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俗相依:启蒙运动与基督教文化关系谈

2014-04-17 06:20刘建军
关键词:基督教上帝理性

刘建军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基督教与启蒙运动之间的鲜明对立,已经被人们讨论得很多了。由此,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学术界的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似乎18世纪末基督教在启蒙思想家的沉重打击下,已经失去了作为西方世界主导意识形态的地位。但现实情况是,基督教在这场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打击下,不仅没有灰飞烟灭,从此销声匿迹,反而在19世纪乃至20世纪,甚至直到今天,仍然充满着活力,在某些西方国家仍然作为主流价值观被人们加以信奉。这是为什么?本文试图对此作一点儿探讨。

17世纪下半叶开始的英国工业革命,动摇了基督教文化的基础。当时科学知识的发展,导致了适应时代发展的新观念的产生。在这种形势下,“一个缓慢的智力进展开始了;由于这种进展,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转变到了不妨说提高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平。这里重要的事情与其说是新的事实的发现,不如说是一种新的思想方式的发现。从这时起,现代意义上的科学精神第一次进入了争辩的场所”。[1]17世纪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们,如伽利略、笛卡儿、莱布尼茨、斯宾诺莎都对当时科学技术的进步乃至人们知识的更新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因此,17世纪又被称为“知识的世纪”。这些自然科学知识有力地冲击了长期以来在人们头脑中盘踞的神学观念。“根据布鲁诺的看法,哥白尼学说乃是迈向人的自我解放的决定性的第一步。人不再作为一个被禁闭在有限的物理宇宙的狭隘围墙之内的囚徒那样生活在世界上了,他可以穿越太空,并且打破历来被一种假形而上学和假宇宙学所设立的天国领域的虚构界线”。[1]21

到了18世纪,欧洲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使得科学知识的系统性和事物之间联系性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当时的很多自然科学家尽管各自研究的领域不同,但是,在他们的研究过程和所得出的具体科学结论中,无疑不反映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人自身的一切,都是事物自然发展结果的底蕴。举例来说,18世纪下半叶的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和他们的科学发现,如瑞士数学家欧拉和他的微积分理论、法国数学家拉格朗日与他的《分析力学》等,都暗含着把宇宙描绘成一个由数字和方程组成的有节奏的、有旋律的思想。法国科学家拉普拉斯和他的《宇宙体系论》、瑞典化学家舍勒对化学元素氧的发现、德国医学家用显微镜进行医学和生物学研究以及英国物理学家瓦特对蒸气机的革命,等等,都促使着这一时期以联系、运动、矛盾、变化为核心的人们的基本思维和认知模式的形成。更为可喜的是这一自然科学的思维和认知模式此时已经开始进入到人文科学领域,并逐渐形成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方式。人们在谈到18世纪启蒙运动思想来源的时候曾经指出:“启蒙运动的主要思想源自三个基本的前提:(1)整个宇宙可以被充分认识。它是由自然而不是超自然的力量支配的;(2)通过严格使用‘科学方法’可以解决每一个研究领域的基本问题;(3)人类可以被‘教化’以至获得无止境的改善;前两个前提是科学革命的产物,第三个前提基本上是约翰·洛克心理学的遗产。”[2]

