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徐迅雷,著名杂文作家,浙江省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中国杂文(百部)·徐迅雷集》、《这个世界的魂》、《只是历史已清零》、《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只为苍生说人话》、《让思想醒着》等著作多部,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
那肋骨点燃的火把
深陷在集体无意识里的我们,似乎没有多少人还想得起一个叫顾准的人。2005年7月1日,是杰出的思想家顾准诞辰90周年,明年的7月1日,是他百年诞辰年,会有什么样的纪念吗?记得2005年的那一天,我翻遍了订阅的十多份“主流”报纸,却找不到顾准两个字。于是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写点文字,纪念顾准。
还得感谢香港的凤凰卫视,他们在《社会能见度》栏目中做了一個专题:《远去的思想者——顾准》。是啊,远去了,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顾准八秩高龄的胞弟陈敏之先生,面对美女主持曾子墨,说到自己的五哥,无语凝噎,让我想起梵高和他的亲爱的提奥。
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个世界,太愧对一个时代的杰出思想者了。为何忘记那肋骨点燃的火把?是因为现在已经有了太多娱乐的篝火,有了太多调情的烛光,有了太多闪烁的霓虹。拆下肋骨当火把,盗来火种他点燃——这已是多么遥远的时光!现今世界沉浸在升平的歌舞中,顾准在地下见到人间今日的富足,也该是露出欣慰的笑容的吧,毕竟,任谁也不喜欢苦难与沉重的。
然而,一个时代,不能没有行走在思想深处的人;一个国家,不能只有财富八宝山,而没有思想影响力。与顾准一起“沉沦”过的今日著名的经济学家吴敬琏就曾说:顾准是指出中国改革市场化方向的第一人,“我个人要特别感谢他,因为他不但在学术上给予了我重要的指点,而且可以说,他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可是,这样的一位思想先驱,在他九十诞辰的时候,偌大的国度却鲜有人能够想起他,纪念他。
还有谁的经历像顾准那样蜿蜒曲折?1915年7月1日,顾准诞生于上海一个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姐妹共10人,在兄弟辈中行五,因外家无子嗣,自幼从母姓;早在1934年初,就以他为核心,在上海自发成立了一个进步组织——进社;1940年8月,顾准离开上海到苏南抗日根据地,也就是大家熟悉的“沙家浜”,从事艰苦卓绝的抗日斗争。自1940年至1945年,顾准足迹从苏南、苏北解放区直至延安;在延安,顾准亲聆过最高领导人就“抢救运动”所做的检讨。上海解放后,顾准担任上海市财政局局长兼税务局局长;1953年调至北京,1956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的经济研究所,做了研究员;可从1952年至1974年12月因肺癌病逝这漫长的22年间,顾准历尽坎坷磨难:1952年的“三反”运动中,他被莫名其妙地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1957年和1965年,两度被划为右派分子,妻离子散,孤苦伶仃。他与弟弟的思想通信,成为了唯一的精神会餐,许多熠熠生辉的思想篇章,由此诞生。
我们没有任何的理由讴歌苦难,但苦难给顾准强大的“后坐力”,将他反推向真理。顾准思考的,是人类生存发展最本质的三大基石: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和法治社会。顾准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在一个“绝对真理”、“绝对权威”笼罩一切的年代,敢于说不——敢于用自己的脑筋独立思考,他是智识者“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一个时代残留的种子。他的《希腊城邦制度》,他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他的书信与日记,哪里是今日饱学中西之士所能出心入耳的?听听他那振聋发聩的声音吧:“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而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今天,有哪一位著名的大师能发自肺腑而如此言语的?
一个时代只生产了一个思想家,这把火种的存在,为一个时代挽回了一点面子。而今,我们见惯了众人之诺诺,已经不再顾及一士之谔谔。现代人发达了聪明,萎缩了智慧;知识界盛产了学者,不见了智者。顾准已经远去了,顾准的真理发见,在今日似乎难以开启民智,难以开启官智,也难以用来开启知识分子之智了。物质的繁荣勾兑出了精神的枯竭;“意识”这玩意儿里头的形与态的控制,让“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渐行渐远,彻底疏离了顾准,这就构成了今日我们的“主流媒体”的“无意识智慧”,多少时光了,我们的主流媒体就是这样“主”这样“流”的?
