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唐隐太子李建成及妃郑观音墓志

王连龙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唐隐太子李建成及妃郑观音墓志，近年出土，现为西安博物院收藏。李建成，有唐开国储君，初建功勋，后败于皇位之争，命丧玄武门。太子妃郑观音，出荥阳郑氏，命运多舛，生平事迹颇多传奇。二志间涉初唐重要史事，极具史料价值。今征之以传世文献及其他碑志材料，略陈跋语如次，以期于唐史研究有所裨益。

建成墓志一合（见图版1、2）：志盖阳刻篆书九字：“大唐故息王墓志之铭”，志文不过六十字：

王讳建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薨于京师，粤以/贞观二年岁次戊子正/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于雍州长安县之高/阳原。

图版1 李建成墓志盖

图版2 李建成墓志文

但言建成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卒于长安，贞观二年正月十三日葬于雍州长安县之高阳原。据两《唐书》本传所载，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建成于玄武门为太宗射杀，死年三十八。史志相校，大致相合。本传又谓及太宗立，追封建成为息王，谥曰隐，以礼改葬。贞观十六年五月，追赠皇太子，诏复隐王曰隐太子。建成志刊刻于贞观二年，时未有“隐太子”之称，故作“息隐王”。至上元三年，已有追复之诏，郑观音志即刻“隐太子妃”之文。另，观墓志“隐”字乃后改刻。按，《唐会要》卷八十《谥法》载，“贞观二年三月，有司奏谥息王为戾，上令改谥议，杜淹奏改为灵，又不许，乃谥曰隐”[1]。是“隐”字原刻为“戾”或“灵”字。建成葬年，本传无载。惟《贞观政要》卷五《忠义》云：“贞观二年，将葬故息隐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书右丞魏征与黄门侍郎王圭请预陪送。”[2]可佐证建成葬于贞观二年，墓志又详悉载至正月十三日，可补史阙。

建成葬地，墓志谓在雍州长安县之高阳原。按，《唐会要》卷二十一“诸陵杂录”条载“息隐太子建成陵，在京兆府长安县界”[1]，《旧唐书》卷一五上《宪宗本纪》元和元年太常卿奏太子九陵亦提及隐太子陵，均可与墓志相印证。高阳原，宋敏求《长安志》记“在县西南二十里”[3]，即今西安西南之郭杜镇一带所在高地。近考古发现力证李唐宗室获罪者多葬此原，实值得注意。此外，建成陵寝又称“隐陵”，亦不可不知。《唐会要》卷十九“诸太子庙”条述太子庙职官旧制，即谓“准隐陵署例”[1]。与此相关，郑观音墓志云观音葬于“隐陵之侧，南分御宿，永绝清笳。东望杜陵，空惊哀挽”。御宿，御宿苑。《汉书》卷八七《扬雄传》：“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颜师古注：“宜春近下杜，御宿在樊川西也。”[4]《三辅黄图·苑囿》亦谓“御宿苑在长安城南御宿川中，汉武帝为离宫别馆，禁御人不得入”[5]。杜陵，今西安市雁塔区曲江乡三兆村南之汉宣帝刘询陵。观音志文一则佐证“隐陵”之名，二则标识出建成及观音陵寝大致所在。按，唐显庆四年卫胡王墓志，言胡王葬于积德乡，“南瞻秦岭，北望故都，西对隐陵，东临漕水”。积德乡，地在长安区郭杜镇长里村一带。所标隐陵位置，大致与上文推断相符。史载建成卒后曾立庙，《旧唐书》卷二六《礼仪志》即云“天宝六载正月，诏：京城章怀、节愍、惠文、宣太子，与隐太子、懿德太子同为一庙，呼为七太子庙，以便于祀享。”[6]另，《旧唐书》卷三一《音乐志》有“享隐太子庙乐章六首”，下注“贞观中撰”。可推知，贞观中建成立太子庙。隐太子庙具体所在，《长安志》载在永和坊东北隅，当为可信。

