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9、钦差大臣来了
京城宫中的皇帝着急了,让军机大臣催问:前次“具奏以后,已及一月有余,并未将军情奏报。从来行军之道,贵乎神速,况进剿之兵非防守之兵可比,其相度机宜,督率前进,如何调遣,如何攻剿之处,必须随时奏报。今迟久不奏,何由备悉?”你久久不上奏报,我去哪里了解前线情况?皇帝并要求军机大臣“传谕庆复,令其将现在情形作速陈奏,嗣后务须随时奏闻,不得迟缓。”
并派出钦差大臣班第去往前线督战。
又过了十多天,庆复终于来了消息,“复奏报攻克兆乌石、甲纳沟等寨情形”。
我们应该记得,上一摺中,庆复已奏过“攻克兆乌石、甲纳沟等处,势如破竹”。将近两月之后,皇帝催问之下,不得不报,攻克的还是兆乌石、甲纳沟两处地方。皇帝虽然不便揭穿,但已很不耐烦了,话也就很不客气:“尚无全胜之音,不过稍振兵威耳。”
又过了将近一月,已是农历四月间,庆复又有战报上奏:“督率汉、土官兵连克脉陇冈、曲工山梁、上谷细等处贼寨,扑毁险要碉楼前后一百五十余座。并据上甲纳曲个等十余寨头人畏威投诚,各将子弟献出作质,并缴马匹、枪马等物。又据逆酋班滚之异母弟俄木丁并北路灵达已投喇嘛甲木温布并上瞻对应袭肯朱头人骚达邦俱愿出力,暗为向导,臣已密差游击王世泰、罗于朝督令土守备汪结等由北路茹色一带,暗约渡江。并派甘西之兵,夹攻然多后路,仍移咨提臣李质粹督催官兵,进攻纳洪多沟口,务期必克,以取全胜。”
这回,战事看来是真有些起色了。
战事果然顺利起来。
不几天,庆复又奏报:“官兵攻克纳洪多沟口,由茹色会合渡江,已破如郎大寨。逆酋班滚携家逃遁。飞饬各路镇将并各土司,分布要隘严密擒捕。”钦差大臣也到的真是时候。“钦差大臣班第等即于是日到营,招抚遗番,乞降甚众。”
这一天,是乾隆十一年四月十四日。如果不是未能擒获班滚,那庆复的计划就算提前完成了。
皇帝得奏,说,很高兴很欣慰啊。“但班滚未获,究未可谓成全功。卿其督令务获正犯,慎犯假冒之弊。”要抓住首犯,而且不能随便弄个人来假冒,你不要被下属欺骗,连同把朕也骗了。话虽如此,皇帝还是相信,此胜利是“自庆复到彼以来,实心整顿,克振军威”,所以有此功劳。也相信“渠魅班滚暂时逃匿,计日授首,从此边地永可以宁谧。”
皇帝说,“庆复调度有方,纪山筹画转运,甚属可嘉!其提、镇诸臣并官弁兵丁等,现在奋勇,不避险阻,直抵巢穴,亦属可嘉,著交部亦从优议叙。其如何分别功过,核定等次之处,著庆复查明具奏。”也就是要兵部拿出奖励的初步意见。
兵部很快作出建议:“大学士公庆复、巡抚纪山应照例各加三级。”
皇帝同意之外,更要重奖庆复:“庆复著加太子太保,仍加三级。纪山著加三级。”
当然要奖赏啦,盛世之中的大清国太需要这样的胜利了!
10、瞻对与西藏
这时,从西藏传来消息。
是驻西藏副都统傅清传来的消息。
原来,比成都和打箭炉距瞻对更加遥远的西藏也一直在默默关注瞻对战事进展。清军攻克班滚如郎官寨后,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以及郡王颇罗鼐请傅清代呈皇帝,“呈请遣使人等前往晓喻班滚,令其擒献夹坝贼番,许以自新,撤回大兵。”
皇帝当即批复,“不准所请。”
也许皇帝会想,战事未起时你等为何不作这样的“请求”?战事胶着时你等未何不作这样的“请求”?
