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菜籽庄的老人们都说,银她娘年轻时是四庄八疃数得着的筐头姑娘。菜籽庄村民多青菜贩子,筐头是一筐蔬菜最上面卖相及品质最好的一层。如今,从银她娘双眼皮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上依稀可以得到印证。
银她娘本名黄凤莲,娘家是菜籽庄东邻刘家村的。1960年那年,黄凤莲七岁,父亲饿了三天后,得到锅盖大的一个马料豆饼,一气吃了半个,又喝下两碗凉水,撑破了胃。半年后,母亲改嫁。黄凤莲十岁时,母亲因患产后风而亡。以后,黄凤莲由奶奶抚养长大。
虽然缺吃少穿,但黄凤莲长相出挑,高个儿,苗条,二十岁时,先后有五六个媒婆来家里给她找婆家,奶奶一个也没应,总说,我家凤莲还小呢。同村小伙子刘长喜,经常在黄凤莲下地干活时过来帮忙。那年秋天,黄凤莲告诉他,让父母多准备些彩礼,托个村里有威望的长辈,明年出了正月去找黄凤莲奶奶提亲。刘长喜回家和父母说了,父母修葺了家里的房子,冬天,不管天有多冷,只要不是风雪堵门,一家三口就推着两辆独轮车出去赶集,贩卖各种青菜,年底贩卖松莪、木耳、八角等干货,也卖香、年画、过门钱等年货。人都累瘦了,好歹腰包暂时肥了点。出了正月,刘长喜母亲托本家族的八老嬷到了黄凤莲家。这次,奶奶没再说凤莲还小之类的话,她抹了抹一双老眼中溢出的泪珠,拉着八老嬷的双手说:”长喜是个好孩子!他家许的彩礼,也很看得起我家凤莲。可是我也没办法啊,长喜是个独生子,和我们家不合适!”
黄凤莲有个长她五岁的哥哥黄玉明,个子很高,长相不差,但因患有胃病长得面黄饥瘦。人家里很穷,又无父无母,二十六岁了,还没说上媳妇。奶奶的意思,凤莲得给哥哥换亲,她嫁的男人,也要有个姐姐或妹妹嫁给凤莲哥哥。
奶奶的话放那儿了,这事儿也不难办。在媒人的介绍下,当年,凤莲及哥哥看了三次对象,秋后就和后来成为银她爷的菜籽庄王春利定下了亲事。十月,黄玉明娶了王春利的妹妹王春梅;腊月,黄凤莲嫁给了王春利,成为“王春利家的”。在菜籽庄,没人称呼已婚女人的真实姓名,刚结婚的,暂时借丈夫名代称,叫“某某家的”,等有了孩子则借孩子名代称,叫“某某他(她)娘”。
王春利只有母亲。母亲年轻时外号“八角子”。“八角子”是一种常生于枣树上的虫子,淡绿色,身上纵向长着一条条刺毛,人一旦触到它就会被蜇伤,皮肤奇痒疼痛,且痒痛长时难消。王春利十五岁那年,父母吵过一架后,父亲上了吊。寡母拉扯着一对儿女,终于好歹给他们换亲着嫁娶了。王春利幼年患过偏瘫,右腿短一截且不能直立,右胳膊上架着一根木拐。婚后,这根木拐成了黄凤莲的恶梦,说不准因为什么事,王春利就举拐砸人。两次头破血流后,黄凤莲跑回了娘家。可是,哥哥没法给她撑腰出气,因为王春梅见机行事,也跑回了娘家。奶奶劝黄凤莲:”孩子,忍忍吧!等有了孩子或上上年纪,他就变好了!”
结婚半年多后,黄凤莲怀孕了,王春利抬拐就打人的习惯仍没收敛。怀孕三个多月后,一次吃早饭,黄凤莲喝尽了锅内最后一碗汤,王春利没喝够,拉过拐来就抡向黄凤莲。这次,黄凤莲见了红。王春利他娘让儿媳妇躺在炕上别动,自己迎着初冬冷风,一双小脚跑出去请赤脚医生。医生来望闻问切后,开了保胎药,让黄凤莲卧床静养半月,他看了一眼额头沁汗的王春利:“想保住孩子,不能再打孕妇了!”
