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斌
当一双刚数完银子的猥琐的手打开了紫禁城的大门,李自成那些满身尘土和血污的兵士便蜂拥而入,大明帝国也就随之轰然崩塌。很快,这一双关闭了一个朝代打开了另一个朝代的手,也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中,空留下其家乡富顺县赵化镇一个聊可指认的地名——花园口。三百多年后,我降生在这个古镇。每次走过花园口的时候,不经意都会联想到明朝穿宫太监杜之亨这一传奇般的历史异动,甚至我还常常有替三百年前的老乡向崇祯道歉的冲动。当然,杜之亨更不会想到,明朝虽然不复存在,但南明王朝作为明朝的阴魂依然游荡在南方的山水间。杜之亨的家乡川南富顺,恰好就在南明的版图之内,以今天的话来说,富顺是断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十七世纪中期,富顺走到了最为惨痛和黑暗的历史低处。1644年7月,张献忠部将张广才进占富顺,重用与义军合作的知識分子,也杀了一批反抗义军和拒不合作者。杀了多少,史册上语焉不详,但从代代相传的口述历史中,我们知道罹难者和避祸逃难者不在少数,“人去楼空”四个字放在彼时的富顺,当不是夸张之语。次年,南明四川巡抚马乾收复富顺。据1993出版《富顺县志》载“驻富顺总兵熊惟鳌诬富顺为贼区,县城内被掠掳一空。此后,富顺成为南明各派军阀、地方割据者、大小股匪互相攻占之地,人民惨遭蹂躏屠杀,农事尽废”。兵祸尚未消停,富顺又迎来1648年大旱,继之又是瘟疫肆虐,县境内百里无烟。顺治十六年清王朝统一四川之时,富顺全县仅存居民数十家。
多灾多难的富顺,满目疮痍的富顺,此刻只剩下岩缝间小草的坚韧和地底涌动的盐卤。招抚流民恢复生产成了富顺地方官员的第一要务。随着持续一百多年的“移民实川”运动的推进,湖广、江西、福建、广东移民和残剩的本地居民一起,在沱江下游这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开始了新一轮农耕文明的开拓。深不可测的盐井,高大的天车,错落有致的梯田,市声沸腾的商铺又渐次出现在了两千平方公里的富顺土地上。到了清末,富顺的繁荣景象更是为富顺博得了“金犍为、银富顺”的美誉。就在那个时代的末期,我的祖父成为了赵化古镇绸缎铺里稚气未脱的小学徒,进而又成了沱江河上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盐船艄公。
历史总是厚重而冷峻的,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可能透过三百年的风雨,重新触摸到史料背后富顺先民们那些感天动地的艰辛劳作和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枯燥却汗味十足的数据:清代中叶以及后期,富顺年产粮食25万吨,井盐20万吨,蔗糖1万吨,人口更是破天荒地达到了89.8万,成为四川物产丰富,人口最多的县份。一个人口几近灭绝的县份,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交出了一个严肃的历史答案:存在和继续。当然,当时不仅仅只有富顺在面临历史的考量,四川各地,其实都莫不如是。只不过富顺先民在“存在”二字基础上,更多地将文化和思想建设作为了“继续”的重中之重。
经历了明末清初的大动乱,富顺的地方文化实际上已经严重断层了。康熙平定“三藩之乱”后,陆续出台了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受此影响,富顺的农业、手工业、盐业和商业出现了一片繁荣的景象。也正如此,地方文化的再次复兴才成为了可能。亟待延续的地域文化有了物质的基础,富顺便在清朝存续的276年间,产生了进士31人,举人315人,贡生477人。值得一提的是,当科举制度废止后,富顺积极推行新学,截至宣统三年,富顺已有新式官立中学、高等小学、初等小学共158所,数量之多,实为川内少有。由此可见,重教好文积极进取在富顺的紫色丘陵间已经蔚然成风。有了文化的支撑,富顺便有了思想和灵魂,继而才有了刘光第、宋育仁,乃至李宗吾、廖正华等文化名人。也正是基于地方文化的涅槃重生,富顺的“继续”才凸显出别样的光辉。站在后来者的角度,逆着时光看去,先民们一代代从“存在”走向“继续”的步履,那份矫健沉稳,那份勤劳坚韧,让我们不由得心生敬佩和感动。
物换星移,我们还是把目光从泛黄的典籍上移开,回到当下,回到我们赖以存在和深深爱恋的富顺。
我们生存的富顺,我们眼中的富顺,我们笔下的富顺,除了曾经的磨难与辉煌,本就没有更多的得天独厚可言。富顺就只是一个位于东经104度40分至105度15分,北纬28度55分至29度28分的普通紫色丘陵地域,沱江河水自北向南,贯穿全境。我在馒头似的丘陵间行走,亚热带的季风留给了我一脸沧桑,为人子为人父,四十四年就过去了。
真正让我明白富顺是我一生注定绕不过离不开的地方,是我在酷热的卡拉库姆沙漠中那一段挥汗如雨的日子。沙漠下午四点的天空,常常会有满怀心事的月亮斜斜地望着我,望着我内心的风起云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文学没有音乐,只有我无法听懂的俄语萦绕在耳畔。每天,摄氏五十度的气温下,斑驳而洁白的盐霜都会像地图一样布满我的工作服。那时的我异常沉默,最爱做的事情是翻看手机里的照片。那里面有西湖诗友会、五条沟文学采风、青山岭笔会、家人聚会之类的照片,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些记忆,维系着我对生我养我的富顺的那份依恋。是富顺这片热土赋予了我地域文化的DNA,先民的乐观和坚强、勤奋和执着,原来一直就在我的血液中默默流淌。
我要感谢我远逝的青春,让我养成了思考和写作的习惯。在万里之外的中亚腹地,最终笃定:我多年的离开,一定是为了某一天的回来。会回来的,我常常听见内心的呢喃。
真正回到富顺,回到窗明几净的家里,是2013年的6月。我该如何存在如何继续,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或许是多年的文学爱好和极其肤浅的文化认知,再或许是别无长物的缘故,我最终选择了创办一个文化传媒公司。如果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不会离开原来的公司,离开每月不算太少的美元。之所以要回归,除了陪伴女儿的成长妻子的变老,我认为,我还可以做一颗种子,埋入富顺文化的土壤。
光照充足,雨量丰沛,无霜期很长的富顺沃土,我回来了。
故乡不再是原来的故乡。十年铸就的晨光工业园以其勃勃的生机照亮了川南的天空,还有整洁宽敞的大街,栉比鳞次的高楼,人头攒动的商场,夕阳余晖中的健身操……作为一个地道的富顺人,我有些目不暇接。
千年古县富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包括微不足道的我无足轻重的回归,每天都在上演着主题相同版本各异的“存在”和“继续”的故事。何至于此呢?答案很简单也很明了:因为富顺有一种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特质,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比如一张小小的《富顺文艺》,从无到有,从油印到铅印,从黑白到彩印,一干就是四十年。再比如富顺文协举办的每年一次的“端午诗会”,在没有任何经费保障的前提下,二十多年从未间断地走到今天。换一种说法,这些坚持,这些富顺发展的鲜活细节,就是阳光,就是雨露,就是不断延长的无霜期。
而我,就是千万颗种子中的一粒。
本栏目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