这也提醒了乾隆皇帝:“班滚系瞻对首逆,罪无可赦。今看达赖喇嘛代为恳请宽宥情形,班滚与西藏自兵兴以来竟息息相通。至事穷势迫,计无所出,达赖喇嘛等为之恳恩宽免。其素日暗相勾結之处,从前已失防范。伊等情意既相联属,则班滚势穷,无路可逃,或竟潜窜入彼,私行藏匿,亦属事之所有。可将此种情形,速行传谕庆复,令其竭力堵拏,勿使兔脱。若此番稍有疏虞,或致班滚漏网,朕惟于庆复是问。”
皇帝心里明白,不会直接指斥他正在统战的达赖喇嘛,对傅清却要提醒与严厉批评:“……今贼势大败,班滚只身逃避,巢穴俱毁,早晚即当就擒。达赖喇嘛、颇罗鼐等必平日彼此通信,始为班滚乞恩具奏。似此代叛国贼匪奏请之事,傅清理宜不接。伊等如再三求告,谓恐压搁其事,始可据情转为陈奏。乃傅清率尔接摺代奏,甚属胡涂,不知大体。况令伊驻藏,原于照料之中,寓以防守之意。今逆贼班滚与藏人彼此关通信息,伊岂不知之!伊既明知,又代为转奏,罪即不赦。若云竟不知晓,又奚用伊在彼驻扎为耶?”我把你派驻拉萨,就是让你不分是非黑白,任意转达这种荒唐要求的吗?“傅清既有兵五百余名,务须留心,详细查拏。倘有疏忽,使贼赴藏,复致远扬,即将傅请在彼正法,断不宽贷。”
上谕直接以“正法”作警告,可见皇帝之愤怒。
不独是对傅清“胡涂”,“不识大体”愤怒。
达赖喇嘛和藏王颇罗鼐如此表现,自然令皇帝感到不解与愤怒。要说清楚皇帝如此愤怒的原因,必须说点史上旧事。
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蒙古准噶尔部精兵六千入侵西藏。西藏兵败,当时主政西藏的拉藏汗被杀。颇罗鼐当时是拉藏汗部下,在与准噶尔人的战争中负伤。1720年,即康熙五十九年,清军进兵西藏,驱除准噶尔人。颇罗鼐和阿里总管康济鼐一起领兵策应清军。最终击退入侵西藏的准噶尔蒙古军队。战后,颇罗鼐因功被任为主持西藏地方政务的四噶伦之一,辅助首席噶伦康济鼐掌管财政大权。后四大噶伦不和,噶伦阿尔布巴于1727年,即雍正五年杀首席噶伦康济鼐。颇罗鼐发后藏与阿里地方兵征讨阿尔布巴,并最终取得胜利。战争过程中,他拒绝了班禅喇嘛的调停,决意由清朝皇帝来作最终的裁决与处置。雍正六年,在清廷主持下,叛乱的阿尔布巴噶伦等被处决。颇罗鼐升任首席噶伦。并封为贝子。贝子为清朝的四等贵族爵位。乾隆四年,又加封为颇罗鼐为郡王。郡王,是清代的第二等爵位了。
正因为如此,颇罗鼐此次的表现,自然大出皇帝意外。自然就要难解而且愤怒了。
庆复又上奏:“查西南一带土司崇奉喇嘛,熬茶供献。达赖喇嘛代班滚求情,尚无足怪。颇罗鼐亦为转恳,殊属愚妄。”庆复又重提旧事,去年“江卡兵从南路马良柱进攻下曲工,路险雪深,冷宗鼐带兵逃归。迨续派江卡兵前来,藉由端迁延,直至如朗既破,始报到营。”这更是火上添油,使得皇帝更加愤怒。但皇帝也深知,不能直接把怒火发泄到达赖喇嘛和郡王颇罗鼐身上,只好继续迁怒于转达这种乖谬陈情的傅清。
皇帝还找来在中央政府工作的傅清的弟弟,户部侍郎傅恒,要他写信给远在西藏拉萨的兄长,再申责问:“所以令伊驻藏办事者,一则照料地方,再则为欲知彼处情形消息。”你远行前,皇帝亲自接见,你忘了皇帝是如何苦口婆心告诫于你的吗?“伊陛辞时,朕曾如何训谕?自伊至彼以来,于应奏之事并未具奏,不应奏之事妄行具奏。如达赖喇嘛、颇罗鼐等为瞻对逆贼班滚乞恩一事……朕已降旨申饬矣。再,伊陛辞时,朕曾降旨训谕,以朕屡加恩于藏人者甚重,不知伊等情景如何……逐一详悉访询,据实奏闻。迄今二载,未据陈奏。朕所谕之事,并未留心办理。现在领兵在彼驻扎,倘或贼匪班滚潜逃赴藏,伊若不能督兵拏获,将伊即在该处正法。将此寄谕知之。”
皇帝对驻藏大员,再次以死刑相威胁。
后来,傅清果然死于西藏任上。却不是因为瞻对之事。