相比建成墓志，观音墓志篇幅宏大，颇具皇室风范（见图版3、4）。通篇赞誉之语，辞藻婉转，结构精致，含情而生动,全文如下：

志盖：大唐故隐太子妃郑氏墓志铭

志文：大唐故隐太子妃郑氏墓志铭并序

夫桂宫银牓，孟侯居守器之尊；甲馆琼帏，元妃参主鬯之礼。不有贵逾卿，族质茂仙仪，何以/趍事紫宸，齐荣青陆。妃讳观音，荥阳人也。郊畿锡社，河济兴都。作相贻哥，勤王著绩。/臣心如水，南宫闻曳履之声；吾道既东，北海辟容轩之路。高祖道玉，后魏太常卿、徐州刺史。/祖谌，后魏司徒府长史、谏议大夫、颍川郡太守、吴山郡公。父继伯，北齐本州大中正、吴山公、/随开府仪同三司、金紫光禄大夫、栝州刺史。武德中，赠都督潭、衡、彬、道、永、邵、连七州诸军事、/潭州都督。并分珪裂壤，开国承家。周诗颂吉甫之神，姚典载高阳之美。迴龟入印，循化溢于/专城；伏熊临轼，缛礼光于大隧。妃程云荐彩，喻日摛华。淑韵娉婷，明月晈星河之夕；韶姿婉/娩，和风泛桃李之蹊。道协女师，声昭姆教。鹓文孕杼，鹤操登絃。邓训恩洽，千人庆隆于前叶；/马援身终，五领福劭于后庭。我高祖或跃在川，潜表讴哥之运。隐太子长男居震，将/膺储副之隆。席鹰所归，河鲂是属。妃言容早茂，促幼齿而升笄；萝茑方滋，引轻轮而耸御。嫔/于大国，时惟二八之年；嘒彼小星，且流三五之咏。继而南征不复，素车延轵道之殃；西怨方/咨，黄钺誓商郊之振。俄属镐池清祲，酆户垂征，启金辂之荣；外膺监抚，承翟车之宠。内切忧/勤，至如夕宴宣华，朝游博望，凤舞鸾哥侈其欲，翠舆雕辇导其欢。妃恳满婴怀，流谦轸念，恒/在贵而思降，每娇奢而侚约。宁窥宝匣，唯取鉴于缇缃；罕御芳鈆，独庄情于礼训。而泰终则/否，福极生灾，祸构春闱，刑申秋宪。妃言依别馆，遽沐殊私。栋折榱崩，更荷栖游之地；巢/倾穴毁，重承胎卵之仁。虽掌碎骊珠，而庭开虹玉，已绝倚闾之望，旋闻解瑱之欢。昔有陶婴，/恤孤资于纺绩；缅惟梁宣，励节在于衡泌。岂如出自膏腴，长乎宫掖，不谋而同德，不习而生/知。以为伯也执殳，则飞蓬在鬓；君之出矣，则明镜生尘。况乎万古长辞，三泉永隔，故以皃随/心瘁，形遂魂销。是知绮罗为悦己之资，琴瑟乃欢娱之用。骊驹一逝，取悦之理，奚从黄鹄单/栖，邀欢之路斯绝。于是捐饰玩，屏珍华，耳无丝竹之音，身有绨缯之服。桑榆迟暮，汤沐优隆。/犹执敬姜之勤，不懈母师之礼。古人遗烈，何以加焉。而五运交驰，三微手及，处环瀛之内，始/盛期乎未衰。禀埏埴之功，有形归于毕化。虽复金天锡寿，罕遇百龄，丹灶祈仙，不逢三鸟。以上元三年正月卅日寝疾，薨于长乐门内，春秋七十八。皇情轸悼，礼有加隆，丧葬所须，/务令优厚，仍使太府少卿梁务俭、太子洗马萧沉监护丧事，殡于第五女归德县主之宅，禀/朝恩也。妃智融物表，识掩几先，综群言于素册，包众艺于彤管。仁为己任，七子均爱于桑鸠；/礼以持身，六义飞声于河鸟。孀闺厘室，五十余年。複儌崇垣，九重清峻。芳兰有馥，在幽林而/不渝；翠條舍贞，凌暮序而弥劲。可谓令仪令德，不骞不亡者欤！俄而殡徙攒宫，帷升奠俎，谋/龟献兆，候鹰开莹。粤以其年七月七日祔葬隐陵之侧。南分御宿，永绝清笳。东望杜陵，空惊/哀挽。虽樵苏有禁，节妇之陇长存；而星管亟周，神姑之海行变。立言不朽，将在斯文。其铭曰：

