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生神话与中国先民意识

刘彩凤

【摘 要】中国古代神话中存在大量卵生神话，其类型包括卵生始祖、卵生人类、卵生天地、异域卵生现象。这些卵生神话的产生不是偶然的，既来自于生活经验，也是中国先民意识的反映。卵生神话与中国先民的生殖崇拜意识、图腾崇拜意识、天人合一意识、英雄崇拜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这些意识外化的产物。

【关键词】卵生神话；先民；意识

中国先民创作神话来解釋天地万物的存在形态与变化。这些神话渗透着中国先民的意识，如洪水神话反映了先民的危机意识与厚生意识，精卫与刑天的神话反映了先民的抗争意识，等等。人类卵生的神话在中国古代氏族中普遍流传，人本胎生而卵生神话盛行的现象不是偶然的，同样是先民意识的外化。

中国古代典籍中保存着大量的卵生神话，主要可分为四类。

一、卵生始祖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i即是商族始祖契的降生神话，《史记·殷本纪》有较详细的记载：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 ii

契因母亲吞鸟卵而生，而契字本身有“裂开”之义，也暗示其卵生。《诗经·大雅·生民》中也记载了周族始祖后稷的降生过程：“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拆不副，无灾无害。”iii “达”，郑玄解释为“羊子”，即为包衣未破的肉蛋，与刚出生的羔羊类似。姜嫄认为肉蛋不祥，欲抛弃，但“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 iv。后稷生出来是个肉蛋，直到经过鸟的孵化才破蛋而出，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个降生神话比契的神话更接近鸟类的诞生现象。《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v秦人始祖大业的降生和契类似，同为吞玄鸟卵而感生部族始祖。禹的诞生神话也与卵生有关，《中国神话资料萃编》中有数条关于禹的母亲吞珠而孕的资料，无论是吞“神珠”而孕，还是吞“月精如鸡子”者而孕，都是吞卵感生的变体，是卵生神话的一种形式。

二、卵生人类

《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应劭《风俗通》：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vi

据其记载，人类或是由女娲“抟土”所作，或是绳子甩出来的泥点所生。抟成的黄土团与泥点都是圆的，与卵的形状极为相似，女娲造人的神话是卵生神话的一种形式。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中流传的伏羲、女娲兄妹结合诞生人类的故事中，也有卵生神话的因子。譬如瑶族口碑即言，伏羲兄妹成婚五年，才生下一团肉瘤，肉瘤就是肉蛋。壮族传说伏羲兄妹结成夫妻后，过了两年，生下一个怪物，是一块磨刀石。显系产育肉蛋的异文。不论是肉瘤、磨刀石抑或其他变异，都起到“人种”甚至“物种”的作用。弄碎了，抛到哪里，哪里就有了人烟，以至产生欣欣向荣的万物。vii

三、卵生天地

中国先民认为不仅人是卵生的，宇宙天地也是卵生的。在创世神话中，盘古故事是一则典型的卵生神话。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viii

这则神话认为宇宙最初就是一个鸡卵，浑沌一片，经过漫长的时间，轻清者升为天，重浊者降为地，才形成了后来的天地。《庄子·应帝王》中塑造的没有七窍的浑沌的形象，即来源于先民对宇宙“浑沌如鸡子”的认识。我国的少数民族中也流传着卵生天地的神话。例如，壮族民间故事中有这样的情节：“远古的时候，天和地紧紧叠在一起，结在一块，不能分开。后来，突然一声霹雳，裂成了两大片。上面一片往上升，就成了住雷公的天，下面一片往下落，就成了住人的地。从此，天上就有了风云，地上就有了万物。” ix

四、异域卵生现象

《山海经》中也不乏关于鸟人与卵生的神话。《海外南经》中的羽民国“其为人长头，身生羽” x，《大荒南经》记载：“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有卵民之国，其民皆生卵。” xi羽民国人长有羽毛，是鸟的化身，其民自然皆为卵生，卵民国人则直接记载为卵生，其相貌虽未记载，大概亦和鸟类相似而与羽民国人不同。《海外南经》和《大荒南经》记载了人面而有翅膀，长着鸟喙的讙头国人，《山海经》中长有人面的鸟还有瞿如、颙、橐、凫徯、竦斯、，文中虽未记载这些生物是否卵生，但其半鸟半人的特征与人类卵生神话有着密切的联系。除了人鸟特征浑合一体的生物，《西次山经》中还记录了一个神祗：“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沌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xii帝江不仅长有翅膀，有鸟的特征，而且形状类似“黄囊”、“浑沌无面目”，也有卵的特征，据毕沅注“江读如鸿，《春秋传》云：帝鸿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浑沌”xiii，帝江之子也是浑沌，这个神祗不仅自身同时具备鸟和卵的特征，其后代也是卵状物。

