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沈林清
村里有一棵核桃树,枝大叶茂,一树成林,人们尊称为核桃王。别有风情的土墙石板房错落有致地镶嵌在核桃树周围,因为这棵核桃树的缘故,人们把这个村子美其名曰为核桃坡。我出生在核桃坡,幼年在核桃坡度过,核桃坡的一些往事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虽生长在核桃坡,但对核桃树究竟有多大的岁数,经历了哪些风风雨雨,是谁栽的,却知之甚少,只知道爷爷他们那辈搬到这里居住时,核桃树就那么大了。
核桃树茂盛的枝叶,像小扇子般的叶子组成了一把大绿伞,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送给村民们一片荫凉。那时人们上上下下或劳动间歇都要到核桃树下歇歇气、摆摆龙门阵。每到傍晚,所有村民不约而同地来到核桃树下,大家围坐一堆,摆家长里短、邻里纠纷、庄稼长势、物资交易、婚丧嫁娶,涉及内容之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偶有乡上干部到村上开会宣传讲解党的政策法规或作个什么登记,也往往会选在这里,核桃树下便成了人们遮风避雨、联络感情、开会宣讲政策的场所。儿时的我和伙伴经常在核桃树下玩捉迷藏、投核桃等游戏。当核桃像一盏碧绿的小灯笼悬挂在树枝上且咧开小嘴的时候,偶尔用竹竿一打,核桃便会冰雹似的落下来,一个个圆滚滚的,仿佛孩子们手中玩耍的皮球,引得我们你追我赶地扒开草丛寻找刚落下的核桃,童真的嬉笑声、打闹声和核桃树间鸟雀鸣叫声,合成一曲曲悦耳的乐曲,时常在核桃树间回荡,构成了一幅安宁和谐的人间仙境。
因为木呷和木牛家的纠纷事件,沉静的核桃坡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在核桃树下常年看到最多的是邻居木呷的妻子惹古莫,她要么躺着,要么坐着,脸色苍白,神色黯然,精神萎靡。有时望着远方此起彼伏的山坳,一个人在发呆。有时会低吟充满忧伤的“阿依妞牛”,不时有泪水伴着曲子犹如剪不断的长线,无知孩童当然不知道木呷妻子惹古莫的心事,偶尔还用核桃枝桠戏弄她。
那时的农村条件非常落后,村民观念陈旧,思想顽固,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村里无论大人或小孩生病,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把病人送到医院看病,而是请村上的苏尼、毕摩打卦占卜,然后按照民族风俗习惯做些“尼次过”(撵鬼)、“日拉社”(招魂)等迷信活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惹古莫是邻居阿勒大爷家的第五个女儿,因为阿勒大爷家在生惹古莫之前已经有四个女儿夭折了,只是惹古莫活了下来,在当时养儿防老观念十分浓厚的条件下,急求养儿传宗接代的阿勒大爷在第五个女儿出生时,取名为“惹古莫”。惹古莫天资聪颖,勤劳善良,孝敬老人,核桃坡大小老少无不赞扬,男大当家,女大当嫁,到惹古莫十八岁时,木呷的阿爸尼尺大爷用一件牦牛褂子和羚羊皮褂作为彩礼,把惹古莫娶为儿媳。婚后,惹古莫和木呷恩恩爱爱,互敬互让,小两口子的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但好景不长,在一年的荞麦花开时,惹古莫得了一場大病,十来天滴水不进,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在村民们看来,惹古莫离开人世是早晚而已,已成定局,无可挽救。于是,村人们丢下自家活路,去帮尼尺大爷家准备后事。那些天,大家都特别警觉,稍有动静,人们首先就问是不是惹古莫离开人世了。或许命中注定惹古莫不该过早离开人世,在做了一大堆迷信活动后,她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但自从得了那场病之后,惹古莫染上了另一种病——肚子痛,严重时痛得在地上打滚。每次妻子发病,木呷都会请附近的苏尼、毕摩做迷信。那时人们经常看到木呷家屋前烟雾缭绕,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屋内苏尼、毕摩驱妖逐鬼的念经声伴随敲鼓声、铃声此起彼伏,一股阴森恐惧的空气笼罩在整个核桃坡上空,在村民心中留下了一道神秘的面纱。一大堆迷信活动之后,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人们询问惹古莫时,她总是说感觉好多了,不过没过多久,她又病了。木呷家平时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卖鸡、卖包谷籽存下的钱基本都投入到迷信活动中,犹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还在亲戚、邻居四处借了不少钱,欠了一屁股的债。
