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龄皖 编辑/任 红
平善坝:被时光抛弃的峡江小村
文/方龄皖 编辑/任 红
伦敦奥运赛事正在进行那会儿,微博上关于金牌与价值观的争论甚嚣尘上。谁也没能说服谁,一地鸡毛。
恰在那时我们去了平善坝,一个好像被红尘遗落的地方,村民们的生活简单、质朴。他们也看奥运,中国队夺金牌就鼓掌,输了就气得扔遥控器,内心纯净,不纠结。
有个段子说,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让我们的灵魂追赶不及。出发吧,找一个地方,让时间慢下来,对着夕阳或朝霞发会呆,等等你可怜的灵魂。
平善坝不止是让你慢下来,血曾经那么真实地渗透进那片土地上,硝烟已冷,记忆模糊。如果你看过那部叫“一寸山河一寸血”的片子,你可能会更沉重。
一
“大凡逆峡而上的人,都要向这里的海关出示在宜昌英国领馆申领的护照,而且船只必须接受检查。”中山孤野在书中抱怨,“中国公使的护照及汉口道台的护照在这里一文不值。”当年,他是应四川总督锡良之请,赴成都担任教习,对平善坝的景色,这位年轻的日本人大加赞赏。“在淡淡的暮色中,桅杆林立,景色壮观。真可谓是人间绝景。”
“到了!到了!”王正喜招呼我们从车上跳下来。
眼前的平善坝淡定、从容、闲散。小村前就是大江,令人莫名的兴奋。这已是一个星期内,我们第二次来到这里了。2012年8月6日,桥边镇,我们从宜昌城区出发,从323省道拐上一条向北的水泥路。沿途溪流潺潺,茂竹修林,还有大片大片的桂花树。半小时后,我们到了。
上午10点后的阳光里,平善坝村舍的粉墙有些耀眼。从江上刮来的风有些凉,伴有浓重的腥味,大船通过时呜呜的汽笛声抖着余音,经久不绝。走在石阶路上,穿行小村的巷陌里,太阳已趋直射,每挪一步,脚下的影子也跟着挪动,亦步亦趋。这里家家户户屋舍相连,老人们躺在堂屋中央的竹椅里睡着了,只剩下忘了关掉的电视自说自话。慵懒的金毛犬卧在廊檐的阴凉里,抬起头看看我们,连叫一声的兴趣都没有。
来之前,在桥边镇上,王正喜带我们看他办公室墙上的居民分布图,他是镇区所在的广华寺居委会支部书记兼主任,远离集镇的平善坝也属镇区,像是广华寺居委会的一块飞地。
上世纪80年代初,葛洲坝建成,村民的房舍、土地、祖坟,都没入水下,他们向后挪了挪,就地安置。身份也改成了集镇居民,每年领取230斤粮食,现在则改领每月几百元不等的低保金。
年轻人出门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守着古村的光阴,或在江里舀舀鱼,或是侍弄一下菜园子,他们并不担心吃菜,每周一三五有从桥边开过来的面包车,送来新鲜的菜蔬,解决200多村民生活所需。
1974年出生的雷声发是村上最年轻的,他是组长,“走不开”,开了家农家餐馆。前两天去镇上做了个牌子挂在楼顶上,王正喜仰头看了看,很不满意,“做小了,不显眼。”在葛洲坝蓄水前,平善坝曾是一个乡集所在,有派出所、粮管所、供销社和几家餐馆,“可热闹了。”
平善坝。 摄影/黎明
王正喜的父亲曾任平善坝供销社主任,他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一栋欧式房子里度过的,这栋带壁炉的欧式平房是英国人留下的,后来成了供销社的办公室,供销社的旁边是粮管所,也是英国人留下的海关仓库。
宜昌开埠后,英国人曾在这里设立海关。一个叫中山孤野的日本人在《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殂》中,记述了1906年10月他乘船经过平善坝的情形。
“大凡逆峡而上的人,都要向这里的海关出示在宜昌英国领馆申领的护照,而且船只必须接受检查。”中山孤野在书中抱怨,“中国公使的护照及汉口道台的护照在这里一文不值。”当年,他是应四川总督锡良之请,赴成都担任教习,对平善坝的景色,这位年轻的日本人大加赞赏。“在淡淡的暮色中,桅杆林立,景色壮观。真可谓是人间绝景。”