这些卵生神话在中国早期社会大量存在，是先民对自身起源、宇宙起源最初认识的反映。卵生神话的产生首先离不开先民的生活经验。远古时代的人们多聚居在水边、林中，鸟类及爬行动物的卵是易获得的富有营养的食物。且自然界的卵生现象颇多，人亦为卵生的观点便逐渐进入了先民大脑，成为卵生神话产生的基础。其次，卵生神话也与中国的先民意识有关。马克思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xiv，卵生神话正是先民借助想象，对人类自身及世界起源进行解释的产物，是先民意识的反映。

第一，卵生神话是中国先民生殖崇拜意识的反映。

在人类社会早期，人的存活率很低，生殖繁衍的问题备受重视。先民极其崇拜生殖力强者，因为生殖力强意味着部落的兴盛。自然界中存在着大量的鸟类、鱼类及爬行动物，人们经过长期的观察发现，这些物种大都以卵生的方式繁衍后代，且生殖能力很强，便逐渐推及自身。先民幻想始祖或全部人类由卵而生，寄寓着对卵生这一较强生殖形式的崇拜。

第二，卵生神话是中国先民图腾意识的反映。

中国先民氏族众多、部落林立，大部分尊奉鸟类为图腾。最能反映这一现象的是《左传·昭公十七年》的记载：

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鴡鸠氏，司马也；鳲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xv

少皞即为少昊，《山海经图解》中的少昊是一个鸟与人形结合的东方神灵，而其后裔“为鸟师而鸟名”，即反映了对少皞的崇拜亦有鸟崇拜的因素。这些用鸟命名百官及民众的氏族，都是以鸟为本氏族图腾。先民把鸟尊奉为神圣的图腾，便认为本族的始祖或英雄为卵所生，自身亦是鸟的后裔，以期获得鸟神的庇护。例如，商人以玄鸟作为图腾，认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因而才有了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始祖契的神话。鸟图腾崇拜与先民的太阳崇拜有关。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主宰着先民的生产生活，他们便对太阳产生崇敬之心。在先民的思维中，天上飞的即是鸟类，便出现了“日中有踆乌”xvi的说法，高诱解释为三足乌，三足乌即是太阳神鸟。三足乌具有使太阳运行的神力，先民相信其他鸟类也有类似的神力，对鸟图腾的崇拜是太阳崇拜的一种发展。

第三，卵生神话是中国先民天人合一意识与英雄崇拜意识的反映。

早期的人类生存资料主要靠采集果实、猎取鸟兽来获得。中国先民认为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所需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赐。这是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观念，即是天人合一的意识。所以卵生神话认为宇宙起源于万物不分的蛋卵，而且在解释人类起源时，总是与自然万物的变化相联系。

中国卵生神话中有个共同点，即卵生之人大多具有超凡能力，成为英雄。例如契“功业著于百姓”，后稷天生会种百谷，教民稼穑，禹治洪水使得先民免于灾难，盘古则是开辟天地的巨人。英雄为氏族、部落甚至整个人类的生存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先民崇拜英雄，既是出于对其功业的崇敬，也期望获得英雄神力的庇佑。卵生神话与先民英雄崇拜意识相结合，与天人合一意识有关。在先民的意识中，英雄卵生的诞生形式与自然界禽鸟的诞生形式相似，因而英雄比普通人能更直接地与自然界相联系，也就更能适应自然并获得自然赋予的神奇力量。

注释：

i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78.

ii（西汉）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82：91.

iii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524.

iv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524.

v （西汉）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82：173.

vi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中华书局，1960：365.

vii龚维英.我国上古“卵生文化”探索[J].云南社会科学，1987（3）：107.

viii 《艺文类聚》卷一引徐整《三五历纪》，原文见（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M].中华书局，1965：2.

ix蓝鸿恩.壮族民间故事选[M].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1.

x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83.

xi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59.

xii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5.

xiii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

xiv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人民出版社，1966：224.

xv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中华书局，1981：1386.

xvi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47.

【参考文献】

[1]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西汉）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82.

[4]（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中华书局，1960.

[5]（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M].中华书局，1965.

[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中华书局，1981.

[7]袁珂，周明.中国神话资料萃编[M].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

[8]蓝鸿恩.壮族民间故事选[M].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人民出版社，1966.

[10]龚维英.我国上古“卵生文化”探索[J].云南社会科学，1987（3）.

[11]廖群，仪平策.“卵”与中国创生神话[J].文史知识，19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