乾隆十二年,颇罗鼐病死。死前,请求清廷由其次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承袭其职位。皇帝照准,令其总理西藏政务。并谕傅清:“颇罗鼐更事多,黾勉事中国。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幼,傅清宜留意。如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思虑所未至,当为指示。”
乾隆十三年,傅清被调出西藏。任天津镇总兵,并很快升迁为固原提督。
乾隆十四年,继任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与其兄兴兵互相攻击。皇帝因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乖戾且为乱“,再调傅清入藏。
乾隆十五年,傅清与其副手拉布敦先后到达拉萨。此时,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已将其兄击败致死,并放逐其子。同时中断川藏塘汛交通,断绝与清廷的联系,转而与其父曾经浴血抗击过的准噶尔人相互勾结。川藏交通断绝后,傅清得不到皇帝指示,只得与拉布敦自作决断:“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且叛,徒为所屠。乱既成,吾军不得即进,是弃两藏也。不如先发,虽亦死,乱乃易定。”
是年十月,傅清在拉萨召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至驻藏大臣衙门,声称有皇帝诏书传达,诱使其上到二楼,然后撤去楼梯。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不知是计,拜跪听诏,傅清从其身后偷袭,挥刀将其斩杀。后来,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的部将率兵将驻藏大臣衙门重重包围,枪击炮轰,并纵火烧楼,傅清顽强抵抗,身上三处负伤,自刎而死。拉布敦也一同死难。一同死难者还有官兵五十余人,及商民七十七人。皇帝得知此消息后,说他“揆几审势,决计定谋,心苦而功大”。追封其为一等伯,谥襄烈,旋命立祠于驻藏大臣衙门所在地通司冈。遗体运回京城,皇帝还亲到灵前祭奠。这已是瞻对战事之外的故事了。
这里说西藏之事,其实是说整个藏区大势,是为瞻对事件提供一个更广阔的背景。
世界上没有孤立事件。即便发生之时是孤立偶然的事件,发生之后,影响所及,不同价值取向的人看来,自有不同的看法。尤其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感受,自然大不相同。皇帝对班滚切齿痛恨,而达赖喇嘛等却对之有着深刻的同情。
这点议论略去不表,话题还是再回瞻对。
11、胜利了
清军攻破如郎官寨后,班滚潜逃。
皇帝一定要缉拏首犯。但下面官员却已认为大功告竣,一场轰轰烈烈,几经曲折的大戏就要落幕收场了。
四川布政使李如兰上奏:“军务告竣在即,节次动用军粮计碾运各属仓谷七万石,为数颇多。”一石约为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这一仗,兵丁和运粮脚夫吃米就吃了八百多万斤!加上在当地采办制作炒面的青稞和其它杂粮,瞻对一战,仅耗粮就在千万斤以上。李如兰上这奏折,是告诉皇帝,这么大的耗费,我这布政使管理的官仓几乎都空了,得赶紧收米充实。
其实,此时前线战事还在继续。六月间,庆复又上奏:“会同钦差大臣班第、努三、提臣李质粹进攻丫鲁泥日寨,生擒贼番塔巴四交,讯明班滚现藏匿寨内。漏夜催兵攻扑,施放地雷,连烧大小战碉五十余座,烧毙贼番男妇七、八百人,逆酋班滚并泥日寨头目姜错太等俱经烧毙碉内。随传讯各寨番人,均称班滚实系烧毙,并未逃出。现仍饬各镇将弁并附近土司,严密防拏。其沙加邦、丹批等,向为恶党,亦宜设法剿捕,不使稍留余孽。此外,番众俱各畏威投诚,不时即可蒇事。”
蒇,读音如铲,完成,完事的意思。
完事了?真的完事了?就这样完事了?