此时自然科学的成就以及从中所产生出来的思想,导致了“无神论”观念的出现。应该说,这一时期的思想家们,已经萌生出了对传统有神论思想的第一次真正科学的盘诘和反思。换言之,用新的科学知识去重新探索和阐释以往一切知识的奥秘,就成了时代的迫切要求。启蒙主义的本质就是要用新的科学的思想——无神论来启迪蒙昧,开启心智。所谓启蒙时代的理性,我认为,就是以“无神论”为主要知识基础的理性。这里要特别注意一个重要的词汇——“无神论”。因为我们知道,在18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之前,人类所具有的一切知识,都是在有神论的基础上——无论是多神论还是一神论,无论是自然神论还是宗教神论——形成和被阐释的,都没有脱离有神论的阐释的窠臼。例如天地万物的产生,人类自身的创造,大千世界的建构,都是在有神论的基础上被解说的。而启蒙主义者所说的“理性”,说到底就是无神论基础上的“理性”。启蒙主义者所说的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进行评判,就是在无神论基础上进行重新评判——这也就是为什么法国百科全书派能成为启蒙思想主要代表的主要原因。例如,法国著名启蒙主义思想家和文学家伏尔泰(1694-1778),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和小册子,抨击教会和专制统治。他认为正是宗教迷信产生了成千累万的罪恶,凡是反对宗教迷信的人,都是人类真正恩人。在哲学上,伏尔泰基本上是个洛克和牛顿的信徒。他像洛克等人一样,反对神权天赋的观念,承认人的一切认识都来源于感觉和经验,具有唯物主义思想。伏尔泰还通过他的哲理小说《老实人》(又名《乐观主义》)的创作,指出任何在神造世界的前提下来肯定现实生活的企图都被认为是荒谬的,任何让人安心顺从于上帝所安排的这一世界的思想都是应该被抛弃的。德尼·狄德罗(1713-1784)是杰出的启蒙思想家和无神论者。他组织编撰《百科全书》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它“改变人们思考的一般方式”,即受基督教思想学说所形成的思维方式。全书共17卷,由当时最著名的启蒙学者撰写而成。“狄德罗想通过普及最新的科技成就,向各种‘迷信’发起全面攻击,推动科学前进,以减轻人类的各种苦难。他提出所有传统的信仰都应该‘毫无例外’地被重新审查,如果能由他决定,他将公开严厉指责所有‘非理性’的宗教教义”。[2]620在他为《百科全书》撰写的一千多个词条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战斗锋芒。例如在“圣餐”的条目下,他只写下了“参阅食人俗”这几个字。然而这几个字却深刻地揭示了宗教的吃人本质。因此,恩格斯热情地赞颂他是为了对真理和正义的热诚而献出了整个生命的人。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1711-1776),他主张怀疑论而向宗教先验论挑战。在他的《人类理智研究》的著作中,提出了“任何知识首先是感觉”的命题。这里“感觉”指的是人的感觉,那么,宇宙万物的知识也好,人类社会的知识也好,在他看来,都是人类感觉的产物而不是上帝的赐予。他甚至把怀疑论发展到怀疑任何人都不能确切地知道任何事的地步。我们认为,他对一切事物的怀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首先是对宗教思想的怀疑,是对宗教思想的彻底否定。被“百科全书”派的学者们称为“上帝的个人的仇敌”的保尔·霍尔巴赫(1723-1789),更是一个战斗的无神论者。他一生写下了十余部无神论著作,并为《百科全书》做了大量的编纂工作。1767年出版的《袖珍神学》,或称之为简明基督教辞典,是一部影响巨大,文笔犀利的散文作品。全书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基督教迷信,在重新解释基督教的各种观念和术语时,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例如,对“上帝”,他解释道:“是僧侣的同义语,或者是神学事物的经理,僧侣的老管家,供应圣军的全权代办(如果乐意这样称呼的话)。上帝的话就是教士的话;上帝的王国就是僧侣的停尸室;上帝的意志就是圣仆的意志。侮辱上帝就是侮辱僧侣。当人们说上帝震怒的时候,这意味着教士的肝脏出了毛病。”可以说,霍尔巴赫用无神论的观念为指导,给了18世纪的基督教神学以更为猛烈的一击。对此,德国哲学家康德在后来的《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总结到:“启蒙就是人类走出自我设置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就是没有他人指导无法使用自己的才智。不是缺少才智,而是无决心和勇气进行没有他人指导的思考,叫做自我设置的不成熟。大胆求知吧!这才是启蒙运动的口号。”[2]611

顺便指出,由于启蒙运动的深入发展,人们一旦是宗教的偏见受到理性的检查之后,马上就会把它伸展到政治的偏见上去。例如,当以往的封建统治者一直宣扬他们的权力是由神授予的(君权神授),但当神都不再存在了之后,他们的权力是从哪里来的,就受到了追问。一旦他们明白,原来他们一直掌握的权力是人民给的。人民可以给予他们权力,也可以剥夺他们权力。这种认识,无疑将导致号称亘古不变的封建制度的倒台。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就是这种思想变革的集中体现。

