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达真
昨晚喝高了。
醒来口干舌燥头重脚轻地坐在矮脚藏桌旁一口气三碗酥油茶下肚了。听见坐在对面的妻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当我递过茶碗等她蓄茶时,她伸手略带调戏地捏住我的鼻子轻声骂道:“酒疯子。”说话的嘴型格外夸张,好像很用力似的。蓄上茶便把装糌粑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说:“阿哥益西,你啊,你已经不年轻了,还逞能。客人没醉你反而醉了,人家那么大老远来看你,你却醉得站都站不稳,给别人的印象是我平日在克扣你喝酒。”
“言重了,”我辩解,顺手将绾在手腕的佛珠向上扬扬,说:“其实,我半夜就醒了,对绒塔的邀请感慨万千。”喝下一口茶后将盒里的糌粑粉用手一撮一撮地拈进茶碗里,然后慢慢地把糌粑捏成团子。妻子将脸斜靠在肩上看看我,意思是怎么只说半句话,“想不到,我们这些文化战线上的老‘恐龙居然还有人记起我,还这么看重我,细细想想,我们这些农村电影队的放映员,退休后人虽在城镇,可人缘在农村,魂在农村啊!”
“哈哈,阿哥益西,说得这么心欠欠的,你不是用《红旗渠》把我的身体和魂都哄到手了吗?未必除我之外还有让你更心欠欠的人?”
我知道妻子的调侃和略带审查的眼神是在忽悠我,“得了,得了,又来了。”我手一挥把话拉回正题,说:“真是佩服这些年轻人,绒塔的父辈跟我一样地脑筋转不过弯,我放了一辈子的《红旗渠》,他们却是看了一辈子的《红旗渠》,但就是没有听见一个人大胆提出要修《红旗渠》,我呢年复一年地放,他们呢年复一年地看,放了就放了,看了就看了,干旱的绒旺塘依旧还是干旱的绒旺塘,万万想不到的是《红旗渠》的精神却在这一代的娃娃们心上‘生根发芽了。”感叹间,层层叠叠的大山从我的记忆里冒出,“但细细想来,绒旺塘可是比林县的山大得多的山啊!这帮青年人的压力太大了,真替他们担忧啊!他们在冒大险啊!”我担忧地看着妻子说,把团糌粑团子的油手搓得手背上的皮肤发亮。
“昨天跟绒塔喝酒,我才把那帮孩子们在十二年前被家长鞭打的事闹清楚,那是在我离开绒旺塘的中午,十几个孩子在村中心的老白杨树下被各自的家长揍得哇哇大哭,有的孩子屁股被皮开肉绽,当时我只知道孩子们把家里的水偷出来玩游戏了,万万没想到挨揍的事与我和电影有关。”
“怎么跟你有关?”妻子问。
“绒塔告诉我,他们那晚看了《红旗渠》后,第二天在村子的高坡上玩起了修《红旗渠》的游戏,他们在高坡上模仿《红旗渠》修了大坝,然后在大坝下修了沟渠,用竹筒架起了饮水槽,在饮水槽周围修了农田,万事俱备后发现没有水,于是绒塔第一个带头朝大坝撒尿,十几个孩子的尿液洒在干旱的土地上很快被吸干了,完全没有看见大坝里蓄有水,都认为游戏很不过瘾,于是格桑就提议每个人从自己家里偷出水来玩通水典礼,大家一致通过他的建议,跑回家把家里从十几里外运来的饮用水拿来倒进大坝里,在孩子们的一阵欢呼声里,通水典礼成功了,完成了他们修《红旗渠》的梦,梦想倒是完成了,等待他们来的是收工后家长们无水熬茶,无水煮饭的愤怒,一顿饱打自然是免不了的。”
妻子嘴里发出吱吱吱的赞叹声,“想不到,这些娃娃们早在十二年前就有这个愿望了,但愿他们能干成这件事,”妻子说着将桌上的“备用金”放在布兜里,转身对我说:“我去开店了,你慢慢喝慢慢想哈,老头子。”随后木楼梯响起了咯噔咯噔渐渐消失的脚步声。
楼下的看门狗郎登在妻子合上大门后象征性地叫了两声,它在同女主人说再见。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部合奏,随后起身不由自主地朝“陈列室”走去。
吱嘎一阵沉闷的响声推开门,一股封尘已久的干燥气息迎面扑来,夹杂着开门时的粉尘味,像一扇历史的大门迎接我向回顾中走去。跟电影打了一辈子交道,每当站在家里那貌似“陈列室”的屋子里,抚摸着两部电影胶片和那台国产长江FL-16-2型16mm电影放映机。