转过年来夏初,黄凤莲阵痛了两天两夜后,终于迎来了一个站位出生的男孩。孩子的模样,完全是王春利的缩小版,黄凤莲瞅来瞅去,孩子还像奶奶,还像姑姑,自己怀胎十月,鬼门关边走一遭生出的儿子,就是没有一点像她这亲娘,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感觉无论如何也对孩子亲热不起来。晚上孩子哭闹五六次,她不仅累,还从心底觉得烦,没有一点初为人母的喜悦。不过,在农村,头胎男丁是值得举家欢庆的大喜事。婆婆疼了两三个月的腰也不疼了,里里外外迎送来道喜的乡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十包挂面,两斤红糖,一斤油条,就是乡邻送给产妇的好礼品,偶尔也有谁家送上十个或二十个鸡蛋,那是顶好的珍品。鸡蛋是送给产妇的,产妇一个月子却吃不到几个,一两个,三五个,十个八个,每天都能吃一两个鸡蛋的,就是大犒劳。因为答谢回礼必须是熟鸡蛋,很多人家预算了回礼后,鸡蛋剩不下多少,甚至不够。黄凤莲生了儿子有功,又要奶孩子,生产后每天都能吃一个鸡蛋。菜籽庄风俗,孩子十二天时亲朋好友都来家中祝贺,叫“送中米”。对亲友及乡邻的熟鸡蛋回礼都在这天完成,同时,问问孩子父母双方的亲戚,如果给孩子取的名字不犯哪个长辈的名讳,就定下名。儿子出生第十一天,王春利和母亲数算前来送中米的亲友人数并预算回礼。数来数去,鸡蛋还差五到十个。王春利说:“这个馋婆娘,天天都吃鸡蛋也吃不腻。这倒好,鸡蛋不够了!”婆婆说:“每早上熘一个鸡蛋吃,她还没让让我呢!我生你时过月子,有鸡蛋也得先让让公婆,他们不吃才轮到我。一个月子我总共吃了五个鸡蛋,照样奶水哗哗地!”黄凤莲躺在里间房的床上,隔着半块深蓝粗布门帘,可以清楚地听到婆婆和丈夫正数落自己的不是,越说越多,仿佛他们恨自己恨得牙根都疼。她翻了个身,把两行清泪抹在了头下的长枕上。外间的娘俩,越说声音越高。忽然,她听到王春利咔啦一声拿过木拐,站起来挪进里间。黄凤莲忽地坐起来,紧紧把孩了抱在怀里,娘俩缩在了床的最里边。王春利坐在床沿上朝黄凤莲举起拐:“你这个败家婆娘,放下我儿子,看我打不死你!”黄凤莲死死把孩子抱在怀里:“你打啊,你打啊!有本事连我带你儿子一块儿打死!”王春利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疯婆娘,别以为我不敢!快放下孩子!”黄凤莲看着丈夫狰狞的面孔,又低头看看儿子的脸,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给你的宝贝儿子!”说着,把孩子扔向了丈夫,王春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啪”的一声闷响,孩子掉在了地上。婆婆在外间,假装听不见小两口打架,其实是支起耳朵听热闹。听到孩子掉到地上,她才急了,一掀门帘进了里间,先弯腰抱起孙子,孩子没哭,仿佛熟睡中没有被打扰。她骂道:“真是个狠心婆娘,欠砸的贱货,天生活该挨打!”婆婆抱了孩子又到了外间,听到里间木头撞击肉体的声音及儿媳的哭嚎,觉得很解恨。她坐了一会儿,感觉怀里的孩子不对劲,忙摸摸他的小鼻子,已经冰凉,没了气息。
没再送中米,孩子也没再取名。黄凤莲在菜籽庄,仍被叫做“王春利家的”。