遗忘是比蹂躏、比戕害、比死亡更深的痛。在美国,年年都纪念马丁·路德·金,他们把每年1月的第三个星期一设立为“马丁·路德·金纪念日”,万人游行,名流讲演。而我们呢?我们已经把“薪尽火传”当成了“成语典故”,甚至“耕读传家”的乡村人文诗意也已丧失殆尽。当一些无形的“规定”,无声地变成了“定规”,这是怎样的世界?在尴尬的苦笑中,我们只有说一声:思想是思想者的墓志铭,规矩是规矩者的通行证。
居里夫人说:“人类也需要梦想者,他们醉心于一种事业的大公无私的发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质利益。”顾准的生命似乎就是为这样的梦想准备的。歌德说:“当一个伟大的思想作为一种福音降临这个世界时,它对于受陈规陋习羁绊的大众会成为一种冒犯。”顾准的思想就是这样的一种“冒犯”,只不过他冒犯的不是大众而是专制的权贵。爱默生则云:“思想的启示使人类摆脱了奴役,进入了自由王国。”可是,顾准所揭示的思想真谛,远远没有让今人摆脱哈耶克在他的《通往奴役之路》中所揭示的奴役形态。
如果无人想到顾准,无人纪念顾准,无人开口说话,那么也就无人拯救自己的灵魂。朱学勤先生在悼念胡风时写下了名篇《我们需要一场灵魂拷问》,揭示了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他们因为要提前预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受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命运。今日,我们在顾准诞辰90年的时候,在对顾准几乎“全员忘却”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的灵魂需要怎样的鞭挞和拷问!
春晖尚在,只是历史已清零
春天往往是悄然而至戛然而止的。春日载阳的4月17日星期天,到浙江上虞参加同事婚礼,特意抽空去看了下白马湖和湖畔的春晖中学。一种向往,变成甚为失望。历史已经荡然无存,在现实中无以寻找,只能在纸面上找寻了。白马湖也只能算一个普通水塘,田塍上的油菜花还有一点残存的亮色。出租车司机笑我:你杭州来的,看过西湖,还看什么白马湖。
上虞属绍兴,曾是一片人文荟萃之地。民国10年(1921年),教育家、原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经亨颐,在家乡上虞的白马湖创办了春晖中学。朱自清、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等曾执教于春晖中学;蔡元培、黄炎培、李叔同、于右任、吴稚晖、蒋梦麟、胡愈之、何香凝、俞平伯、柳亚子、陈望道、张闻天、黄宾虹、张大千、叶圣陶等来此讲学考察。那时有“北南开,南春晖”之说,如今,却与一般应试学校无异。
在这个忙乱乱急吼吼的时代,你那文化人的一点“文化朝圣”心理,多少显得有些迂腐了罢。你有朝圣之心,可是圣地在哪里?
就像世上已无经亨颐一样,世上已无春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人家却早已藏进了历史故纸堆。许许多多的“百年老校”,那可見的老底子几乎拆光光,留一点残存的纪念馆、纪念室,也是炫耀校史的“漫长”、衬托今日的“辉煌”。正像一位博友所言的:“很多著名学校就沿用了校名而已。”是的,这是中国百年教育的一个缩影,历史在些许年前就被清零了。
春晖,春天之阳光。朱自清第一回到白马湖,也是春日。在他笔下,这个有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白马湖,湖水清极了,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而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是最好的,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可今日白马湖,已经大为缩水,若是无人告诉你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马湖,你一定不会对这南方常见的“水塘”有多少印象。
春晖中学虽然建在湖的最胜处,可当年这里毕竟是荒郊野外。吸引朱自清、让朱自清更爱的,是人文的春天——“春晖”不正是这个意思么?有了人文的春天,自然界的冬天也变得诗意。上虞老乡夏丏尊,在白马湖畔建有平屋,后出版了《平屋杂文》,中有名篇《白马湖之冬》:“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萧瑟的诗趣,幽邈的遐想,把自己想成画中人,这是何等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品格?