你说怪不怪,一旦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感到这些伴随我多年的“朋友”在同我对话,对话中它们便把我带向三十年走村窜寨的岁月。
顿时会觉得电影胶片《红旗渠》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会抢着说:“喂,阿哥益西,还记得不,在朗格村正当《红旗渠》放映到林县人用绳索系在腰间、手拿钢钎和铁锤在空中找落脚点最精彩的画面时,突然电影机的保险丝烧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唏嘘声一片,那种失望,仿佛像把家里珍贵了几代人储存的金子丢了似的,又像男女青年失去了爱情、牧人丢失了牛羊、老人丢失了拐杖、商人丢失了钱袋子一样。人们向放映机围拢。有手电筒的争着为你接保险丝照亮。那是多么感人的一瞬间啊,五六百人的坝坝电影,零零星星几束光线忽明忽暗地照在电影机身上。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个贫穷的年代,除了那些老眼昏花的阿婆阿爷夜里能用上手电外,那就是基干民兵在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在夜里巡逻时才能用上的……”
“嗨嗨,《红旗渠》你还有完没完,现在轮到《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说话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抢话说,“嗨,阿哥益西,明天是去娘绒村吗?娘绒村的打场早已收拾干净了,村干部牛麦旺登还过节似地在干燥的场院里浇上了水,要知道,在干旱缺水的娘绒村用水洒在庭院简直是太隆重了,放电影在农村牧区像过年一样热闹,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是出奇地干旱缺水,走路都带尘土的地方,就为了全村的人看好电影,洒上水,以免孩子们在你换电影胶片在场中乱跑折腾出灰尘来,影响电影布的清晰。瞧瞧,断腿阿称已经检查了挂电影幕布的挂钩,虽然断腿阿称没了小腿,但手背的灵活就像金沙江对面山上的猴子,飞檐走壁的,晒场唯一的一栋汉式仓库,要把电影幕布挂到两个篮球架那么高的位置,非他莫属……”
“哎哎,胶片们说完了吗?”放影机用粗声粗气的嗓门压住了胶片的喧闹,说:“兄弟益西,我的年龄比你大,我来说说,还记得不,玉龙村和战堆村为谁先看上电影打架的事,两个村为了谁先看上电影在两个村的岔道口上开始争夺我们,大打出手,那天如果不是公社书记大旺堆在场掏出手枪对天鸣枪制止的话,说不定就闹出人命来了。你把我从骡子背上卸下来时,我明明看见是玉龙村的布布邛最先站在岔道口等我们的,但战堆村的尼玛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从布布邛手里抢走《红旗渠》的胶片盒,布布邛却不依。在抢夺中尼玛大打出手,布布邛的头被尼玛用拳头大的石头砸开一个窟窿,鲜血直往外涌,可布布邛却死死地把胶片盒抱在怀里,那场面就像一群饿狼在撕扯一只山羊。如果不是公社书记大旺堆路过此地,说不定布布邛就没命了。”
事后大旺堆回忆,当时他正好路过两岔路口,在麻溜山脊的拐弯处远远看见烟柱似的尘土高高飞扬,环顾四周又风平浪静,怪事,哪来的烟柱呢?说不定是羊群或牛群路过时扬起的尘土,但听见隐约的吼叫声后,我加快了步子,尘暴中心进入到视线中,我立即意识到打群架了。村邻看见布布邛的头在流血,被激怒了,参与到群架里。不一会儿两个村的村民越聚越多,扬起的尘土越来越浓,我想,糟了,这样的场面如果不及时制止,随时都会闹出人命的,于是我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天鸣枪。村民们听见枪声纷纷掉头朝枪响的地方望来,看见我拿着手枪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一场为谁先看到电影而引发的流血事件才得以制止。哎,要是县电影管理站多配一些放映机和人员就好了……
