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农家做酒、做曲也好,窖酒也好,发酵也好,烧酒也好,大多安静,如同瓷坛承酒之露,只是把那温热盛着,待冷,再温热来喝。其实,每次私酿无一不是大手笔。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做酒离不开古人描述世界的五种东西:金木水火土。金为天地二锅;木为无底无盖甑子,接酒露的溜子,木柴,担酒糠的竹笆;水为天锅水地锅水;火从灶堂燃起;土为灶台,抹木甑子缝隙的泥糊。玩转五行,不要人多,一人就够了。
这行当看上去很原始,惟如此,才有原汁原味的醇厚。鲁迅说拿来主义,有一句叫去其糟粕留其精华,用在做酒上再恰当不过。
我小时背陆游“莫笑农家腊酒浑”一诗,很不服气,因为我家的酒清清亮亮,他硬说腊酒浑,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才知道,诗人当年喝的酒,还不是烧酒,据说烧酒是元代才有的,才知道冤枉了诗人,有一回喝酒时突然想起这事,端了一盅酒给他赔了不是。
父亲喜欢做甘蔗酒,跟南方的甘蔗不同,个儿细,皮也不紫,很苗条的一种甜杆儿。
做酒是一场谋化,黄蒿从春天就开始生长,虽说山上并不缺,但父亲喜欢记住一些黄蒿,记住芳香的地方。
甘蔗在初夏就种在地里。
等小麦收了,收拾好干净的麦糠备着。新磨了面,伏天来了,踩曲时间到了。去割回黄蒿,用水和麦面麦麸,不干不散,从墙上取下木制长方的曲匣子,将和好的麸面放在匣子里,大多是要用脚来踩的,四周要紧中间要松,这样能整体发酵。踩好曲坯,用黄蒿包紧,一块靠着一块码着,它慢慢地热起来,直到滚烫,再然后又慢慢地温下来,发酵的过程就是这样的。近一个月之后,曲做成啦,半阴半晒,干了之后再用艾蒿薄薄包一下,码着。等霜降,那时甘蔗最甜。
在一棵一棵地放倒甘蔗之前,得先把曲放在石窝子捣成粉。煮了大锅玉米饭,跟曲粉拌了,管这个叫酒脚子,放在墙角让它发酵好了。
酒香渐起渐重,什么时候最好?这事只有父亲知道。他说,得砍甘蔗啦。说完,咂巴一下嘴,好似节日来了。
然后砍倒甘蔗,扛回来,在院坝把甘蔗叶子剥了下来,家里的牛羊这下乐坏了。甘蔗要碎轧成小段,这时小院到处都洋溢着甜蜜的气息。
用酒脚子跟甘蔗拌,麦糠这时派上了用场,拌得松松散散,父亲要么在地里挖土窖,要么就放在大木缸里,一层一层压实,又是一轮发酵的过程。
再然后,烧酒开始了。
烧酒是个蒸馏的过程。地锅添满水,木板做的甑子套在地锅上。从酒窖里起酒糟还要用麦糠拌,为的是再松透,不松透容易堵水汽。竹做的笆子放在地锅上,酒糠撒在竹笆上,等水汽圆了再撒,不能太满,得给天锅留地方,放上一个木头挖出来的酒溜子,酒溜子是凹的,细槽顶头是个圆盘,有点像侧放着的圆盘机枪,圆盘正对着天锅底,再放上天锅,续上冷水。灶里大火蒸出水汽,聚在凉的天锅底成酒水,一点一点通过溜子流出来。李时珍说:用浓酒和糟入甑,令蒸气上,用器承取滴露。这说法过于简单,开始是滴,其实,不大一会儿,酒就欢快了。
酒来了,这是一件开心事。用酒盅接了,第一杯给天,第二杯给地,第三杯给火。第三杯常常从灶门里串出来火苗,轰地一响。也有人说这一杯要给酒的祖师爷杜康,说一句,杜祖师你尝一盅好不好?
我外爷说遇到一回神的,平常一甑酒糟能接三十斤水酒,那一回接到五十斤依然浓烈,外爷说遇到杜康啦,立刻扒下了天锅说,杜祖师已经赏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喝啊……
之后,自己要尝的,东邻西舍经过,一定要喊来喝一盅热酒。
天锅水常常要续冷水,酒味淡时,舀了天锅水,出酒糟。出酒糟除了累,最要紧的是酒气薰人,没点儿酒量,干不了这活儿。新出的酒糟堆背篓里,背时,背上很暖和。
父亲喜欢做酒,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小时,父亲做酒时,我说,做酒坛坛好做醋!父亲说,不敢这样说,小心把酒苗吓坏啦。
父亲做了酒,我回家,他用老铜酒壶煨了让我尝。我尝了,咂巴着嘴,父亲一眼看着我,他等着我说酒好。当然,我说,酒好,进口甜,中间醇,后劲绵。父亲就笑了,又倒一盅,说,我也尝一下。母亲就说,你这冬天天天喝,还尝个啥呀?父亲说,就是没尝出娃说的那个好呀!
听得出来,他很得意,确切地说,很陶醉。
酒是个好东西,孔子在《论语》里說他这不吃那不吃的,末了来一句:唯酒无量。我看过一些老食谱,不管怎么安排果蔬,冷热盘儿,汤和点心,后头总要跟一句:酒无算。唯酒无量,酒无算,这两句话可爱极了。
很难想象若是乡村没有酒会怎样?但有了酒,便温情,便高兴,便可以说,除了神仙就是我。
因为爱酒,便有趣事。有个大人挑了两罐子酒,儿子跟在后头,走着走着摔了一跤,二罐尽破,大人扑在身前那一残罐,努力喝酒,突然转过身朝后的儿子大吼道,都流光了,你还不喝,等菜啊?于是,父子二人都醉了。
多年前,老家有个人爱酒,苦无菜,从河中捡些蚕豆大小的石子儿,放在锅里,放一把盐煮,煮到水干,盛在碗里,每次喝酒时,含上一粒。
有念过私塾的老先生很会煮盐水黄豆,煮好了也不装在碗里,装上一节竹管里,用一小泥巴壶温了酒,也不要酒盅,一抿一小口,那竹管里的盐水黄豆他不朝出倒,而是用筷子去夹,这个难度不小,老人家乐此不疲,每得一颗,必大乐。乐什么呢,有一回我问他。老人家拿李白的一句诗把我打发了: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想想,饮者的妙趣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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