人文之脉,教育传承。尽管那时世道很乱,但教育和教育之心不乱;尽管那时民众很穷,但教育和教育投入不穷。我们说得出来的真正的大师级人物,是什么时候培养出来的?答案很简单:大师都是那个时代培养的,大楼都是这个时代矗立的。大师永不死,只是渐凋零;大楼永不倒,只是怕强震。
形体的夭折,是外在的悲凉;血脉的断裂,是无形的内伤。耕读传家,在哪里?“求学为人”,在何处?经亨颐说学校不是“贩卖知识之商店”,如今的“知识”通过应试贩卖成高价商品。而一张应试之卷,就把当代中国教育一统为这个样子。江山社稷可以统一,教育文化怎能一统?跟随大众的人,绝不会被大众跟随;追随应试教育的学校,倒是被绝大多数的公众所追随。甚至大学教授一句“40岁时没4000万别来见我”也成了“励志”。
近日北大出台新规,对“思想偏激”等等“有缺陷”的学生进行“会商”,广遭质疑。“最近到纽约去见校友,100多名校友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会商。”北大校长周其凤日前回应“会商制度”,认为那是对学生“早关怀、早指导”,初衷是好,只被误解。殊不知,一个大学有学生“挂科离校”是很正常的事;那种把每个大学生都培养成合格毕业生的思维,也只在一刀切的应试教育下受宠。
台湾的大学,如今开始欢迎“陆生”来台。暮然回首,惊鸿一瞥,却发现在那岛上尚有文脉的传承。那毕竟是我们的一块土地,可以聊以自慰。
“何为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鸣。”那时春晖,那时南开,那时北大,那时清华,那时西南联大,从中学到大学,从老师到学生,于后人几成缅想;那远去的曾经,在身边的现实中已经难以找寻,只能在后代的心中,在心灵深处,引起一次次的共鸣。
白马湖畔,有鸟欢唱。那不是笼中鸟,而在春天的田野上。用喉咙唱出的歌声,和用心灵自由自在唱出的声音,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远在西周的行贿受贿
都说“殷鉴不远”,其实“殷鉴”远矣!夏商周那个年代,距今还不远吗?如今,考古界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行贿受贿故事,远在公元前八百多年的西周!
陕西省扶风县出土的青铜器文物中,有铭文讲述了西周贵族间行贿的内幕。铭文刻在一对罕见的大口尊上,长达111字。大意说了一个复杂的“行贿受贿”案:一位名叫琱生的贵族,因大量开发私田及超额收养奴仆,多次被人检举告发。那时是严禁开辟不用纳税的私田、不允许多占用奴仆的,琱生明显违反国法,按律当究。正月的一天,朝廷指派名为召伯虎的官员负责督办此案,前往琱生的庄园调查。看到“动真格”,琱生害怕了,于是想到了贿赂。他先是给召伯虎的老娘送了一件珍贵礼物——青铜壶,又给召伯虎老爸送了一个大玉璋。行贿到位,效果立显,召伯虎放了琱生一马。为表感谢,琱生又给召伯虎送去了一些朝觐用的礼器“圭”……
这是发生在西周厉王五年——公元前873年的一件真实事件,873加2006,距今有2879年了!在没有新的考古发现之前,不妨称之为中国历史上的“腐败第一案”。这真是一个国度“贿赂史”源远流长的明证。它也给我国著名的“夏商周断代史”工程增添了新鲜的史料。夏商周断代史尽管属于“年代学”,但如此鲜活的古代“政治学”“社会学”“人文学”的“猛料”,还真不能轻轻放过。希望有学者从此着手,研究出一部完善的“中国贿赂史”或“中国腐败史”,必定很有价值,毕竟“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嘛!
贿赂之腐败,是权力制度的产物。早在西周晚期,一个作为“奴隶主”的贵族,就向“国家司法人员”成功行贿了,可见当时司法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腐败漏洞。一场奴隶主权贵与国家较量的“官司”,为什么最终以奴隶主权贵的胜利而告终?在当时的宗法制度支配下,作为贵族族长的“宗子”或“宗主”们有保护和帮助“小宗”的责任;在这场官司中,拿到好处的“司法官”召伯虎与“查办对象”同宗,这样的“大宗”在“贿物”的“粘合”下,自然要全力以赴保护同宗的“利益共同体”,替“查办对象”开脱罪责。
看看今天种种权贵的行为,不恰恰也是这个样子吗?当“贿物”成为“强力粘合剂”之后,权贵利益共同体就紧紧结合在一起,他们彼此依靠、互利互惠,有足够的能力战胜“国家法律”。
在人治的制度条件下,这种“权贵利益共同体”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在周厉王五年发生这样的“行贿受贿”案,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周厉王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人治暴君,他最喜欢干的是禁止言论自由,他才不管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堵塞河川引起洪水泛滥致死的不过是百姓嘛!老百姓谁敢对腐败现象吭声?按我现在的“推理”,记载行贿受贿事件的大口尊铭文,肯定不是周厉王在位时所铸造的,否则铸造的人竟敢不怕杀头?那般徇私枉法、见不得人的事,在当时总不是当作好事而被记载的吧?