一年多后的冬天,黄凤莲生了个女孩儿,送中米时,孩子取名为铁,寓意孩子结实。从女孩儿出生那天起,婆婆的脸色就沉得能拧出水来。天冷,生产后的前两天,黄凤莲用便桶在里间方便。第三天,王春利提着便桶从屋里出来时,婆婆站在门口说:“你还真是疼媳妇!生了闺女有脸了,天天窝里拉窝里尿,自己不嫌臭,别人还嫌恶心呢!”从此,在月子里,不管多冷,黄凤莲都要到院子东南角的厕所里方便。遇到连阴天,孩子的尿布干不了,需要用炉火烤干。黄凤莲的奶奶心疼孙女产后体弱无力,有时过来帮忙烤烤尿布,晌天时帮忙做饭,半下午把干了的尿布叠好再回家。奶奶来了三两回后,半下午回家了,王春利站在院子里骂:“来看孙女还是来看重外甥?来烤尿布还是来吃晌饭?嫌我们伺候的不好,你回刘家村坐月子啊!”下一次奶奶再来时,还不晌天,黄凤莲就让奶奶回家了,并叮嘱奶奶,千万别再挂念自己,不用再来帮忙了。黄凤莲的饭食,天天除了面条就是面疙瘩,第十六天时,黄凤莲馋饼了,但自己双手无力,就让王春利给擀几张饼吃。王春利说:“好多毛病,吃白面饭食还挑剔!人家袁孝仁家的过月子,天天都吃地瓜干面子!”黄凤莲赌气说:“好,那咱也吃地瓜干面子!”接下来的十几天月子,黄凤莲真吃起了地瓜干面做的黑窝窝头。出月子时,别人看得见的,是铁她娘的双手十指指甲全从底端凹进了绿豆粒大的小坑,别人看不见的,是她双脚后跟,双膝盖,腰,臀,双肩,都又痛又沉。
在铁三周岁多时,经常抱着肚子喊疼。黄凤莲的婆婆说:“小孩子,没有不肚子疼的,不是吃了凉饭,就是喝了凉风。没事,我晚上求求红旗山上的黄仙,给孩子讨茶,连讨三晚,喝了就好了!”所谓红旗山,是王河县城北邻的一个大土堆,附近工地施工后遗留的“尾巴”,后来那里插了一面绸布红旗,附近的神婆在神仙附体时说,这是在此修炼成仙的黄家(即黄鼠狼)的“属地”,叫红旗山,此处的黄仙道行深,医术高明,可以为善男信女布医施药。讨茶,就是晚上摆上一杯茶,点香请黄仙来,放进仙药,病人喝了就能治病。奶奶连着替孙女向黄仙讨茶三晚,铁服用后却不见起效。婆婆对黄凤莲说:“我给孙女求黄仙讨茶,你连供品也不准备,这是心不诚哪,说不定根本没请来黄仙!还有二十天就是四月十三,李家官庄赶李老爷庙会,我要去进香,再求李老爷施些仙药!”李老爷,本名李莪华,清朝一代名医,王河县人,医术高明,特别体恤穷苦老百姓,到穷人家治病,只需几个烧饼一壶酒,去世后被当地人尊称为“李老爷”,都说他化作神仙去了,但只要生病的人们求他,他还是会给送来灵丹妙药。四月十三是李老爷诞辰日,在他老家赶庙会,香火极旺。人们说,在李老爷庙会上,香灰、纸草灰都可以包治百病。还没等到李老爷庙会,铁就经常疼得在地上打滚,肚子涨得鼓鼓的,身子朝左侧躺时肚子朝左偏,朝右侧躺时肚子朝右偏,好像里面装满了水,有时水还在里面起浮晃动。奶奶逢人就说:“这孩子是个‘花姐,偷着下凡来的,老天爷这是要收她回去呢,看来等不到李老爷庙会上求仙药了!”北邻大婶子悄悄地和黄凤莲说:“你年轻没经验,这孩子,是肚子里有蛔虫,你去找村里赤脚医生周大夫,买几个宝塔糖让孩子吃,打打虫子就好了!”黄凤莲说:“我身上哪有分钱买药啊,我家的钱,都是我婆婆拿着,攥得噶巴噶巴响,一个子儿都掉不出来!”大婶子说:“宝塔糖便宜着呢!你去和周大夫说说,先赊着,以后有了钱再还,给孩子治病要紧!”黄凤莲找到周大夫一说,周大夫忙给了五粒宝塔糖,说:“你孩子这情况,估计肚子里的蛔虫不少了,就怕虫子在肚子里乱窜,厉害着呢!你快先回家给孩子吃上两粒,我给这两个爷们儿打了针就去给孩子看看!”铁吃了两粒宝塔糖后,又喊肚子疼,要大便。黄凤莲把孩子抱到南墙边,铁蹲下,一会儿工夫拉了三大坨,都是白花花的,一条条筷子粗的蛔虫扭动着抱成团做垂死挣扎。铁站起来,肚子明显不鼓了。铁说:“娘,我饿!哎呀,又疼了!”黄凤莲还没反应过来,铁已躺在地上,没了气息。周大夫过来时,铁已经浑身冰凉,他看着铁拉在地上的蛔虫大便,叹了口气:“这孩子救晚了,肚子里蛔虫太多了!”