“说得好,”我接过大旺堆的话,思绪完全沉浸在回忆的对话中。用手像抚摸孩子一样在放映机上摩挲滑动,凉悠悠的感觉使我继续回忆血腥的场面。
放映机煞有介事地补充说,“虽然,威信十足的大旺堆制止了这场群殴。但布布邛却不肯放过尼玛。当时在你和大旺堆的劝和下,战堆村的村民们陆续返回,唯有玉龙村的村民不肯离去。他们心里明白布布邛是为了他们能看上电影而天不亮来到两岔路路口等待我们的,他的血是为玉龙村流的,都把目光聚焦在书记大旺堆的脸上,希望他公平了断此事。布布邛像个泥人似地坐在地上,他的头发和出血的窟窿被尘土覆盖了,头发被血液汗液在尘土的拌合下凝固在一起,他眼神模糊,充满了委屈和失望,仿佛在思讨与这事无关的事,看不到丝毫的愤怒,坐在厚厚的尘土上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在粉末状的泥地上比划,画出的形状却是一把把尖刀。我读懂了他的内心。这是康巴汉子杀人前的预兆,表面平静,心里却输不起这个面子和屈辱,‘这小子说不定会去杀掉尼玛。这一预感最终应验了。不到一个月布布邛果然杀死了尼玛。杀人后跑到山上躲了起来。尼玛的死惊动了同村的人,他们不干了,几乎是全村的成年男人都出动了,在远房亲戚尼旺的带领下,村民带上棍棒、刀具和哦多(抛石器)包围了布布邛家。眼看一场血拼要在两个村之间展开。还好,那个时候的‘人保组就是现在的公安局可不是吃白饭的,全县城闻名的‘人保组副组长李红星带着县中队的战士闻讯赶到了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李副组长肩上斜挎着‘五十四手枪的枪套,枪套的按扣是开着的,做出一遇紧急情况就拔枪的姿态,他把蓝色制服的袖口挽在臂弯处,一双运筹帷幄的手在围着他的公社书记、县中队长、两个村的代表面前十分夸张地比划着,像是卖“甩饼”的大师傅,约莫近一个小时的比划,先是两个村的代表回到自己的村人中,十分鐘后李组长高声问两个村的村代表,‘怎么样了?,看见玉龙村和战堆村的代表分别朝他点头后,他将双手用力一拍,一半用藏语一半用汉语大声吼道,‘大热特(这就对了)调解成功,散人,嘎特(慢走)。一场充满血腥的械斗得以化解了。后来,布布邛在家人和亲友的劝说下,主动去了公社投案自首,由公社基干民兵押解至县“人保”部门关押,待判。这件为看一场电影而酿出的惨祸终于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被平息了。”
记得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初冬,干枯的树叶零散地随风漂在蓝幽幽的金沙江里,像是在完成一个悠长的述说,于树叶而言,水对于它们是迟来的春天。河两岸深褐色的土壤因为无水所以没有植物,无声的“呐喊”给人的刺激是望洋兴叹,就这样我常年行走在缺水的语境中。
在去旺打龙村的路上恰好遇见大旺堆,他的打扮出奇地奢华,穿一件衣襟上镶嵌了豹皮和绛红色缎面的藏袍,一双高筒的马靴,一顶狐皮帽子高高地扣在头上,那支永远斜跨在腰间的手枪在枪套的包裹下飘出一咎红绸,那是辟邪和威武的象征。爱抢如命的康巴人在那个年代有一支手枪是令所有男人咂舌羡慕的,当时组织上有规定,公社一级的领导可以配枪。
“阿波波,这么隆重,像是有什么大喜事?”招呼他的同时我做出意外的惊奇状,做出用嘴吸冷气的样子,像摸女人的屁股一样爱不释手地摸着他的配枪,做出格外羡慕的样子。
“隆重是隆重,就是穿得我真累,太厚太重了,我是去开县里的四干会,这身打扮就是不给向阳公社丢脸呀。”说话间就拉着我的手腕在路边的草地上歇歇。