想当初千难万难,这后来……胜利来得好像也太容易了吧?
你们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吧:“今如此,亦可谓之成功。”但皇帝还是有点不太相信是真的啊:“但彼既与藏中暗通消息,保其不设计逃往乎?若将来班滚复出,此局何以了之?”
皇帝不放心,又叫新派到军前的钦差大臣班第说话。
以兵部尚书到前线监军的班第上奏:“臣等于四月十四日至军营,遂赴班滚所居如郎寨。彼时,班滚与伊弟恶木劳丁携妻子脱逃。臣等询土守备汪结并新降之班滚弟俄木丁等班滚逃往何处,有无潜身处所,据称:‘班滚母舅沙加邦并伊妻兄姜错太俱在丫鲁地方居住,今班滚势必逃往彼处。此外断无可逃之处等语。臣即同提臣李质粹带领官兵于二十日追至丫鲁地方,将大小碉楼四十余座,全行烧毁。碉内所居男妇老幼俱被火烧,一人未能逃脱。臣等诚恐逆酋班滚诡计多端,乘夤夜雨雾之便又复逃脱,当遣官兵四处诘询。土人俱云班滚实系烧死,再四访查无异。此皆仰赖天威,将贼首全行扑灭。军务蒇竣,臣等带领官兵,即日回京。”班滚真的烧死了。瞻对真的平定了。臣等就要班师回朝了。
奇怪的是,乾隆是个好大喜功的皇帝,此番却没有大获全胜的感觉。你们都说胜利,那就胜利了吧。前次已经奖赏过庆复与纪山了。各级官兵也已下旨兵部优叙。也不能忘了“此番征剿瞻对,四川各土司率领番众承办军粮,催雇乌拉,莫不踊跃从事,将及一载,急公趋义,甚属可嘉。该土司等本年应纳贡赋,已经蠲免。今军务告竣,著再加恩,将打箭炉口内外效力之各部番众应纳贡赋,再行蠲免二年。”
面子上该做的事照做,但内心里,皇帝并不放心,但这不放心,也只好跟军机大臣这样的中央大员说说,“据报烧死情形,尚有可疑之处。班滚系众酋头目,危急之际,未必即坐以待毙。其潜逃藏匿,自必有之事,即使烧毙,想其形迹亦必与众人不同,断无俱成灰烬,不可辩识之理。”
皇帝有了疑虑,不直接责问前线大员,而让军机大臣转达,这也是一种领导艺术。
庆复再上奏,为皇帝排忧释疑。
说刚得到班滚烧死的消息,我也不敢相信。调查之后,汉、土官兵,上上下下,众口一词,过了半月后才敢把这消息上报。现在,各路兵马存粮不过十来天,大军不得不后撤了。但我们会留下四千兵力,办理善后。同时,还密令明正土守备汪结“阴为察访”。汪结这个人,一向倾心内向,我保证即便班滚真没有烧死,也必会被汪結擒杀。而且,当时大火之后,俄木丁等人还认出了班滚火枪和铜碗等随身之物,也证明班滚死于火中。因为大火燃烧几天,贼人尸身俱成灰烬,无法确认了。
同时,庆复还为汪结土守备请求恩赏:“里塘宣抚司安本才具平庸,短于抚驭。近复失地容奸,本应照溺职例革职,姑念其办运粮务尚为黾勉,请从宽降为副土司。所遗宣抚司一缺,查明正司土守备汪结上年征瞻对时,于招谕攻夺诸事最为出力,应即以汪结升补。”那位庆复派往班滚寨中卧底的犯人革松结,后来文书中没有担及他起了什么作用,作过什么事情,也经庆复请封为土千户。
兵部议复:“从之。”
之后,按庆复意见再叙几员武将功过。
提督李质粹革职,“发往军前,自备资斧,效力赎罪”。
此前已被革职的袁士弼,越查问题越多,经刑部决议,最后的处理意见是:“原参总兵袁士弼在川省领兵效力,不能与提督李质粹和衷共事。其移驻兆乌石时,又复奉调违期不至。听任土守备樊福保冒昧轻进。种种获罪,应从重照军临敌境托故违期不至律,斩监候秋后处决。”
皇帝曰:“从之。”
总兵宋宗璋、副将马良柱二员,功多过少,宋宗璋著加一级。马良柱未得奖奖励,也未得处分。这是他第二次从瞻对用兵中全身而退。又或者,此马良柱不是彼马良柱,只是恰巧同名,恰巧都征瞻对,恰巧都是副将的官身。隔着几百年时空,无法访问马良柱,史书也未见交待,只好存疑如此。