1947年,码头上国民党军队一个油料库爆炸。“柴油桶飞空中去了,有几百米高。”86岁的村民王朝善回忆说,这次大火把平善坝几乎烧光了,只有英国人的房子留了下来。
“可惜,这些房子都在葛洲坝蓄水时没了。”指着村街上一处灰砖的民居,王正喜说,这些砖就是英国人的房子上拆来的,一户村民家门前,有块精美的青石雨漏,据称也是英国人房子上留下来的。
二
古地图显示江边冲击出一个巨大的沙滩,沙滩之上平坦如茵的沃壤,出产一种香柑,顶部有太极纹,闻名一时。冬天壁炉烧得暖烘烘,将这种香柑弄热了吃更香。王正喜说,由于果树珍稀,出产不多,这种香柑不得运销外埠。
平善坝上至石牌,下至南津关,“峡势之险至此稍平缓,故名平善坝”。当地有民谣唱,“前是水,后是山,田还没有裹脚宽”。
古地图显示江边冲击出一个巨大的沙滩,沙滩之上平坦如茵的沃壤,出产一种香柑,顶部有太极纹,闻名一时。冬天壁炉烧得暖烘烘,将这种香柑弄热了吃更香。王正喜说,由于果树珍稀,出产不多,这种香柑不得运销外埠。
平善坝还是著名的盐卡。清初,为保障淮盐的销路,朝廷禁止川盐进入湘鄂市场,“自井所至平善坝,千余里内,择其扼要水平之处添设盐卡。”“逐处掣騐,必盐数票数相符方准下驶。”但巨大的利益让盐商铤而走险,他们通过陆路,将川盐运至到牛扎坪后顺江东运,闪过平善坝的盐卡。据称,牛扎坪一带至今仍有“私盐坡”的地名。
顺着村口的公路往坡下走数十步,就是河埠头。正值汛期,江水浊得像泥汤,打着漩涡向东流去。一只旧木船不知何时被主人丢弃在了江边,随波兀自起伏。
平善坝确有阅尽千年历史。明弘治9年(1496)的《夷陵州志》卷二曰,“平善坝在州西北三十里,蜀人出峡至此相庆,故名。”书中还录有“山势低随巫峡远,水流初放蜀江平”的宋诗。
每天早上7点30分,从上游石牌来的船在这里靠岸,捎上零散的几个客人,一个钟头后,即可到达城区的黄柏河码头,票价10元。下午4点还有一班。过年前,这里每天都很热闹,年轻人提着行李箱兴冲冲地走跳板,带着欣悦回来了。春节后,这里又充满离情,船出了峡口,还有人站在岸边远眺,像唐诗里的某个画面。
杨世喜的家就在河埠头的旁边,房子是擦着江面盖起来的,水几乎要进了屋,看着令人心惊。“没事,1998年的大水才叫吓人。”68岁的杨世喜是位铁匠,1992年,为了进货方便,他在码头边选了房址,“跟修大坝一样,打围堰把地基弄起来的。”
杨家的后院里,竖着一个已不常见的高音喇叭,这是1990年竖的,“40元一只,在长江市场买的。”是时,整个平善坝只有杨家装有电话,有在外打工的孩子打电话过来,杨世喜就打开扩音器,对着喇叭喊,“某某某,你孩子打电话来了,赶紧过来接电话。”杨家的电话一度服务了附近的两三个村。进入2000年以后,杨世喜的声音再没有在平善坝上空响起过,偶尔放点磁带,“让它响一响,怕锈坏了。”
高处有一栋木楼,透过花窗,可见木楼内堆满杂物,天井里的荒蒿已有人高,这里已很久没人来过了。
10多年前,一位老板要在平善坝建“中国女书村”,这栋木楼是从女书文化的发源地——湖南江永整体搬过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后续建设一直没跟上,也没带来一个游客。我们联系上了远在武汉的这位老板,电话里,这位老板说,“正在武汉筹钱,下月重新开工。”让我们帮着“宣传宣传”。
对“中国女书村”,王正喜不以为然,“这个东西不是本土的,没有根基,也很少有人懂。”王正喜说,平善坝最终可能成为峡口风景区里的一个景点,相关规划还在完善中。
遗存的军人墓碑,湖北宜昌市石牌。 摄影/石宝琇/FOTOE
三
68岁的刘荣汉领着我们,穿过门前的一小片桔园,荒草深处,老人蹲了下来,抚着一块墓。墓碑上的文字显示,这是陆军四十四师的公共墓地,墓碑“立于民国二十九年”,上有“舍生取义”字样。碑文称,部队从村民陈春江手中“购得空地半亩,四至分明”。碑的另一面,刻载了死者的姓名,还有部队的番号。但因字体太小,均已模糊不清,无从辨认,没人知道这些战士来自何处,因何牺牲。