建立与新兴资本主义制度相适应的资产阶级思想文化体系,是18世纪后期的进步学者和思想家们的主要任务。如前所言,欧洲从17世纪后期开始形成了注重科学与智慧理性的观念。自然科学的发展也形成了事物间相互联系、不断发展的思想。这就为适应资本主义发展新的思想文化体系的建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当时欧洲出现了一大批以建立思想体系著称的伟大思想家,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等人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他们要以新的思想体系的建立取代长期以来占统治地位的神学思想体系。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是当时在哲学领域初创新的思想文化体系的大师。也可以说,构建适应新兴资产阶级需要的理论体系是康德理论工作的全部旨趣。他从宇宙、人类社会(包括人的精神领域和实践领域)以及宇宙与人类社会二者间相互关系运作的角度,建构起了庞大的新兴理论框架。首先,他是从“纯粹理性”谈起,认为纯粹理性是宇宙间最本质的东西,纯粹理性等于纯粹精神领域,是不涉及实践领域的纯粹精神的运作过程。这也就是他所说的“物自体”。在他看来,“纯粹理性”的最初动力来自于上帝(这里要注意,他在这里所说的上帝,内涵已经被他置换成了“最高的善”或者叫“至善”——这也是为什么康德哲学被称为“道德哲学”的原因)。而自由则是纯粹理性自身运动固有的天性——因为它的运动之源来自于上帝(第一推动力),而运作过程又处于纯而又纯的过程中。所以,不管其中的各种要素如何自由的运动,都离不开上帝的本性——“至善或正义”。所以,它本身的运动是不会出错误的。因此,在这个范畴内,任何运动都是“合目的”的。这样,康德就建立了第一条原则:自由是事物运动的天性(因为上帝推动),但自由必须由“善或正义”来匡正(上帝的本质决定着事物发展的正确方向)。其次,康德同时又认为,纯粹理性独自运作是没有意义的,它必须要分化成人类活动,必然要和人类的实践活动紧密相连。因此,他又认为,在纯粹理性之下,又存在着“实践理性”。所谓“实践理性”指的就是人的社会活动领域(实践活动)。由于纯粹的精神活动必须要在人类的实践活动中才能显现。也可以说,纯粹理性如果不与实践理性相结合,是没有存在的意义的。这样,实践活动领域是纯粹理性的分化和外显形态。由于人的实践活动带有具体性和实际生活的特征,所以康德没有把这个领域命名为“纯粹实践理性”,而只称其为“实践理性”就是这个道理。实践领域是纯粹理性领域的外化,在这个层面包含着“纯粹理性”和“人类社会实践”两种因素。与纯粹理性相比是不纯。这样,康德就建立起了他的第二条原则:人在社会实践领域活动的天性也是“自由”,这一点是和纯粹理性领域的运动相一致的。但康德又指出,既然人的社会实践领域不像纯粹理性那样直接来自上帝(至善),而是与上帝隔着纯粹理性这一层,因此人在社会实践活动时就需要必须牢记一个前提,即人的“自由”活动必须要符合“善”的规定,即“至善或正义”的规定。换言之,人的实践活动是自由的,自由是人的天性,任何束缚人自由的枷锁都应该被打破。但人的自由又不是无限度的,它必须遵从善和正义的规定。这样,尽管有些人从个人欲求出发的,是为了满足个体的需要而去追求“自由”的,但由于有至善或正义的前提规定,这样就不会出错误。因此,不合目的的“追求个人自由”,就变成了最终走向集体自由的“合目的性”。换言之,人的自由实践活动虽然是个人化的,具体化的,但在至善或正义前提的规定下,就达到了“不合目的的合目的性”。再次,他所说的“判断力”等于“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达成的途径或桥梁。其实,“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本是一体,是一个东西的两面解读,二者永远不能分割。但在认识论领域,把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在康德看来就是人的判断力了。这就形成了康德理论的第三条原则,即人是世界真正中心的原则。因为只有人才有判断力,而人的“判断力”是搭建“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之间的桥梁,是中和二者之间矛盾的。或者说,人的判断力是认识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最重要的要素。因为只有人的判断力,才能使二者有机地统一在人们的认识之中。康德还指出,人作为认识和判断的个体,个体的判断力是从“愉快”的前提出发的。而“愉快”其实就是审美的。人的愉快来自人固有的各种感官。然后上升为理性的“愉快”。这样就决定着“愉快”有两个原则:一是感官的愉快,一是理性的愉快。从上面我们对康德哲学理论的理解中,可以看出,康德建立起了以至善为核心的、善恶矛盾斗争的新兴资产阶级哲学体系。