他盘腿坐定后将双手在膝盖上一放,显得格外轻松地说:“告诉你,向阳公社一直是公社的标兵,我年年去开四干会都要戴大红花,这身打扮是为戴大红花准备的,这次完蛋了,”
我用纳闷的眼神瞧瞧大旺堆,想获知他没有说完的话。
“你这该死的‘惹祸兜兜,如果布布邛不杀死尼玛,今年的公社标兵仍然还是我们向阳公社的,”他咬牙切齿地扬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我肩上,我哎哟一声身子本能地朝后仰。他却嘿嘿地笑着,沉闷的笑声像一头刚偷吃过蜂蜜的老熊,随后,从胸前的襁褓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用牙齿拔起壶塞咕噜地猛喝一口,咂舌品酒的同时已将酒壶递给我。
我喝下一口,烈酒的辛辣在舌苔上蔓延开来,顿感整个胸腔燃烧起来,我用手心在壶嘴抹了一把后递给大旺堆。他却陷入了沉思,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山处,想要从沉默的大山深处找到答案似的。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在提醒中他收回迷茫的视线,习惯性地鼓起牛眼对我说:“你这个惹祸兜兜。”说完便快速地将壶嘴移到嘴边咕噜地喝下一大口,爱面子的大旺堆对我说:“知道吗,历史上玉龙村和战堆村就有很深的冤家情节。”
“哦,原来如此。还在想没当上标兵的事。”我疑惑顿解,心想原来大旺堆刚才走神是想告诉我这事。
大旺堆咂砸留在舌苔上的余酒继续说,“‘惹祸兜兜,你要知道,这方圆百十里的地盘,就没有我大旺堆不知道的地方,”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圆弧,意指自己的管辖地,语气充满着自信,“知道吧,五九年民主改革后我就在公社当通信员,后来参了军,如果没有共产党,我这个放牛娃恐怕一辈子只有打光脚板命,打一辈子光棍的命,”他停顿下来用手揉揉翘起“二郎腿”的那只脚的脚心,但他很快又从我的疑惑的表情上察觉自己似乎把话题扯远了,又把话题拉回到布布邛的故事上来,“喂,惹祸兜兜,告诉你一个秘密,玉龙村和战堆村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一个叫尼旺的,他是布布邛的一个远房亲戚,”
“尼旺,是不是一年四季爱把头缩在衣襟里说话的那个老头?”我问。
“对,就是那小子,”大旺堆抿下一口酒后打了一个响舌,将两个手掌放在盘腿的膝头上,这摸样似乎是想借助酒力搜寻到更多的往事。
要知道,康巴人的口头禅不爱用“小子”这类词,那是大旺堆在部队时跟“五湖四海”的战友学会的,他用藏腔说出来的汉字特别有味道,什么你小子、他娘的、什么回事儿、我掏(骂)你、妈那个把子……都特有意味,特好笑。
“尼旺那小子是眼珠一转就会突发奇想的家伙,鬼点子跟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是一个比大跃进还大跃进的人。他的‘大跃进的故事在全县及周边的相邻县几乎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知道不,那年初冬,尼旺去给县劳动调配站当站长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送酥油,哥哥便留他在城里住几天。哥哥上班后他就同一帮无业游民混在一起,为了得到一枚三十克的马鞍形黄金戒指,跟一个有间歇性神经错乱的达格策旺打赌,达格策旺说只要他能一口气喝下了两大茶缸六十度的江津白酒从县城走回向阳公社不‘倒桩,他就能得到那枚戒子。老天呀,那种‘五保户用的大茶缸起码能装三斤白酒,你说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怎样,他居然二话没说一口气灌下了那三斤‘马尿水,”惊叹的同时大旺堆也灌下自己酒壶里的‘马尿水。
我迫不及待地问,“难道他没有醉死?”