木呷和木牛是叔辈兄弟,两家平时来往密切,一起放牧,一起耕收,关系颇好。在一次村上组织的村民集体挖水渠劳动中木牛的哥哥因遇岩石坍方而被砸死,在承受失去亲人悲痛的同时,按照地方风俗木牛一家及时请法力高超的毕摩做了道场,家里长期以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几千块钱,也花得精光,还欠了一笔数目不少的债务。
“木牛啊,我们都是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木呷妻子病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是想法子给你的哥哥重新做道场……”。
“不是我家故意不做,大叔你最了解我家的经济情况,我家也是无能为力啊……”
木呷的父亲尼尺大爷坐在木牛家灶边,和木牛一家子人商量着一件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大事。惹古莫常年生病一事,木呷家在乡内乡外请毕摩、苏尼打鸡蛋卜、树枝卜、羊胛骨卜、经书卜等咨询后,苏尼、毕摩都说是木牛凶死的哥哥在做道场时没有送到天堂,还在人间徘徊着,现在惹上惹古莫,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重新做道场,才能解除缠在惹古莫身上的病魔。而重新做道场需要牛、羊、猪、鸡等各类牲畜,花费不少,对家庭经济本来十分拮据的木牛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无力承受。为此,一方要求要重新做道场,一方却无力承办道场,两家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就差动手了,虽然经过协调,但各说各有理,事情始终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给本来密切的两家关系插上不和谐之曲,彼此关系也就此变得僵硬起来。关于要不要重新给木牛哥哥做道场的问题,成了村民们在核桃树下最关心、摆得最多的龙门阵。
那时,整个核桃坡读书出来参加工作的只有木甲一人,他在远离核桃坡足有百余公里的县城医院里当医生。临近春节,木甲回到核桃坡家中,与父老乡亲共度佳节。在父老乡亲们的摆谈中得知木呷妻子惹古莫的病情后,登门拜访了木呷一家,了解和询问惹古莫病情,初步诊断为患有胆结石需要做手术,动员他们带病人到大医院去检查治疗,教育木呷一家不要一天在家里做迷信活动,同时答应他本人亲自带他们出去看病。在木甲的劝说下,趁春节之前把惹古莫带到大医院进行了检查,诊断结果与木甲的诊断相符,患有胆结石,并做了小手术,终于解除了困扰惹古莫多年的病痛。
春节头天,核桃坡大小老少都在忙碌着,个个脸上挂满了彩霞,都陶醉在浓浓的节日氛围中。木甲、木呷及其妻子惹古莫从大医院赶回到了核桃坡。那天,除了木牛一家人外,其余所有村民都到木呷家来看他们,木呷家屋内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群,院坝上还坐了不少,看到木呷妻子惹古莫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像变了个人样,核桃坡上上下下村民乐开了嘴,无不为之感到高兴。
夜晚,木甲和木呷提着从外面大城市专门买来的两瓶白酒,敲开了木牛家的门。兄弟三人围坐火塘边,足膝倾谈,坦诚相待,木呷和木牛细数事件过程中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态度诚恳,有时情绪激动,热泪夺眶而出。有时匿迹销声,格外安静。木甲为两人敞开心扉,适时向二人分析了矛盾原因和邻里不和的利弊关系,引导兄弟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火塘边,兄弟三人不时举起手中团结友谊之杯,饮下一杯又一杯盛满兄弟之情的美酒,用炙烈美酒浇灌着兄弟团结和睦之树。
风雨中,村头那棵老核桃树依然那样坚强地挺立着,用它那粗枝大叶庇护着核桃坡善良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