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湾

2014-04-29 00:44刘火
四川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江心洲长滩渡口

刘火

河的对岸,是青草茵茵的河滩,河滩上面的台地是四季葱葱且富有变化的蔬菜,蔬菜身后是错杂的农舍,农舍背后,是川南一带最常见的山丘,一个挨一个,一个接一个的山丘。

河的这岸,是临水而建的县城。河的两岸靠渡船连接,渡船停靠和摆渡的地方叫渡口。下渡口叫洗脚凼,上渡口叫吕家池,中渡口叫鲤鱼湾。下渡口是中坝菜农进县城卖蔬菜的渡口,怎么叫起洗脚凼的,无人能说出个子曰。大约是因菜农进县城卖菜时,要先洗了脚后再上渡船的原由吧。上渡口的来历,是因为在渡口下方不远处是县城通向外地的水码头,码头上面是县城富甲一方的吕家祠堂。不过,上渡口为什么不叫吕家祠而叫吕家池呢?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人去考证。吕家祠,吕家池,都差不多的,何况,上渡口是三个渡口水面最平静的渡口,倘若没有风,上渡口的水面不仅像池塘,而且像镜子,只要撑船的篙竿不去戳破水面。中渡口鲤鱼湾的上面是一华里的长滩,长滩的对岸是一狭长的江心洲,江心洲一年四季都是荒草坝坝,长满了丝麻草,偶尔有人不顾开春涨水,不怕受处罚,大着胆子到江心洲上开荒种上点油菜白菜的。江心洲头是宁溪,桃花水时,就是一年开春的第一次涨水,宁溪的水才直接流入鲤鱼湾。一个冬天,宁溪的水都流到江心洲洲头。洲头与长滩连结的是吕家池水码头。鲤鱼湾渡口就在长滩、江心洲与回水沱的接口处。鲤鱼湾渡口摆渡的技术,是三个渡口最复杂的。如果不是专业的渡工,稍不注意,渡船就会漂到回水沱,一丈四、五长的篙竿杀不到河底则只能用备用桨。鲤鱼湾是这条河少见的回水沱,更是少见的产鲤鱼的回水沱。七月、八月涨大水时,长滩涌下来的水,不仅可以把鲤鱼湾回水沱里水抄起半丈高的浪,而且声音吼起来让胆小的人害怕。吕家池是船码头,不好凫水;洗脚凼没有沙滩,也不好洗澡。只要不涨大水,鲤鱼湾就是钓者的天堂,也是泳者的天堂。

一个县城,从下街到上街,就是一条通街。下街的河边是洗脚凼,上街的河边是吕家池。城边城脚全让河水浸润和缠绕,没有涨水的河水清澈见底。一个浮潜下去三、五尺,眼睛完全可以张开,可以看到对面的人,滩口上冲下来的小鱼儿也看得清。小鱼儿在水里比真实的要大许多的,手一伸出去想抓,小鱼立马遁迹无影。这般清亮的水吸引众多娃娃们,而每年也要带走几个娃娃。一到夏天,鲤鱼湾水里凫水的洗澡的拼水性的满是人。小小娃儿,有哥哥带领或父亲陪伴就下水了,自家做成浮板给娃儿试水性、试勇气。一个夏天没完,不仅学会了凫水,胆子大的还可以漂对河了。正是有了这么一条河,县里年年都要给省上输送水上人材,游泳的、划艇的,甚至还有跳水的。我若干年从乡镇学校调县城实验小学当校长时,还争取到了省体委给实验小学的“四川省定点游泳基点校”的称号,每年五万元钱。八十年代中期,对于一所小学,五万元钱可不是小数字,称号下来时,全校老师学生都很得意。生活在这条由南向北纵穿县城的长宁河边,可以说,男娃儿不会游泳的少之又少,而女娃一旦学会游泳,好多就被推荐到了地区游泳队,高的就是省队了。