黄凤莲由“铁她娘”,再次恢复成“王春利家的”,直到银出生后送中米取名。银是黄凤莲生的第三个孩子。连生一子一女后,再生的孩子很娇贵,取了一个象征财富的名字,银。这时,婆婆已经故去,虽然王春利的脾气仍然很大,但已经不再动辄抡拐就打了,黄凤莲成了家里的女主人。她像老母鸡护小鸡奓毛乱啄人一样,谁敢妨碍她照顾女儿,她六亲不认。银小时候病过几次,感冒,发烧,肚子疼,惊风,每次患病,黄凤莲都及时为女儿延医求药,所以银很健康地长大,结婚,生子,直到今天,黄凤莲在村里还是借用这个女儿的名字行世,银她娘。
银之后,黄凤莲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铜。铜小时候,也得到了母亲悉心呵护并健康成长。在铜十六岁之前,地里的农活,主要靠银她娘及当时未出嫁的银。铜十六岁那年春,二十岁的银出嫁了,地里的农活就全压在了银她娘一人身上。她咬牙忍受着月子病落下的脚疼、腿疼、腰疼、肩背疼,没白没黑地下地干活。铜上初三,成绩是年级里前五名,一直在班里当班长,班主任说,她考重点高中绝对没问题,而且有望保送升学。银她娘在铜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孩子上学没钱不行。王春利能做的,就是逢一排六的菜籽庄大集时,到集街北头摆个修鞋摊位,打一个鞋补丁两毛钱,绱个全底鞋掌五毛钱,一集能赚十块八块钱。家里主要的经济收入,就是银她娘从土里刨,别人家在地里种小麦种玉米,她在地里种香菜种韭菜。
秋末的一天,银她娘要出一个畦子的香菜,第二天运到菜籽庄大集上卖掉。由于浑身疼,她除了用锨刨香菜时必须站着弯腰干活,择菜、码菜时就坐在地上。银她娘正值更年期,月经不规律,那天她在又潮又凉的地上坐着忙活了大半天,半下午往车上装香菜时,才觉出来自己来了月经,顿时觉得浑身疲惫无力。香菜装了满满一三轮车,无人帮忙,得自己把车子推出香菜地,然后蹬着运回去。银她娘骑着三轮车在生产路上走了不远,忽然感觉全身热乎乎的血液全沸腾着跑到了双腿上,双腿霎时又疼又沉,好像有无数把锋利小刀在肉里游走。银她娘硬咬着牙骑着三轮车往家走,到了家门口,下车时跌坐在了地上。她拉起双腿裤管,双小腿明显都粗了一圈,腿肚子都变成了紫青色,她不由自主地用右手食指在右小腿上摁了摁,手指尖立即陷进了皮里,抬起手指,腿上留下一个坑。从此,银她娘只要走上三五十步,小腿就开始肿胀,用手指一摁一个坑。王春利主动提议,让老婆到县城的医院去检查,县医院的医生建议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检查。大医院的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又让做了腿部彩超,说,这是小腿静脉瓣膜破裂,导致静脉运血困难,所以,双腿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行走,平时以双腿平放为宜。起初,银她娘以为,浑身的月子病疼痛都能忍受了,再加这点症候大不了就是多咬咬牙。可是,只要她站或走的时间稍长一点,双腿就肿胀疼痛得厉害,而且沉得拖不动腿挪不动脚。地里的农活,银她娘再也干不了了。
不用父母说什么,铜在一次月考结束后,背回了自己所有的书本及文具。同学来家里叫了两次,老师来家里叫了三次。老师说,学杂费,可以向学校里申请减免,还可以帮着联系社会上的爱心人士资助,只要铜继续上学,将来考个名牌大学没问题。铜说:“不仅仅是我自己上学的问题,这个家,我得顶起来!”
从此,铜从母亲肩上接过了锄、锨、耙子等农具。虽然地里的活计铜还不熟悉,但她舍得力气,不会的活儿就让母亲教。握笔拿书的双手不再白嫩并很快磨起了泡,泡退了,长了硬茧。不出一年,铜就成了干地里活儿的好手,来年秋天,地里的产出收入,并没有比往年明显减少。
深夜里,铜有时也会失眠,会想起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会假设自己如果还在学校是什么样子,想到老师说到自己将来的高考可以考名牌大学,越想越多越清醒。这是命啊,她强迫自己啥也别想了,数着数迷迷糊糊睡去,早上早起时,发现枕头上又是湿的。
十九岁时,铜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菜籽庄里,是出了名的能干。庄里的乡邻们嫌自家的儿女懒时,常说:“看看人家铜,你有她一半懂事就行了!”