“急啥子,你这个‘惹祸兜兜,天还早呢,我皇帝都不急,你太太急啥子。”我不知道大旺堆是否故意说错“皇帝不急太监急”这话,还是他对这话一知半解,他打断我的话,用舌尖舔着嘴唇回味着酒味,慢悠悠地说:“那想钱想疯的,在不要命地咽下最后一口酒后,脖子都变粗了,粗声地打了一个酒嗝,像牛回食(反绉)时发出的声音。上路的时候天开始下雪了。”真好笑,酒精的作用,大旺堆说话时半闭着眼睛,神态仿佛看见刺眼的雪一样。
咕噜吞下一口酒后大旺堆把水壶举在眼前看着水壶,说:“也怪,这鬼东西像女人一样,没有不行,多了又惹祸,真是酒壮英雄胆啊,县城距向阳公社足足二十一里啊。一开始尼旺还算走得四平八稳,还不停地给达格策旺和一群看热闹好事者的又是瞪眼睛又是伸舌头什么的,尽量表现出平日正常的模样。当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步子就不太利索了,开始失控地摇摇晃晃起来,公路上的一层薄薄的积雪印上了他的足迹,像是一头被打伤了腿的野牛抬不起腿在地上拖着走。雪中的脚印从一字型变为S字型,从摇摇晃晃到跌跌撞撞,几次险些倒在雪地上,奇怪的是始终没有倒下去。歪歪扭扭的尼旺嘴里喃喃地说:‘我在跟酒摔跤!我在跟酒摔跤!再坚持一下,马鞍戒子就是我的了……再坚持一下,马鞍戒子就是我的了……经过六个半小时的“艰难跋涉”,要到公社院坝时,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寒冷中呼出的热气像奔跑中的牛呼出的热气,急促而雾气腾腾,哈哈,那个鞍马戒成为他的力量的支柱和源泉,支撑他像一根移动的钉子,牢牢地站立在向阳公社的雪地上。”
酒精的作用大旺堆的口才跟说相声似的,说别人喝酒趣事的同时自己也在谱写相同的趣事。被酒精逐渐带入云端的大旺堆创造性地描述着,“进入院坝后,酒浓度已经在尼旺身体里达到高潮。事前有约,只要他跨进我的办公室,即使一头栽倒在办公室都算胜利,但尼旺怎么也走不进我的办公室,那跌跌撞撞的样子真叫人揪心,每次走到距我办公室只有一两米甚至跨一步就能走进,但过度的酒精让他丧失了方向感,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我在跟酒摔跤,千万不能被酒摔倒啊!我在跟酒……坚持,坚持,马鞍戒就是我的了……那个想钱想疯的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在能停三十辆红旗牌拖拉机的院坝里转圈。院坝里的雪地上全是他的毛线圈式的脚印。他像一只筋疲力尽、两眼昏花的鸵鸟歪歪扭扭地寻找目的地。看见专门给公社劈柴烧茶的洛绒钻出我的办公室,在打了一个寒噤的一瞬间终于惊醒过来,‘那个带门帘的地方不就是大旺堆的办公室吗?这句非常肯定的话还没有说完,间歇性神经错乱的达格策旺比他先倒下了。信守打赌规矩的尼旺转身看着倒在雪地上的达格策旺,偏偏倒倒地走到他身边,咬咬牙躬下身子把他扶起来,然后平伸双手口里念念有词地说那句老话,‘我在跟酒摔跤,千万不能被酒摔倒啊!当他双手抓住门帘一只腿还在门槛外的剎那,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呼呼睡去,被撕扯下来的门帘刚好当被子替他暖身。这个想钱想疯了的——终于赢了!”
大旺堆一只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像是在为尼旺庆祝,煞有介事地感叹着,“酒,这东西有时候给人带来的快乐是意想不到的,特别对荒郊野外的独行者,它是壮胆的神药,是孤独者的亲密伴侣啊。”
我听见大旺堆微微带醉的描述竟如此地情真意切,相信他在全公社的大会上的讲话绝不会有这么动听,我想,我不是被酒灌醉的,而是他的故事把我灌醉了。后来在去各村放电影的路途上我也随身带着一个装满酒的军用水壶,用喝酒来消除路途上漫长的寂寞。
等到酒壶空了,大旺堆全然没有再见的意思,当他再次把酒壶递给我时,酒壶变轻了,他却变“重”了,我担心他会醉,担心在荒郊露宿被狼吃了。他毕竟是公社书记啊,是一方的父母官,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待他的指示。
太阳在山峰间隐去的时候,没有了光照的河谷开始吹起冷风,并伴有呼呼地啸叫声,我下意识地把头缩在衣领里。
“我说这事的意思大概你只当笑话听了。”
“是的,”我回答时把眉头一皱,“难道还有别的含义?”我反问大旺堆。
“当时的县级领导中也有跟尼旺一样,眼珠一转就有想法的‘跟屁虫。”大旺堆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能听出言外的愤怒。他抿抿嘴,说,“你知道不,尼旺又一个破天荒的建议竟然在县上的支持下得到了同意,”
“什么破天荒的建议得到了采纳?”