震坊东辟，兑野西垂。良人伫伉，淑媛来仪。彩涵珠浦，色掞琼枝。融情班试，勖礼秦迤。其一。展养/椒庭，承欢桂宇。少阳中馈，重离内主。四德顺规，三从叶矩。麟趾兴咏，螽斯振羽。其二。鹤关流赏，/龙闱促宴。毂响侵雷，壶娇耸电。玉台既毁，金觞不荐。哀怨惸闺，离披飙霰。其三。六疾晦明，九泉/幽阻。属纩严掖，归魂幼女。兆登居蔡，莹开宿楚。缟骑长斯，朱旗峻举。其四。周原古隧，汉邑/荒忂。东望吾子，西望吾夫。风吟拱木，鸟思平芜。悲哥一奏，□□双□。

墓志开篇云“妃讳观音，荥阳人也”。观音之名，与佛教信仰有关。同为太子妃出身之陈朝后主陈叔宝皇后沈婺华，陈败后于毗陵天静寺为尼，即取名观音。郑氏子女中，亦有名观音者，如右金吾卫仓曹参军郑鲁女，然年代久远，与此观音无涉。荥阳郑氏，发展自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渐成海内望族。尤于有唐一代，郑氏之北祖、南祖习见宰相出身，达政治影响之顶峰。以墓志所叙郑道玉、郑谌及郑继伯除授职官观之，此支郑氏在北朝官高爵重，亦不失高门大姓之显赫。然稽之史籍及已见碑志所载郑氏族系，无见观音一支。至于原因所在，或史籍失载，抑或因出玄武门之变，已不可详考。李唐建国，喜与山东士族相交，郑氏即其中之一，与建成、观音婚遘相类者，安定公主改嫁郑敬玄，太宗亦有贤妃郑氏，均是例证。关于建成，墓志亦有言及，如“隐太子长男居震，将膺储副之隆。席鹰所归，河鲂是属”，“南征不复，素车延轵道之殃；西怨方咨，黄钺誓商郊之振”云云，既暗示建成储君之位，又及南征北战之功，盖棺定论之意甚明。玄武门之变，因事涉隐讳，墓志只以“祸构春闱，刑申秋宪”一笔带过。相比之下，志文“妃言依别馆，遽沐殊私”则值得关注。别馆，多谓帝王巡幸所居之离宫。殊私，亦与君王有关，习指对臣下之恩宠。然据建成本传所载，及建成亡，长子承宗早卒外，其余诸子皆坐诛，诏除属籍。形成反差，观音却幸免于难，且居别馆，终卒太极宫，原因应与太宗眷顾及郑氏家族背景有关。此外，据《册府元龟》卷七百十五“宫臣部”载：“李安严与隐太子同取郑氏，因事东宫。”观音当有姐妹若干。

图版3 郑观音墓志盖

图版4 郑观音墓志文

墓志末载观音于上元三年正月三十日遘疾，卒于长乐门内，享年七十八。丧葬所须，皆令官给，并由太府少卿梁务俭、太子洗马萧沉监护丧事，殡于第五女归德县主之宅。以卒年、享年逆推，观音当生于隋开皇十九年，玄武之变，年二十八。长乐门，太极宫南面之门。《唐六典》卷六《司门郎中》条载宫城“南面三门，中曰承天，东曰长乐，西曰永安”[7]。志文前言观音言依别馆而居，志末又云卒于长乐门，此中缘由或即所谓“殊私”。梁务俭、萧沉，皆不见载籍。墓志言观音第五女归德县主，未知名讳。按，建成、观音子嗣中，已见闻喜县主李婉顺墓志出土。志载婉顺生于武德六年，四岁丧父，后嫁通事舍人刘应道，卒于龙朔二年。婉顺生年已近玄武门之变，归德县主又为第五女，当为观音之幼女。如此可知，观音痛丧诸子，只身抚育五女，即墓志所云“犹执敬姜之勤，不懈母师之礼”。一代太子妃如此遭遇，令人唏嘘不已。

通观建成、观音墓志，前者制作草率，志文简短，字体硕大，书法不佳，难副储君之实。本传所谓太宗以礼改葬建成，今以墓志观之，实乃溢美之辞。太宗弑兄囚父、篡改史书诸多劣迹，昭然若揭。相比之下，后者刊刻精良，书法俊美，有皇室风范。更为重要者，墓志承载了李郑联姻、隐陵及玄武门之变后观音遭遇等诸多历史信息，于唐史研究极具史料价值。今作跋语略陈梗概，余者待日后细审。

[1]王溥.唐会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吴兢.贞观政要[M].长沙：岳麓书社，2000.

[3]宋敏求.长安志[M].光绪十七年思贤讲舍据灵岩山馆本重刊.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7.

[5]陈直.三辅黄图校正[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

[6]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李林甫，等.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