那年阴历七月的一天,早上四点多,屋里屋外还都像笼罩在无边的浓烟中,铜闭着眼摸索着起床了。她先出来上了趟厕所,又用瓢到屋门口东边的土陶瓮里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剩下的倒进脸盆里,洗了洗脸,人清醒了许多。父母还都在睡梦中,她这就要准备上坡干活了。夏天气温高,玉米地里的杂草疯了一样地长,必须要勤锄,太阳出来后太热,铜每天都是天不亮就扛着锄下地。平时,铜都是在地里忙活到半晌午,天热了就往家走,早饭,父母给她留在锅里呢。这一天,天有些阴,不太热,铜干着干着就快晌天了,忽然在头顶上露出了大太阳,铜这才觉得肚子太饿了,赶紧用脚搓了搓锄头,扛着锄往家赶。银她娘觉得小闺女天天下地干活太累,在院子西边的梧桐树下支起鏊子烙白面饼,要改善伙食呢。银她娘擀饼,王春利烧火,单饼已经烙了二十多张,还剩下的一块面,.要烙上两张油饼,给铜吃一张,老两口合吃一张。油饼是千层饼,先把面剂子擀成饼,然后倒上豆油摊均匀,撒上葱花、细盐,再把饼卷成剂子,重新擀开。烙熟的饼,面白,油黄,葱花白白绿绿,香气扑鼻。铜回家时,银她娘刚刚烙好了一张油饼,她招呼女儿趁热吃。铜洗了洗手,扒了棵葱,从饭橱里端出咸菜碗,撕了一块油饼就吃。一张油饼很快吃完了,这时,银她娘从鏊子上挑下了另一张油饼。铜感觉还不饱,又撕着这张油饼吃。鏊子底下的火已停了,银她娘把烙好的单饼一张张叠起来,又把案板扫净竖起来,回头一看盛放油饼的盖垫上,油饼仅剩巴掌大的一块。银她娘心口“噌”地蹿起一股火来:“大热的中午头,我和你爷烧火烙了一晌午饼,这还没吃上一口呢,你就把两个油饼快吃上了?!”
铜看了看放着几摞单饼的盖垫,又看了看还剩一小块油饼的盖垫,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母亲仅擀了两张油饼,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饿极了嘛,我不知道你就是擀了两张油饼……”
“你不知道,你就不会用眼看?瞎眼骨头,小白眼狼,没点孝心,吃好吃的怎么不先想想爷娘吃了没吃?就这样的,将来还能指望你孝顺?”
铜心里觉得委屈。自己多吃张油饼算什么大事,值得母亲这么上纲上线?铜的眼里立即蓄满了泪水,把刚刚撕到手里的一块油饼扔到了盖垫上,回头就进了自己的那间东屋。银她娘又朝着铜骂道:“小浪货,耍什么小性子脾气!你们一个两个的,要不是你娘我,谁能在这个王家门里活下来?!”
王春利扭头看了看铜的背影,回头呵斥老婆:“你少说两句吧!她连高中都没捞着考,还不是为了照顾我们这俩没用的人?她天天起五更爬半夜地干营生儿,累得够呛,多吃点油饼又咋了?大不了我不吃了!”