鲤鱼湾人家对于娃娃下水很多都有禁令,我家却没有。我老父出生在武昌,前有长江,后有东湖,游泳似乎天生就会。我家四兄弟大约因为遗传吧,什么时候就下河凫水洗澡已记不得了。六七岁还是八九岁?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是跟着聋子哥哥学会的。聋哥五岁因误看中医、误吃中药,耳朵听不见,才学会三年的话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但一下水他就成了蛟龙。我跟聋哥第一次下河时,只见他一个猛子下去就不见了身影,我吓得不得了,过了好久,我以为出事了,结果聋哥在河的对岸依呀哇呀叫开了。聋哥水性好,周围几乎无人可比。1966年是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洪水年,县城的河街都可以划船,聋哥却在鲤鱼湾捡浮材。混浊的泥浆,白色的泡沫,裹夹着一笼一笼的竹子,没有完全冲散的房屋,还有死猪、死牛,在一浪凶过一浪中翻滚。水咆哮的声音让胆子小的人躲得远远的去了,聋哥却在翻滚着的水中捡南瓜、柱头、米柜。如果拉得起,他还会捡条猪甚至捡条牛的。1966的夏天,聋哥才14岁。鲤鱼湾渡口,大水只要涨过四尺,渡口就封渡了。那一年的大水足足涨有四十尺!从涨水到退水一个多星期,一个多星期里,县城里的人,没有新鲜菜吃,没有干净水喝,商店里的明矾都卖完了。

上是一华里的长滩,下是一华里的长滩,中间就是水深河面宽的鲤鱼湾,独特之处在于,靠县城河岸是柔弱细腻的白沙滩,水里则是粗沙,夹杂着无棱无角的鹅卵石。一般说来,回水沱都有大鱼的,鲤鱼湾对岸又是壁直的岩腔,水深一、两丈,在这个河面宽阔的回水沱,小鱼、大鱼便都有自己的天地。小鱼是鲫鱼、中鱼是青鲅、大鱼就是鲤鱼了,最大的还有鲇鱼。密密麻麻的小鲳子,从滩口上和浅水地方游来客串,涨水时还有黄辣丁、母猪壳。多少年后才知道,母猪壳的学名叫鱖鱼。叫做鱖鱼时入古诗又入古画,而我们眼中的母猪壳却是一个凶猛的捕食者,背鳍锋利、牙齿锋利。记得我一次逮到一条母猪壳,背刺扎进我手心,渗出来的血让清亮的水顿时泛起朵朵桃花。不过,好不容易逮到一条珍贵的鱼,再痛也不会松手的。

水里逮鱼是胆大妄为的娃娃们的事,大人则在鲤鱼湾闲坐河岸,手持钓竿。渔竿如果是甩竿,大都是斑竹做的;如果是车竿,大都是小楠竹做的,也有用大楠竹片削成。车竿短、甩竿长,都是自家一手一脚做。鲤鱼湾钓鱼排排坐时,不仅比钓鱼的手艺,还得比制作钓竿的手艺。特别是比车竿上的线轮,有的线轮,简直就是工艺品。还有讲究的,连鱼笆篓都自己编。不过这些都不妨碍钓鱼。在鲤鱼湾,只要耐心坐上三两个小时,没有打白丁的。再差,甩竿也会钓上几条二层水的鲳子。如果哪天车竿钓上螃蟹,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的事,钓上来就立即丢掉。车竿钓到鲤鱼、青鲅不算本事,至少不算大本事。要是钓到一只团鱼(甲鱼),那就是大本事了。如果有人钓到团鱼了,一河钓鱼的人都要围过来,一是庆贺,一是看稀奇,那是另一种手藝,而且还要看运气。聋哥是能钓到团鱼的。聋哥钓鱼,还有一门秘笈,就是在滩口钓黑尾鲳。黑尾鲳常常是在急水与静水交汇的地方出没,如遇涨水天,原来汇进长滩的宁溪就会改道直接汇入鲤鱼湾。这时这地,原来生活在宁溪的黑尾鲳,就要游到鲤鱼湾来见大世面。黑尾鲳是名贵的鱼,聋哥最清楚黑尾鲳的活动规律,守在宁溪口附近,用他特制的钓饵,别人能钓上三、五条就了得,聋哥一钓就是一两斤!

聋哥从小就是这条河上钓鱼的高手,而且从来不霸不抢好位置,看见比他小的,有时还主动让出好位置。我这个聋哥,天资聪慧,心底良善,五岁因为中医中药失聪失声,未能上学读书。但只要聋哥要做的事,却是件件能成!我和四弟按实物教聋哥认得了几个汉字,以后聋哥居然可以写信和看报纸。五七干校解散,父亲赋闲在家等待分配,无所事事便教人下围棋。聋哥编外旁“听”,一帮子学棋的人都不相信他能学会。围棋,一白一黑,子子平等,子子均力,横十九、纵十九,交叉勾连,竟可以分出胜负。那么玄妙的围棋,聋哥居然“看”会了。我从小就崇拜聋哥,直到今天。