2012年7月30日下午,雷声发弄来条小机动船,载着我们“突突”地向上游开去。此处属黄猫峡的江段,越往上游山势越险绝。我们要去的石龙洞在南岸,被大水淹没了大半个洞口,已进不去了。再往前,即是石牌要塞。
石龙洞又称神龛洞,洞底的钟乳石宛如一条长龙,洞顶洞壁的钟乳,又形成了许多形态各异的小龙,史载:“石脊屈曲如蛇”、“六七龙作互相蟠绕状”。1915年秋,英国驻宜昌领事许勒德陪着《远东杂志》英文版记者欧尔温到石龙洞探险,这名记者以为这些石龙是古龙化石,发表《神龛洞探石龙记》,于是石龙洞声名鹊起。
宜昌关监督刘道仁把此事当成“龙瑞”,电奏北京。袁世凯随后派人到宜昌查验,获报石龙“首尾俱全,实为大皇帝之国瑞”。袁闻之大喜,册封恐龙化石为“瑞龙大王”,改宜昌县为“龙瑞县”,并令从省库中拨款万元修祠堂供奉。这道“圣旨”刚传到宜昌,袁世凯的“皇帝梦”就彻底破灭了,平添了一则笑料和谈资。
我们上岸的时候,一辆外地牌照的商务车在渡口前停了下来,五六位游客使落寞的古渡口有了些许生机。“这些人是来凭吊战场的。”村民刘云年站在渡头上,早已见多不怪,高处,有个混凝土浇筑的碉堡朝向江面,上有几个硕大的“机枪眼”。
抗战时期,为防止日军由长江三峡西侵和拱卫陪都,中国军队在三峡要塞石牌顽强地阻击日军。平善坝,与之仅咫尺之遥,是石牌的前哨,亦为我军河西的补给枢纽。这小小的渔村成为了广阔的中国战区最关键的要塞,也是一个民族生死攸关的节点。
2012年3月21日,位于长江西陵峡湖北宜昌市夷陵区段“石牌保卫战”旧址一块类似令牌的巨石。 摄影/张国荣/CFP
碉堡呈圆筒状,顶部有加装大炮的槽口,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冷硬如铁。68岁的杨世喜是平善坝村里的铁匠,从16岁开始打铁。有一次,他欣喜地发现,工事上有好多钢筋,他带上两个徒弟,用钢钎等工具,试图把钢筋拆出来。“每一锤下去都是一个白印子,没有任何反应。”后来不得不放弃了。
松门溪西的岸也有一道工事,这是从断崖上开挖出来的崖洞,4平方米左右,在正对江面的地方开凿了口子,作为炮口。我们靠近这个崖洞时,蚊蝇四飞,满是恶臭。这里作为村民许国顺家的牛栏,已经几十年了,石洞的壁面凹凸不平,钢钎在坚硬岩壁上的凿痕,一道连着一道。用手抚摸,岩壁上冰凉冰凉的。
中午,太阳正毒,我们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68岁的刘荣汉领着我们,穿过门前的一小片桔园,荒草深处,老人蹲了下来,抚着一块墓。墓碑上的文字显示,这是陆军四十四师的公共墓地,墓碑“立于民国二十九年”,上有“舍生取义”字样。
碑文称,部队从村民陈春江手中“购得空地半亩,四至分明”。碑的另一面,刻载了死者的姓名,还有部队的番号。但因字体太小,均已模糊不清,无从辨认,没人知道这些战士来自何处,因何牺牲。
“据说不是打仗死的,是在这里赶上了瘟疫。”刘荣汉说,据说当时还给每个死者弄了口薄棺。“有的是两个叠在一起。”后来,这块公共墓地被开垦成了田地,人骨被烧成了灰,“没烧化的被倒在松门溪里,被水冲走了”。
刘荣汉把我们领到他家,并不讳言这里曾作为停尸房的历史。“地方就是这地方,不过房子后来动了一下。”事实上,在被抗日军队征用前,这个房子是当地一户地主家的,解放后,分给了刘家。“做过停尸房,没人要,被我拣到了。”
刘荣汉说,住进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确实“不安稳”,天还没黑,“屋里就影影幢幢的,用手去摸却啥也没有。”那时的他刚读小学,还喊小伙伴们来家里看过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现象。后来,刘家请人做了场法事,安抚那些客死他乡的孤魂。自那以后,家里还真渐渐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