换在今天,下面的官员会说,这位乾隆爷是太严苛了。胜利了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老处级干部,混到退休,也要给个副厅待遇嘛。不提拔高升也罢了,还革职查办。大家办事都不认真,你皇帝一个人这么认真干嘛?这样问的人忘了,那时,没有人说国家是大家的国家。大家的国家弄得好,大家都尽心维护。弄不好,大家都来欺上瞒下。那时的国家是皇上的国家。家天下。皇帝一家的天下。皇帝这个法人,对这个国家承担的是无限责任,所以,他必得认真如此,严肃如此。
好歹,瞻对战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第二章
1、说说夹坝
该说说瞻对的夹坝了。
大家应该没有忘记,这场战事,就是因为瞻对这个地方的夹坝而起。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有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会在腰带斜插长刀一把,牛皮作鞘,刀出鞘,宽约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我家乡方言中,此刀就被称为夹坝。
后来,读藏地史料渐多,知道夹坝在康巴语中原是强盗。我出生的山村在一处深沟之口。往深沟里去十来里,有一片黑森林,传闻过去便是夹坝出没,劫掠过往行商之处。我成长的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车,驿道早已荒芜,行商绝迹。上中学时,学校旁边就是一个军营,学校作息,都聽隔壁的军号。这样的时代,夹坝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种刀名了。后来,穿着风气也日渐变化,家乡的男人们大都换下宽袍大袖的藏装,改成短打,那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刀也从生活中渐渐隐去了。写这书时,中间回乡探亲,问了好几家亲戚,都说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就没有这样的刀了。
只是读川藏史料,这个词,还会在字里行间,频频闪现。
比如手中有《西藏纪游》一种。作者周蔼联。上海金山县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福康安率大军远征西藏,驱除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时任四川总督孙士毅驻打箭炉、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运粮饷,负责后勤保障。周蔼联为孔的幕僚,战事进行的两年间,多次往返川藏驿道,军务之外,所见所闻,写成《西藏纪游》一书。其中就说到,“三岩巴部落与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为业,水草为生……时有夹坝出掠。”又说,“附近里塘之三瞻对,习尚相同。”并在书中自已加注,说,“夹坝,劫盗也。”
有一年到康定,即以前的打箭炉,当地文化局办有一份文史杂志《康巴文苑》,里面总有当地文化人考究当地史实风俗的文章。那回,因雨,也因公路塌方,前进不得,便在旅馆翻看新出的《康巴文苑》,见到德格•札茨所写《康人游侠歌》,长我见识,知道“夹坝”一词在康巴语中本不具贬义,翻为汉语,可以叫做“游侠”。并有一种流传民间叫做“昌鲁”的民歌。这种民歌,专门歌颂夹坝,或者是夹坝自己的歌唱。
先抄录一首:
哎,人说世间有三种门,
第一种是进佛堂供佛爷,供佛门,
我游侠不进,不进这种门。