在文学领域中建构新兴思想体系的代表人物当是德国著名作家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749-1832)。他通过规模宏大的诗体悲剧《浮士德》的创作,也用艺术和美学的方式为人们展示了新的“人学体系”的内涵及其基本构成规律。

《天上序幕》一场是歌德的首创。作家借用了《圣经·约伯记》的情节,但却表现出了崭新的思想内容。众所周知,这一场主要描绘的是发生在天庭里天帝与魔鬼靡非斯特非勒斯之间的赌赛。歌德在中世纪出现的故事里,加进了这么个情节,等于从作品伊始,就告诉人们,在宇宙中,至高无上的“善”是“第一”和“最高者”,是创造天地万物、吞吐太荒的本原之一。这个天帝,完全不同于中世纪宗教观念中的“三位一体”,它是“至善”的化身。同时,作家也交代了天帝的对立面“至恶”(魔鬼靡非斯特菲勒斯)。由此,他所代表的“至恶”与天帝所代表的“至善”构成了最基本的矛盾统一体。《天上序幕》中出现的第三个人物是浮士德。他是天帝与魔鬼用来赌赛的人物,是至善与至恶之争的对象。这一结构安排说明歌德完全抛弃了中世纪一直占统治地位的神学观点,把宇宙间的各种对立和社会上(包括精神领域中)的各种矛盾,都抽象为道德上的善与恶的斗争,是受“至善至恶”矛盾所制约的过程。这无疑是在最本质的问题上置换了基督教文化中“上帝”的内容,或者说,在“上帝”的这个概念中,歌德完成了从中世纪“神学上帝”向新兴资产阶级“人学上帝”的转换。

在歌德的笔下,浮士德也是“善”的化身。但区别在于,天帝是至善,而浮士德则是具体的善,是宇宙间“至善”的外化。甚至浮士德自己也强调“我是神性的写真”。这一看法其实也是借助了基督教《圣经》形式:在《圣经》中,由于人是上帝吹气后获得生命的,因此在人身上有着上帝的灵性。歌德是根据这个逻辑形象地展示了具体的善与最高的善的一致性。不仅如此,作品还显示出浮士德身上也有恶的一面。浮士德自己就说过:“有两种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一个要想同别一个分离。一个沉溺在迷离的爱欲之中,执拗地固执着这个尘世;别一个猛烈地要离去凡尘,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升。”这种看法也是来自于《圣经》:由于人是上帝用尘土造成的,人仍然是不纯。不纯就是“恶”,就是注重肉欲,沉溺感官享受。这样,具体的恶就与魔鬼靡非斯特菲勒斯所代表的“至恶”也有了一致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歌德笔下所塑造的浮士德(其实是人类的象征)就是“至善和至恶”矛盾在人间的具体表现形式。同样,在作品中,歌德也通过浮士德不断追求的一生,揭示了人自身得救的原因。人,在歌德看来,最可贵的就是具有追求至善的精神,即作品中所说的“浮士德精神”。换言之,人只有“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后来,歌德还明确指出:“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和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4]这一点是和基督教人文主义强调上帝在人心中的观念完全一致的。可以说,歌德是用基督教文化体系构建了自己的人学体系。

从康德和歌德的创作实践中也可以看出,建立资产阶级新的思想文化体系是他们全部工作的目的。但也要看到,当时新兴的资产阶级思想家们要建立新的思想文化体系,又是不能完全割断与持续了千余年的基督教文化体系的联系的。所以,他们只好借助于中世纪以来基督教文化所形成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体系模式,借助基督教的一些叙事模式完成了自己新的思想文化体系的建构。这也就为基督教文化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机遇。