“嗨,气死人的鬼点子。尼旺建议把县砖瓦厂烧制的青瓦进行工艺改革,将青瓦改烧成圆柱形,大概直径在二十五公分,长约四十公分,”大旺堆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略微停顿后,再把水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后,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某一堆泥巴或某一粒石子就再也收不回目光似的,沉浸在回忆里。
“哼,接下来的故事就更荒唐了。尼旺在砖瓦厂开始示范他的奇想,把十几个瓦筒连接起来,在厂边的一家磨坊的进水口将瓦筒接上,水哗哗哗地顺着瓦筒流过,他高兴地对县革委会主任刘主任说,‘我建议在战堆村的水源处用上我的发明,这样一来玉龙、拉龙、格龙、战堆这几个村喝水浇地的事不就解决了吗?刘主任一眼不眨地看着从瓦筒里流出来的水,沉思片刻后,望望周围的部下,看他们有何反映,而众部下又都在观察他的反映,看他的表态。‘看看你们,都跟我一样太官僚主义了,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他再次看看随行又看看尼旺大声说道。接着耸耸肩好让披在肩上的呢制中山服不从肩头滑落。像他这样的许多南下干部喜欢把衣服整天披着当披风穿,开会除外平日里都不爱把手伸进袖筒里,两只空袖筒如果在有风的情况下飘来飘去的,像没有双手的断臂人。刘主任从‘披风里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尼旺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做出激动得想哭的样子说:‘我代表县革委向你致敬!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群众的创造力和聪明才智是社会进步的源泉啊!刘主任的话音刚落,人群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接下来便是分工明确的大会战,烧瓦筒的烧瓦筒,找水源的找水源,挖壕沟的挖壕沟,做支架的做支架,经过一年的大会战,一条长七公里的饮水筒终于接通了。通水的那天,我亲眼看见尼旺的父亲老更登把一双解放鞋用砍柴火的刀把鞋砍成数节,一边砍一边眼泪汪汪地高声说道:‘毛主席啊,有了你的关怀,尼旺这混混在你的关怀下有出息了!我们走十几里背水吃的苦日子结束了!今天,我老更登高兴啊,这双陪着我背水走了七年的鞋子终于磨到尽头了,我拿它来庆祝吧!”
我越听越不对劲,心想,“熟习这几个村的情况就像熟习自己的老婆一样,村民一直都是在索曲河背水吃啊,大旺堆是不是喝醉了开始说‘酒话了,”我用揭穿谎言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眯上一只眼用调侃的语气说:“大书记,我怎么不知道这几个村有饮水筒的事呢?”
“你是反击右倾翻案风那一年顶替你父亲参加工作的,是吧?”大旺堆不耐烦地问。
我点点头,说:“就是放《月亮湾的故事》的头一年。”
“这就对啦,我说的是农业学大寨的事,那时你这个‘惹祸兜兜还在横着手臂擦鼻涕呢。”
单凭大旺堆对农业学大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两件事的时间顺序来判断,他没醉。
看见我口服心服的摸样,他笑笑,说:“着急上路了是吧,你这个‘惹祸兜兜,我把这点酒喝完咱们就说再见,”当他把壶嘴底朝天地放在嘴上时才发现壶空了,问我,“还有酒吗?