没供品他们不开门,他们不开门。
哎,这三种门的第二种门,
是官家的法力门,法力门,
我游侠不进,不进这扇门,
没有哈达他们不让进,他们不让进。
哎,这三种门的第三种门,
是美好歌舞欢快的门,
我游侠不进,不进这道门,
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不开门。
是的,这就是夹坝,这就是劫盗,这就是游侠。
劫盗,是世界对他们行为的看法。游侠,是他们对于自己生存方式的定义。
瞻对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长,自然适合这样的“夹坝”来往。
时人有记载:“瞻化地薄,生业凋敝,其人多为盗劫。”“世俗犹称瞻化人为瞻对娃。瞻对娃慓悍横豪,驰名全康,邻县人闻瞻对娃名,莫不慌怯避之也。”
从游侠歌所唱我们知道,这些夹坝不过是在面对可以使其生命轨迹得以上升,被赋予意义的命运之门,都不能进入的时代的弃儿罢了。进佛门,把门人是活佛喇嘛,“没供品他们不开门”。进法门,把门人是官家,“没有哈达”,不表示恭顺,“他们不让进”。进幸福之门,“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
说过夹坝,再说瞻对。
1929年夏天,一位叫任乃强的学者,以边防视察员的身份,一年为期,先后考察了今甘孜藏族自治州所属九个县。考究历史沿革与社会面貌,观察政治经济状况,测绘地图,每县成考察报告一篇。九县之中,也包括这本书探究的对象瞻对。只是民国年间,该地已经易了名字,叫做瞻化县了。
任先生《西康视察报告》第七号即为《瞻化县视察报告》。见载于任先生之子任新建赠我的任先生《西康札记》一书。
我们且跟从任先生看看瞻对一地,是何模样。
“全境作斜方形,南北鸟径80里,东西85里。人行径无里制,大约四倍于鸟径。”这需要作点小小的解释。“鸟径”,我的理解就是直径,鸟从天上飞越的直线距离。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大地方。 “人径无里制。”人走的路没有汉地用里计数的习惯。大山之中,山路弯曲萦回,所以,在地面行走的人马,至少要比径直飞越的鸟多出四倍的路程。人口就更加稀少。任先生报告:“瞻化人口,据粮册为二万余,男女略等。其实约不满三万口。就中有四分之一为僧尼,四分之二为丁,其余一分为牧民。”也就是说,瞻对一地,民之大部为农耕之民。民国时,“瞻化4区48村4578户。年征正粮977石2斗5升7合,荍粮421石5斗8合,牲税藏洋6492元3咀,又羊税当十铜元3173枚。”
2012年秋,我也终于到了故纸堆中频频进出的瞻对之境。今天,这里又换了名字。叫做新龙县。在雅砻江边的狭小县城和当地领导用过晚饭。回到旅馆,向县里讨要的《新龙县志》已送到房间。县里领导说,当然有县志,盛世修志呀!《新龙县志》1992年修成出版。我连夜翻阅,开篇便是更准确的新龙,也就是旧日瞻对一地的概述。
“新龙县,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东经99度37分,北纬30度23分。与炉霍、道孚、雅江、理塘、白玉、甘孜、德格7县为邻。面积8674.7平方公里。全县辖4区1镇23乡,民族5个,人口39332人,其中82.34%是藏族。县治如龙镇,距康定475公里。”
应该记得,前书中频频出现的打箭炉就是今天的甘孜州首府康定。
我来新龙这天,早晨从成都飞到康定。到康定机场发现行李没到。机场方面保证说,随你到甘孜任何地方,行李保证三天内送到。当地作家格绒追美带了车来机场接我,两人一路寻访,走走停停,两天到新龙。晚上,便有长途大巴司机从车站打来电话,说行李到了。可见现在交通较之庆复们征瞻对时的艰难,已是天上地下。