在科学技术进步和人学思想的猛烈冲击下,基督教的确受到了强力挑战和巨大打击。这种现实也无疑导致了基督教思想家内部的分裂。面对挑战,当时的宗教界有着两部分人,一是些食古不化,抱着以往宗教思想和观念死死不放的正统主义者。正统主义者将基督教本来活泼的教理化成一套僵化、呆板、抽象的戒律和教条,试图以中世纪以来形成的教义理解来解决启蒙时代的问题。他们拥有所谓的“纯正信仰”,试图固守着僵化的基督教信条来与变化了的社会相抗衡。还有一部分敏锐的基督教学者,深刻看到了时代的变化,因此要求基督教文化必须要顺势而变,以跟上时代的潮流。恰恰是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建构自己理论体系的过程中,这些基督教学者和僧侣也借力使其转换成了适应时代发展的新的文化形态。下面我们通过虔敬主义运动、相对主义、灵性大复兴运动(即大觉醒运动)几个大的文化现象,看看当时一些具有改革精神的宗教思想家们是如何面对冲击的。

在当时教会中出现的一种更新力量是虔敬主义运动,主要发生地在德国,其中重要的人物有三人。第一位是法兰克福牧师斯彭内尔(1635-1705)。1670年他在家中召聚了一些信徒读经、祈祷,鼓吹虔敬地追求活泼的属灵生命,虔敬主义由此得名。后来在德里斯顿与柏林,他又组织了同样的团体。第二位人物是研究《圣经》的学者弗朗克(1663-1727),他于1686年也在莱比锡大学中组织了一个读经团体,系统地查考《圣经》,更积极地追求敬虔的操练。第三位是推行虔敬运动最重要的代表亲岑多夫(1700-1760)。他渴慕《圣经》纯净的真理,力求活出《圣经》所要求的简朴生活,满怀热忱地传播福音。他还拿出了自己的土地,与遭受迫害的莫拉维亚弟兄会信徒一起建立了自己的居住地,过着新的基督徒社群的生活,亲岑多夫还到处去宣扬敬虔生活操练的重要性。他不仅在欧洲,甚至在美国都建立起追求虔敬主义的基督徒群体。这里需要我们注意的是,虔敬主义虽然其主张各有差异,但其核心思想是强调人自身精神修炼和精神完善的重要性。斯彭内尔在其著作《敬虔的欲望》中就提倡攻读《圣经》,反对死板地奉行信条;追求内心虔诚和圣洁的生活,注重行善。亲岑多夫也强调个人重生与宗教热情,要将一种“心的宗教”传播到整个基督教世界。而恰恰在这一点上,就具有了和新兴的资产阶级强调人性、人权和博爱思想的一致性。

相对主义的兴起主要在英国。那些食古不化的所谓正统主义者对于任何神学思想的偏差都不能容忍,因此在教会内部常引起争端。这一现状使得一些宗教知识分子非常不满,主张彼此容忍和相互尊重。这样导致了对所谓“绝对真理”的怀疑,相对主义开始形成。如前所言,当时英国的自然神论开始流行。正是在这种情势下,他们形成了一种理性主义的宗教观,反对偏执的宗教信仰。他们相信上帝的存在,但与保守的宗教学者不同,他们认为上帝只是在创造了世界并为世界制定了自然规律后,便不再插手干预世界的发展。被创造出的世界此后便由自然规律所引导,自行运作。与相对主义发生紧密联系的18世纪英国思想界最敏锐的哲学家大卫·休谟(1711-1776)也用自己的哲学告诉人们,我们既不能知道自己,也不能知道这个世界。他几乎批判了关于世界、人类自身以及上帝的一切原有的知识解释,但并没有拿出自己的一套信仰,这使其怀疑论在当时大行其道。