什么样的制度环境,造就什么样的行为方式。出身大商人的吕不韦,就是一个用金钱开道成功“入仕”并把权力“做大”的“鼻祖”,今天我们如果老是纠缠于“秦始皇是不是吕不韦的私生子”,多少有点无聊。我们应该好好研究的是,什么样的制度环境,能让资本与权力成功结盟,使权贵成为左右天下的集团。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在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清官”。手头就有一本《清官史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其中记录了一百位“清官”的事迹,从“第一循吏良臣”、楚国令尹孙叔敖说起,一直到清末民初的“布衣总理”(浙江全省铁路公司总理)汤寿潜。然而,司马迁撰《史记》,尽管有不少人物的列传,却没有“清官传”,这是为何?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今天,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在一个专制集权的国度,“清官”不管出现多少个,都只是个人行为,无法真正成为国家意志。
共和的背影
在慈禧太后发出捕捉谕旨的头一天,康有为就凌乱了。他拔脚逃到天津塘沽,上了“新济轮”,又下了船,改乘“重庆轮”。戊戌政变后的第四日终于抵达上海,“他不知道能否逃过慈禧的追杀,以持不同政见者的面目,在‘保护人权的西方国土上亮相”。
在著名作家张建伟《走向共和:晚清历史报告》丛书第1卷《温故戊戌年》中,当我看到英国驻上海总领事白利南应对上海道台(市长)蔡钧,悄悄向康有为伸出援手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专制者一句话,就能在你脖子上制造一个碗口大的伤疤,要想有点人权保障,还得钻进民主国家的保护伞下。“当天,英国军舰将康有为送到了香港。当上海道台蔡鈞的船队到达吴淞口时,只见雾锁江面,一派汪洋,一艘英船都不见。”
多好的文笔!作者张建伟,既是中国青年报记者,又是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如果说美国记者的最高理想是写着写着最后写成了作家,那么中国的张建伟已经实现得很好。他的这部“晚清历史报告”总共有五大本:《温故戊戌年》、《流放紫禁城》、《最后的神话》、《世纪晚钟》、 《老中国之死》,初版于1999年;后来改编成59集的历史电视剧《走向共和》,在2003年热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现在手头的版本,是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11年10月重出的修订版。
这是一部文学版的晚清辛亥史百科全书。人、事、思齐备,文、史、哲集聚。作者以纪实的报告文学,全景展现了中国近代史上从戊戌变法到洪宪帝制失败这段最为跌宕起伏的历史。遮挡历史的屏风逐渐收起,历经沧桑的画面次第展开: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立宪改革、辛亥革命、建立共和、袁世凯称帝等等等等重大历史事件,一一呈现,以此揭示了近代中国对政治改革路径的艰辛探索和曲折历程。面对复杂激荡的晚清辛亥史,能在“历史”上写出“新闻”,能在“新闻”中写出“文学”,非张建伟而不能为也。
记者的敏锐,史家的胆识,作家的笔法。作者潜心钩沉于史料,推翻了诸多百年史学的定见,对众多历史人物的脸谱进行了全新的勾描。闻所未闻即“新闻”,读这样的历史报告,不只是普通读者,甚至于专家,都能读出扑面而来的“新闻”般的“新”。不仅这里的慈禧不是我脑海里论定的慈禧,这里的孙中山也不是你心目中固化的孙中山。这看起来是颠覆,其实是归正,是还原,是恢复。
历史往往都是被遮蔽的,否则也不叫“历史”了。仅仅过去百余年,恢复历史本来面目却很难。而历史本身的推动和演进,则难之又难。从封建专制走向民主立宪,这绝不是“蝉蜕”形成那么简单。《走向共和》从书本到影视剧,其锁定的根本主题和重大难题,就是贯穿近代史的“找出路”。共和即“出路”,求共和即找出路——那是共和的万难,那是万难的共和。
