情描写

3)人物的相对稳定的持续状态

所以,不难理解,在屠格涅夫的小说里,人物最大的对手不是上帝,不是苦难,不是对神灵不可抗的敬畏,而是死神——即时间的流逝,生老病死,生命必然的衰亡。而死亡,也是屠式作品里的常客,《罗亭》里,罗亭找到了值得付出的事业,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前夜》中,英沙罗夫与叶连娜终成眷属,可是英沙罗夫却在与妻子赴解放运动途中不幸因病去世。《父与子》中,饱怀热情的巴扎罗夫,居然在一次普通的诊断过程中患上恶疾,最终郁郁而终。在他人的小说里,人历经苦难下,只能信仰上帝,否则将是永劫不复。而屠氏则更像一片温暖的大地,他用平等的目光审视着孕育的各种生灵,以至于每个人物都有着鲜活的灵魂。

回到《父与子》的时代背景下,故事发生在1859年,而在1858~1860改革期间,俄国爆发了200多起大大小小的工人运动,在众多人眼里,这正是一个“父辈”褪去,“子辈”即将胜出的年代。而对于此,屠格涅夫却并未给予人物对于上帝的“苦难”,虽然他并没有否定上帝存在,但无论是阿尔卡季还是巴扎罗夫,他们既没有对“父亲——上帝”权利的畏惧,也没有对“弑父”行为的原罪的畏惧,巴扎罗夫思想极端,否定当下的一切制度,但他并没有视上帝与无,相反,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决斗中不小心打伤了“死对头父辈”帕维尔,他仍然义无反顾地为帕维尔疗伤。屠氏在肯定民主主义者否定一切的革命态度时,并没有把他们提高到战胜贵族——父辈的高度。

书中如是形容巴扎罗夫:“仆人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他有一种使下人信赖的特殊本领,虽则从不迁就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是懒懒的。”可见,对于“父辈”与“弑父者”而言,屠格涅夫更多地把之放为“人”的角度进行刻画,也因此,人物在相对稳定的持续状态下,感情的细腻与丰富才得以真实地表现出来,这也是屠氏特有的现实主义笔法。

至此,“上帝”变得不再必然,上帝作为一个无法被证明的事实,其对于人生选择,生命意义的困惑将永远不会停止。而承载着“上帝”意义的父亲,不再只是一个权力的主体,在“子辈”与“父辈”的博弈中,人伦情感成了人物关系的纽带,这几乎符合于后世存在主义对个人选择的描述:人之所以作为人而不是一块石头,是因为人具有比一块石头更高的尊严,在种种境遇下,人的选择是自由的,但必须为选择付出代价。也正如上文所说,这种“代价”,体现与巴扎罗夫,为“死亡”,也体现在更多的屠氏的小说里,然而,死亡并不是博弈下的失败,只是时代洪流的产物、命运罢了。在某种特定历史下,“子辈”所寻求的出路,不应只有“弑父”,而应寻求“顺父”的可能。

读者的阅读行为,或者说阐释过程,绝不应当象伽达默尔的阐释学理论所主张的那样,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过程,一部文本的读者也并非只是文本存在的被卷入者和被束缚者。相反,读者应当是具有审美自由的、有自己独特的期待视野的、能动的参与者和创造者。从而,文本的含义也总是由读者个人的、特殊的暂时视界所决定,在一个相当重要的范围内,文本的含义总是意指现时、此地、为我。现时的读者完全可以用重新建构作者的语言、文学、文化条件的方法,确定过去写定的一个文本中的言语含义。同时,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在他的时代里、在个人和社会的情景下,为文本的稳定言语含义添加永远可变的意味。④值得一提的是,在许多评论家眼中,《父与子》仍是一篇赞扬了青年民主主义者“弑父精神”的小说,当然,我们并不能说,屠氏在写作《父与子》时,对于文化弑父呈全盘否定的态度。拙文对“顺父论”的阐释也并非牵强附会的误读。毕竟屠格涅夫的小说笔法宛如被自然浸润过的毛笔,在丰富细腻的笔调下蕴藏着多种多样的文化解读,也正是因此,屠氏的小说才未被淹没于时代洪流之下,成为供后世品味的经典。

参考文献:

[1]《“父亲”:文化的隐喻主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论》[C],何云波

[2][3]叶廷芳 著《卡夫卡全集》[M]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五卷,P366,P344

[4]孟庆枢主编. 西方文论[C]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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