我摇摇头。
他瞪起双眼凶神恶煞地看看我,但却用心平气和的口气说:“也喝得差不多了,哎,要是尼旺的鬼主意少点就好了,两个村就不会为水而杀得你死我活了。要是你《红旗渠》的电影的水能流到我管的大山里的村庄就好了。村民们不都叫你《红旗渠》吗?”大旺堆的话充满了惆怅和渴望。
“你说的两个村的械斗渊源就指这?”我问。
“那还不是?!鬼主意太多的尼旺在玉龙村建议悄悄修蓄水池,缺水缺穷的人们听了他的建议,认为把水储存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于是处在上水处的玉龙村把水截流了。战堆村的用不上水当然不干了,拿起锄头和铲子要填平玉龙村的蓄水池,一个要保卫一个要铲除,斗殴的惨祸自然就发生了。”大旺堆像亮底牌一般将双手一摊,用手语加强了自己的判断,随后便沉浸在惨祸的回顾里。
沉默片刻后把目光收回看看我,說,“不堪回首啊,整整九死十二伤,死的躺在地上,走了就走了;伤的躺在病床上,扬言这仇非报不可;比大跃进还大跃进的尼旺也死在自己的鬼主意中。”他又习惯性地将双手摊开做出惋惜的手语,做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手语,“蹊跷的是,这场人祸还没来得及处理,百年不遇的山洪爆发又把这个大跃进式的陶瓷工程毁得面目全非。这件事,上上下下处理了十几个人,坐牢的坐牢,革职的革职,包括县革委的刘主任,公社的王书记。”
“王书记,是不是那个从绵阳精神病医院出来后又疯掉的那个‘王疯子”我问。
“哦,嗯,正是他,”大旺堆点点头,“看来毛爷爷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还是要尊重天地规矩的。”
直到将他扶上马背我俩都没有说话,倒是大旺堆那熊一样宽阔的骑在马上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一代人的努力、一代人的付出、一代人的困惑、一代人的迷茫就像骑在马背上的大旺堆,歪歪斜斜,一路摇晃、一路风雨、一路阳光。
我靠在案桌边想,“如果时间真有隧道的话,我敢打赌,在这个长长的隧道里,在农村放电影的记忆是最值得驻足留念的。用现在最为时髦的话说,是我一生中最经典的时段。”
在两个村为看电影而闹出命案后的二十年间,已是县人大主任的大旺堆每每见我,就鼓起牛眼瞪瞪我并朝我努嘴,还不分场合地叫我“惹祸兜兜”,意思是因为我放电影“惹下的祸事”多得要用背篼装,简言之,都是文化生活贫乏惹的祸啊!。
大旺堆那皱纹满布的嘴为调侃增色不少,仿佛对去世的岁月有了更为理智的评判含义。是啊,从文革活到改革开放近二十年,人们已从“几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年代步入到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年代,的确是拨乱反正的巨大进步啊。
在藏东,“惹祸兜兜”专指爱挑起事端的人,我的妈,似乎是当年那场命案是因为我放电影引起的。听上去很是委屈,但我一点不怪大旺堆,其实这个绰号暗含褒奖的意蕴。外形上五大三粗的大旺堆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心眼跟针眼一样的细,对基层群众工作更是了如指掌,用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吉村家放的屁能否臭到扎西家”他都能公正的做出判断,搞基层工作非他这种人莫属,他所工作过的地方他的威信和经验是顶呱呱的(一流的)。我甚至认为他对我的别称是对我三十多年在乡间村里的充分肯定。
因争谁先谁后看一场电影而杀人,谁都明白更深层次的原因,一个“穷”字整整害苦了一茬又一茬的中国人。都是电影惹的祸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调侃而已。不过,从因果关系来讲,没有电影业就没有那场人命关天的事,电影是因,死人成为了果。这故事要是讲给80后、90后的娃娃们,他们保准说我这准小老头在说“天书”,在话“聊斋”,在装神弄鬼。
那时候的文艺生活哪像改革开放以后啊,老百姓,特别是偏远的农村牧区的老百姓,一年能看上两次电影就算是老天爷开眼了,村民们看电影就像过年一样热闹。你想,我那时一年四季都处在过年的气氛里,好吃的、好喝的,乡亲们待我就像菩萨似的,虽然一年四季要走几千里的路,夏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一路翻山越岭、爬坡上坎的,但我还是死心塌地地热爱这一行。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就因为我这个“惹祸兜兜”,就因为放电影,才有了事业和家庭的双丰收,才有一背篼一背篼说不完道不尽的朋友和故事。真心希望绒塔这帮年轻人能干成这件修渠的大事,能将《红旗渠》的魂魄展现在绒旺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