我认为,发生在美国和英伦三岛的灵性大复兴运动(亦即大觉醒运动①“大觉醒运动”是由爱德华兹率先在纽英伦地区展开的。随后,英国的怀特菲尔德来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布道,使复兴之火燃遍整个北美殖民地。)是影响较大和较深远的一场宗教内部的启蒙运动,它也可以看做是虔敬主义在新时代的发展。由于在启蒙运动时期,一些教会中的进步人士从启蒙思想家们高举人的理性,极力否定《圣经》和诋毁教会的斗争中看到了教义新释和教会改革的必要性。他们深知,基督教若不实行变革,教会若不根据变化了的情况对教义进行重新阐释,必将被历史所抛弃。于是,就在整个欧洲大陆陷入启蒙运动和暴力革命的狂潮中,在基督教信仰遭到怀疑否定的情势下,首先兴起了基督教福音复兴运动,教会史称之为“大觉醒运动”。这对后来的独立战争也起到了正面的积极影响。约翰·卫斯理(1703-1791)是大觉醒运动的代表人物,也是卫斯理宗和卫理公会的创立者。他曾说过:“……对我们(卫斯理宗)而言,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是:弃绝理性即是等于弃绝了信仰;信仰和理性是并行的,所有不合理的信仰,必是虚假的信仰。”他还主张“凡爱上帝的人必爱他的弟兄”。他极为强调在社会中成圣。在他看来,所有的成圣都是社会性的,必须落实在人群当中,因为真正的完全的成圣就是对上主对人完全的爱,尤其是对穷人的命运给予巨大的同情。曾说“让我与穷苦的人、粗鄙的人、卑微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单独在一起”。“在上帝面前,我是贫苦者的管家”。被誉为“近代宣教之父”的威廉·克里(1761-1834)则强调救世主耶稣的“大使命”②所谓“大使命”,源自于《圣经新约》。即指“耶稣进前来,对他们说:‘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认为耶稣的“大使命”适用于所有基督徒和一切信奉基督教的人,这就打破了偏激的加尔文主义所带来的固步自封的观念。他在1792年创立了“浸信传道会”,对外宣教事工。这是“福音复兴运动”所创设的第一个海外宣教组织,而威廉·克里成为该组织派出的第一个宣教士,并于1793年到达印度,开始了长达40余年的宣教生涯。

我认为,大觉醒运动有三个基本主张和追求:一是注重理性。尽管这些神学家所谓的“理性”是从神学的意义上而谈的,但毕竟强调了人的理性在神学信仰中的重要性,而这一点无疑是与启蒙运动中注重理性的主张相一致的。二是强调普世之爱,人类之爱。尤其是主张爱穷人,爱一切人的“大使命”,也无疑是与新兴的资产阶级所主张的“博爱”思想的具有较强的相近性。三是强调人的平等性。他们主张抛开原有宗教教派间的偏见,揭露和批判社会上各种丑陋罪恶和习俗,具有着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例如,威廉·克里积极参与当地社会建设,无畏地反对溺婴、童妓、寡妇殉夫、种姓阶级歧视、不人道对待麻风病人(活埋或活活烧死)等社会罪恶和丑恶风俗,就是例证。

从上面三个重大的宗教文化现象中,可以看出,虽然在17世纪科学思想,尤其是18世纪启蒙主义的冲击下,基督教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但是,基督教会中的那些具有时代创新意识的神学家们,已经看到了基督教必须要顺势而变的历史发展趋势。于是他们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阐释教义和实践教徒使命方面,进行了很多创造性的工作。例如,他们把上帝之爱、耶稣之爱看成是基督教最重要的思想,并由基督教内部的小爱变成了普度众生的大爱;把基督教正义变成了社会正义,把内心世界的强盛看成是人最重要的品质,等等,都使其越来越像资产阶级思想体系中的自由平等博爱的主张。可以说,正是他们对教义的重新阐释和理解,使得欧洲的基督教意识形态成功地实现了从中古形态向近现代形态的过渡,从而最终导致了改造后的基督教文化与资产阶级思想文化的合流!

[1]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8.

[2]罗伯特·E·勒纳,等.西方文明史[M].王觉非,等,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616.

[3]北京大学哲学系.十八世纪法国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556-557.

[4]爱克曼.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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