行李到了,自然可以换洗一番,再读新修县志。
这次是读从前,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于1701年,康熙四十年“投顺”清廷。授安抚使印。隶属四川雅州。辖民600户。雍正六年,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因“纵容夹坝”被黎雅营游击高奋志诱杀。激起瞻民反抗,歼清军二百余人,高奋志败逃。雍正八年,清廷遣副将马良柱率汉、土兵万余人进剿,因阻于雅砻江水,未能攻到江西面的下瞻对腹心,无功而返。
十余年后,下瞻对属民南下到里塘川藏大道上,劫掠换防官兵。四川提督令继任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之子班滚交出夹坝,退出抢掠财物,被拒。于是,乾隆下令发兵征剿。故事已经讲过大半。只是如果真是如此一鼓而定,从此瞻对“蕞尔一隅”,从此天下太平,一心向化,便不值得来写这本小书了。
有清一代,涉及四川藏区的史料中,有很多关于夹坝的记载。都是说夹坝在官道上劫了官家的文书、财物,甚至劫了朝廷赏赐给达赖喇嘛的法器珍玩,朝廷便要勒令抢案所出地方的土司交出夹坝。如若不能交出,就视为当地土司在包庇纵容。大多数情况下,一番文书往来后,这类事情都不了了之。像乾隆年间以此为由出动大军征剿的事其实很少发生。但从前引的游侠歌看,好多时候,这些夹坝也并不把土司们放在眼里。
夹坝们还有一个规矩,从来不在本乡本土行抢掠之事。
凡出夹坝的地方,都是山高水寒之地,生产力极度低下,百姓却要承受实物税与无偿劳役。于是,在那些地方了,外出劫掠就成为一种相沿已久的生产方式,或者说是对生产不足的一种补充。有清一代,川属藏区一直被夹坝四出的情形所困扰,但无论朝廷,还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从未想过要在当地实行提高生产力,减轻百姓负担的方式这样的根本举措——这是可以根除夹坝现象的惟一措施。
有时,夹坝的确还是由当地土司组织实施或纵容指使。
有些时候,土司自己面对夹坝的滋扰也无可如何。夹坝一出,朝廷就把板打在土司屁股上,处理方式也过于简单了。
2、瞻对善后
前面说过,大军进剿瞻对虽经曲折,终于得胜。论过叙功,有加官进爵者,有革职失意者。之后,还有若干善后措施。乾隆皇帝每每在奏文中见战事艰难,除了山水险要,民风悍蛮,当地人据以抵敌的碉楼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战事结束后,他多次下旨:“众番总恃碉楼为负隅之计,此次我兵攻打亦甚费力。……再寄谕庆复,如何布置不便再建碉楼,而众番又得栖身安业,详看彼地情形,妥协办理,以期万全。”
庆复上奏“善后事宜数条”,其中一条“定禁以防负固”,就专说碉楼:“班滚所恃者战碉坚固,高至七、八丈,重重枪眼,藉以为战守之资。今俱檄饬拆毁,惟留住碉栖止。”“西北垒石为房,其高大仅堪栖止者,曰住碉。其重重枪眼高至七、八层者,曰战碉。各土司类然,而瞻对战碉为甚。请每年令统辖土司分段稽查,酌量拆毁。嗣后新建碉楼,不得过三层以上。”
这碉楼以后还要折磨乾皇帝的神经,只是不在瞻对,而在我家乡一带的大小金川。以至后来,要把大金川战俘移动北京香山,修建碉楼,以供清军研究演练攻碉之术,再千里万里派往川西深山狭谷中的“平番”前线。现在,我到瞻对旧日战场,那些曾经的战碉均已不见。倒是当地百姓还住着传统的两层或三层寨楼——即史书中所谓“住碉”之中。那天,从雅砻江西岸高山上下来,半山之上的台地,见几位妇女正在“住碉”二层的平台上用连枷打场,也就是给收获的青稞脱粒,连枷声中传来妇人们的曼声歌唱,我坐下来,背后雪峰高耸,山下江流蜿蜒,时空寥廓,使人有不知身在何处何时之感。