王春利不说还好,这一说,银她娘更生气了:“你们一家人,个个都是白眼狼!从你娘算起,你们家里老的少的谁对得起我?我这浑身这疼那痒,还活个啥啊!”银她娘也不收拾案板、鏊子、擀面棍啥的了,小板凳也不坐了,随着转动的梧桐树影挪了挪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双手,拍大腿,擦着泪历数婆婆、丈夫及孩子们带给她的伤和痛。
这些让王春利气短的话,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随着年龄渐大,他已不再动不动抬拐打人。他站起身来拄着拐往屋里挪去,在屋门口和铜打了个照面,铜啥也没说,王春利回头看见铜快步走到院子东南角的厕所里去了。王春利烧鏊子热了一中午头,又让那娘俩一搅和,没了吃饭的胃口,脱下身上的灰的确良褂子往炕沿上一搭,倒在炕上阖上了眼皮,昏昏沉沉地迷糊了一觉。睁开眼时,从窗户里望见银她娘右手卡着一张单饼,左手攥着一棵葱,正在大口吃着。他看了看表,快两点了,估摸着铜应该早起了晌觉,到村后的菜园子里忙活去了。王春利披上那件灰的确良褂子,穿上布鞋,拄上拐,朝厕所走去。离着厕所还有两米时,他吓坏了。厕所两边垒着一个圆形粮囤,囤底是用蓝砖码的,每两摞砖之间都留有一个砖的空儿,平时各种农药瓶都放在囤底的砖空儿里。铜半侧着身子蜷腿躺在囤南边,嘴边沾着些许白沫。王春利想拉起女儿来,铜的手已经又凉又硬。
在铜去世一年半后,村民刘科亮找到了王春利,要给铜说合一桩阴亲。在农村,未成年小儿女去世的,父母也会挂念孩子在“那边”的婚事,尤其是男孩去世的。刘科亮说的这个男孩小名叫冬子,十八岁,刚刚去世一个多月,原来在县城的一家理发店里工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燃起后,理发店门口被上面烧落的装修顶棚堵住,他没能跑出来。冬子身后,他的父母获赔五十万元。刘科亮称,冬子妈可以给出两万元“彩礼”。王春利说:“行,只要是个正经人家,小伙子人长得可以就行,咱也不是卖闺女赚钱。能给她在那边安排个好丈夫,做父母的也算心里有点安慰。”银的丈夫在菜籽庄的木材市场上干装卸工,脑子活,有见识。他说:“我听人家说,现在说一个阴亲媳妇,彩礼都得过十万。刘科亮说两万,不会是他从中把钱都赚去了吧?咱直接和男方父母谈彩礼的事才对!”银她娘觉得大女婿说得对。冬子的母亲过来,带来了冬子的照片,看起来很精神很帅气的小伙儿。银她娘说:“我们知道,现在结回阴亲,彩礼没有低于十万的。冬子长得好,我们能相中这小伙儿,彩礼上不计较了,让你们两万,就给八万吧!如果你们不舍得这彩礼,这事咱权当没谈!”冬子妈说:“咱这都是为了孩子,八万就八万吧,三天后傍晚天黑后,咱就把孩子们的亲事给办了!”冬子妈随身捎着钱来的,彩礼数一定下,她就伸手到自己的背包里扒拉了一番,然后双手拿出八沓由银行捆绑好的百元大钞,给了银她娘:“你点点这些,彩礼收下了,我们就是亲家,就去分头准备孩子们结婚用的东西吧!”银她娘看着那一大摞粉红的百元钞,手哆嗦着伸了出去,这是她一辈子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她把钱放在了眼前的饭桌上,右手食指放到舌头上沾了点口水,拿起一沓钞票来准备清点。银的丈夫用左胳膊碰了碰岳母的右胳膊,小声说:“这些都是银行点好的,只要是八沓就没问题了!”银她娘扭头看了大女婿一眼,大声说:“用得着你管?这是我小闺女用命给我换的养老钱,少了怎么办?”银的丈夫一下子红了脸,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第一沓百元钞数完了,是一百张。银她娘说:“这沓没错,是一万元!”她把这沓钱压在自己的手下,继续数第二沓,数完了,也是一百张:“没错,没错,这沓也是一万。这可是铜给我赚下的养老钱啊!嘿嘿,她就是活着,也未必能孝敬给我这么多钱呢!哈哈……”
一年后,王春利主持着,把家里的三间土房翻盖成了三间红砖房。这虽然和菜籽庄其他人家出厦、贴瓷砖的五间大北屋没法比,但也是结结实实不惧风雨。如今,王春利去世两三年了,银她娘还生活在那三间红砖房里,银她娘已年逾花甲,皱纹把她的面孔分割成了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田地。菜籽庄的人们说,银她娘能吃能喝能骂。不论冬夏,只要不是刮大风、下大雨或下大雪,每天中午,银她娘都会在木栅栏门外坐着高马扎吃午饭,都是烙葱油饼就生葱,都是边吃边骂,骂婆婆,骂丈夫,骂儿子,骂女儿,骂得最多的是铜。如果你仔细听听就知道,她时常翻来覆去重复着嘟囔同一句话:“小浪货,还不让我吃油饼,我偏吃,有本事你也来吃啊!”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