万国之上须有共和在。民主共和,真正是一种政治体制的“顶层设计”。但民主共和不是毛毛雨,绝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共和”离不开“公民”,更不可缺少公民中的智识者、觉醒者。自从亚里士多德与西塞罗先后开启共和主义古典理想以来,在共和主义内部,存在着制度共和主义与公民共和主义两条路径,两者互动,互为张力;共和制度是共和主义的保障,积极精进的公民角色,则是共和主义的灵魂。中国几千年法典专制的黑暗必遭诅咒,而更重要的是,得有人在黑暗中点燃火把,哪怕没有火把只是点燃一烛。追求民主共和,既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事实,更是现代社会的进步诉求。
民主共和是对专制独裁的彻底反动。专制独裁就是这样:一人拍板千人拍马、一人定调万人同声。而共和是权力的分享、责任的共担。共和体制下,那种“独唱团”一般的某某“主义”,从根本上说是不能入宪的。也只有在民主共和的宪政制度中,权力“暗斗”才能走向权力“明争”,街头政治才能变为议会政治。前者把空间扩大,后者把空间缩小,从而构成宪政共和内部的弹性框架。
历史的演进,总是反复的、挣扎的。一人独裁是复辟,两人都想独裁,那就变成了战争。我不让你,你不让我,只好弄得你死我活。若是共和,轮流坐庄,分享权力,可以避免多少生灵涂炭?只有独裁者,才会把反对派看成是“反动派”,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当代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历史终结论”,直指某种“主义”失败了,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是“最后一种统治形式”;而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可在当今世界,有的地方依然不知“共和”为何物,且看那个年年吃“国际低保”的国家,最近放了一个史上最昂贵的“二踢脚”,刚飞上去,就碎了下来,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光在国家的名称里叠加了一串美词“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那是没有用的,照样可以用专制独裁把一个国家弄得一穷二白,使现实的一切都跟“民主”“共和”毫无关系。
走向民主共和很难,但是“民主共和”的本质是简单、简明、简朴的。在今天,权力中人对权力的留恋程度,可观测一个国家的民主程度:官员对权力越留恋,可见专制程度越高;对权力越不留恋,可见国家越民主。我们也只有更认清专制,才能更好地构建民主。无论在何处,只有“举选”没有“选举”,只有“参与”不能“决定”,那不是真民主。汉娜·阿伦特曾说:“我们需要参与,我们需要辩论,我们希望自己的声音在公共领域里被其他人听见,我们要求有机会来决定自己国家的政治事务。一个国家实在是太广阔,使我们无法群聚一块,共同决定我们的命运。因此,我们要求在国家之内有无数的公共空间。”
辛亥革命灭掉了两千年来的封建皇帝制度,打破了君主世代相袭的惯习,尽管此后发生过两次复辟帝制的活动,但都不能成功,这说明民主共和的观念“得人心”。辛亥革命为中国的进步开启了一道闸门,虽然之后还有一道道数不清的闸门。《走向共和》5卷本的最后一本《老中国之死》,以袁世凯的“完了”作结:“在这个被后世史家称为独夫民贼的手上,竟有一切的开始和一切的终结?这是他的宿命,或许是中国的宿命?”(见该卷第343页)这个设问真是意味深长。
五十九集的电视剧《走向共和》是让人激动的,五卷本《走向共和:晚清历史报告》则更让人沉思。这个历史报告映照了现实,有着可贵的现实意义。那个时代有那么多行动者在谋求变革、追求民主、构建共和,所以才有了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历史;值得警醒的是,今天已没有那样的人和那样的劲头了,这才是最危险的。
走向共和,是方向,是求索;实现民主,夜正长,路正长。共和已然是一枚下地的鸡蛋,但不能永远只是个鸡蛋,要么孵化,要么被一天天拖下去,最终变成臭蛋。
走向民主,走向共和,前路漫漫,孜孜矻矻,这是全人类的事,更是我们自己的事。
责任编辑 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