我小学毕业时,正值“文革”如火如荼,中学停课,无校可进,无书可读,只好四处游荡,每周一次上山看父亲。父亲进入五七干校不久,就被撵到山上看山,看山坡上的桔子,看河边的桂圆。吃住都在看山棚里,一张临时搭的床,刚好可以睡下一个人,一盏马灯,一张放脸盆和杂七杂八物件的学校书桌。幸好还有一笼蚊帐,算是干校体现的人道主义。夏天看桂圆,深秋初冬则是看桔子了。五七干校两年就散伙了,父亲在看山棚里就呆了两个夏天两个秋天。

我上山看望父亲,鲤鱼湾渡口是必经渡口。那年酷热难当,我从父亲的看山棚回到县城,经过鲤鱼湾时,见一排精致的车竿,均匀地安放在渡口石级下方十来尺左右的沙滩边。这是整个鲤鱼湾钓鱼的最佳钓位,要么来得早占位,要么霸道抢位。我一下来了兴致驻足不走了。鲤鱼湾里不仅有专心致志的釣鱼人,往往还有专心致志看钓鱼的人。比如我看聋哥钓鱼,就觉得比自己钓鱼更享受。我钓鱼的手艺特别臭,经常没有什么收获,所以往往只能做旁观者。没想到这回看钓鱼看出了事。我静静地呆在精致的车竿主人身后,与钓鱼人一样专心致志地看着钓竿、鱼线、浮标和水面的波纹。突然,一竿的浮标猛然抖动了一下,钓鱼人立即紧张地握住了钓竿,瞬间,浮标再次抖动。钓鱼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钓竿向后一甩。我来不及躲闪,鱼竿就劈头盖脸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蒙着脸地转身就跑,没想到,瞬间,我的背又挨了一竿竿,凶神恶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龟儿狗日的,把老子到手的大鱼整脱了!”脸辣辣的,背又火燎火驃,还追着我打。我太冤了,哪里放跑了他什么鱼,再说即使如此也不至于追打吧。我停下来,转身想讨一个说法。没想到对方见我转身更是暴吼:“噢?原来是你龟儿的,你龟儿狗崽子,你老子是特务,你龟儿子跑到这儿来搞破坏,你赔我鱼,你龟儿狗崽子……”

“文革”中所发生的事儿就是这样,小小的口角之争都带有政治色彩,都带有阶级斗争意识。辍学两年后,我进了初中,因为狗崽子身份,连红卫兵也没有当成,而且这居然是我当时的一个遗憾,当时的流行是搞串连、讲派别,是誓死保卫领袖、上山下乡等等。虽然我初中没有毕业,但是仍然下乡了。下乡倒是一视同仁,曾经打我的和我这个被打的都一样的命运,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都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旦下乡,又都一样想方设法地从农村出来。七十年代中期,知青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农村里走出来。当兵的当兵、进厂的进厂、读书的读书。多少年后,我与那个打我的钓鱼人同在一个大院上班,往事早已随风飘逝,我们之间也早已化干戈为玉帛了。一次朋友聚会,用车竿打我的人说,“那回鲤鱼湾钓鱼的事儿,你记得到不?”我说,“咋不记得,在你身后看钓鱼,就遭了竿竿”。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朋友说,“你那时横得很,比我们小两届,个儿又比我们矮,你还敢跳起来跟人家对打。”喔?我当时还有那样倔强的劲?记不起了,只记得自己当时一肚子的委屈。

现在,一切都沉入到了历史的深处!只有鲤鱼湾没有退出我的记忆!鲤鱼湾的渡口的功能,若干年前就让一座大桥取代了。原来可通八吨到十吨木船的水运,也早让公路交通取代了。鲤鱼湾的水让县纸厂的碱水染黑染臭了,更要命的是,原来充沛的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减少了,少到惨不忍睹的样子,原来长滩可通十吨木船,现在过空船都成问题,所以船是早就没有了踪影。每年连像样的大水都不涨了,鲤鱼湾已经没有了回水沱!河的对岸也早没有了菜地,代之而起的是石头水泥混合的两岸河堤,以及河堤身后的高楼。河边早没有了柔软细腻的沙滩,早没有了无棱无角的卵石。鲤鱼湾河的两岸,原本曲折回环的自然岸线和岸上的茵茵青草,现已成了神话中的仙景,当年凫水洗澡的人,钓鱼的人,早已不见了影踪!

责任编辑 张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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