闲话叙过,还是来看庆复们如何在瞻对继续“善后”。
不久,查出战争进行期间“参将满仓、游击孙煌捏冒战功,游击杨之祺被贼劫营,”还有一位守备郭九皋居然在战事中丢了大炮,这些人都应“照谎报溺职革职。”
皇帝的意见是:“按之军律,即应于本地正法,始为用兵之道。”
更重要的善后,是将“瞻对各地分赏管辖,须授职衔,方资弹压。”
上瞻对应袭土职肯朱准其承袭长官司。下瞻对土司两代作乱,被废,另封俄木丁为长官司。另有委以土千户、土百户职衔者十数名。少数民族地区,“多封眾建”,也是“以分其势”,预防一方独大,难以箝制的意思。
得胜后的大军相继撤去,枪炮声停歇了,战火硝烟渐渐散尽了。四处逃匿的百姓又回归毁于兵火的家园。
经过这样大一场战事后,瞻对本地有什么变化呢?除了因战争少了一些人口,毁了不少房屋村寨,没有什么变化。社会秩序依然如故。土地与人民仍然属于土司、属于土千户、土百户,百姓要糊口就要耕种土地,而耕种的土地都属于土司。一旦耕种就要向他们上粮并服各种无偿劳役,寺院喇嘛依然主宰着人们的精神生活。曾经因大兵进击而拓宽的道路渐渐被榛莽所吞噬,这个地方又重新被世界所遗忘。皇帝说过的啊:“朕思瞻对不过一隅小丑耳,即尽得其地,亦无改为郡县之理。”也就是说,朝廷统治着这些地方,当地土酋若不尊皇命,便要兴兵声讨,但声讨之后,又不打算改变什么。这是一个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的问题,如果什么都不想改变,那你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有什么意义?
战后的当地,仍然是野蛮的存在:没有教化的普及,也没有生产方式的变革与提升。
土司们不但与京城相距遥远。就是与四川省,与雅州府,通一张便条,传一条消息,都要半月以上,自有地远天高之感。各土司间,以强凌弱,以大欺小而起的冲突便时常发生。多封众建,就是零碎分割。在百姓,依然要以夹坝作生活资料的补充。对土司,因为生产力低下,人口稀少,不能在辖地内厚积财势,要想增强势力,也只剩下觊觎邻居,侵人地盘,掠人百姓一途。
所以,川属藏族土司地面,有清一代,变乱此时彼伏,起因无非是百姓出为夹坝引起事端,或者土司间相互侵夺,争夺百姓与地盘。
这不,瞻对战事刚刚结束,大军刚刚撤走。因助战清军有功而新封的下瞻对土司俄木丁便发兵攻打里塘附近的崇喜土司。只为两家旧时结下的仇怨。崇喜是一个小土司,力量单薄。这回,俄木丁被朝廷新封为下瞻对土司,正好借势而起,派人袭掠崇喜土司领地,夹坝一番之外,还将崇喜土司杀死。
对此,朝廷也只好听之任之,不予理会。
这时是乾隆十二年,皇帝还在关心着瞻对善后事宜,三月间,四川所属另一处深山大河边的大金川土司地面又生起事端。巡抚纪山上奏:“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侵占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杀,又诱夺伊侄小金土司泽旺印信。”各土司辖地是清朝中央政府划定的,土司印信也是朝廷颁发。大金川土司此番动作,比之于下瞻对土司“纵容夹坝”,性质还要严重。想到刚刚结束的瞻对战事过程中种种麻烦,以及耗费去了那么多的钱粮,乾隆不想再兴一场战事,便令在川大员庆复、纪山等对大金川土司劝谕警告,但都没有什么效果。为维护国家秩序,朝廷颜面,最后也只好兴师问罪了。
本来乾隆已调任张广泗接任川陕总督,打算将庆复调回中央部委任职,此时,便令他继续留川“相机进剿”“不必急于赴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