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
从前向前
没错,这就是他告诉我的写字楼。
仰头看上去,拔地而起的气势和棱角分明得魁梧,让人有些眩晕。红褐色的楼体上,鸽笼般排列的玻璃窗,都是茶色的,闪着太阳镜的光,时尚而隐匿,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深洞。此刻,我对位于十八层的某一个洞充满犹疑:他在那里等我。
楼前门卫处的电动大门也喷着黑漆,完全区别于铝合金惯常的银白和清透。门口站着虎视眈眈的保安,但只是穿着制服的纸老虎而已,只管车不管人。
来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两个可怕的字:传销。隐在城市心肠的这个毒瘤,一直在不可知的角落潜滋暗长。同学串同学,朋友拉朋友,甚至亲人将亲人拖下水。无非是抛出“钱多、人傻”之类如罂粟般美丽,也如罂粟般阴毒的诱饵。人世间的美丽和温情,对人类这种高级哺乳动物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任谁也难以抗拒。
我也是向着温情而来吗?初中同学,穿过20年的血雨腥风,除了从大脑里搜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个月前,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对我说:“从同乡会那里看到了你的名字,才知道你也在这个城市里!”他的号码是陌生的,报出的名字却是真切的;他的声音是陌生的,乡音和往事却是熟悉的。隔着话筒,我有些恍惚。最后听见他说:“来我这里坐坐吧,随时恭候!”
今天,已是他第三次相邀了。不曾在这座城市上学的我,同学网,可是个稀缺资源,估且把他当作“稀缺金属”吧。
蜘蛛之所以坐吃山空,完全依仗着那张四通八达的关系网。
传销洞?蜘蛛网?
犹豫之后,我决定向前。
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公安厅朋友的电话,发了一条短信:半小时后,打电话给我。
然后,拨通“稀缺金属”的电话:“已到你楼下。”
当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时,他已经走到了跟前。我们都在用最快的速度窥探对方。他的眉眼、走路的姿势还残留着少年的轮廓,只是当时的单薄和单纯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小中年的丰实和圆熟。我有些迟疑地跟在他身后,竖起了浑身的每一根汗毛。
上电梯,穿过道,进大门,穿大厅,脚步在一间豁然敞亮的办公室里停下。老板凳、发财树、落地窗、金鱼缸、古茶具、名字画,似乎与黑呀洞呀之类的无关。左顾右盼一番侦探之后,拘谨地把身体安顿在落地窗前,手里紧紧抓着我的包。
藤椅,茶几,普洱,轻音乐,心渐渐懈下来,话题渐渐浓起来。老同学一杯一杯向古典秀气的茶杯里续水,室内茶香几几。这样的氛围,极适合用来发酵往事。我却是一片空白,像一个失忆的人,必须依赖他才能开封,然后在空茫的记忆里搜寻、挖掘。村子、伙伴、老师,一个一个,一幕一幕,渐渐浮出。
我不知道它们之前在哪里。这些属于我的往事,已在浮躁孤寂中早逝。物是人非,我已沦为一个没有历史的人。
对面的他,不是网,更不是洞,真的成为一块稀缺金属。那上面,闪着我的光泽,刻着我的成长史。
日子真的是太繁厚了,密密麻麻,怎么也翻不到从前。生活没有了从前,只有向前。
一路上,我丢失了很多,又遇到了很多。丢失的人,彻底丢失了。虽然她们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和我一样吃喝拉撒、欢喜悲伤,然而,与我无关了。我丢了她们,也丢了自己。
“稀缺金属”记着很多从前的细节,也和从前的很多人进行着以后。他的手机里,住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在这个初冬的午后,我拿着他递过来的手机,将20年厚重的光阴撕开第一道口子,拨通一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初中同学的电话。她居然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握着电话的手,轻微地颤抖;干涩很久的眼眶,潮湿一片。
这一刻,时光泄洪。在倒流的浪涛里,我游回了从前。村子回来了,童年回来了,小学回来了,初中回来了,少年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我的根,我的魂回来了。
人之初,初之人哪!
把发烫的手机还给他。恍然想起,上楼之前,我特意将自己的手机铃声调成静音,插在长筒靴里。赶紧掏出来看,公安厅朋友已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急回了两个字:平安。
什么传销洞、蜘蛛网,都是惯性思维害的。
走到大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眼皮下的城市。红尘滚滚,众生蚁蚁。匆匆,又匆匆。向前,又向前。
窒息的鱼
我焦急地躁动在蜂拥的街边,如一条渴在岸边的鱼。
一辆辆绿青蛙以满座的得意绝情而去,一趟趟魁梧的公交难觅影踪。正值下班高峰期,所有的人和车都倾巢而出,涌到大街小巷兴风作浪。浪没有涌起来,涌起来的全是发动机愤怒的尾气。空气随着喷涌的尾气越来越沸腾。路怒症们在骂骂咧咧,你插了我的道,我刮了你的漆。公交站牌下熙熙攘攘,只见翘首的人,不见企盼的车。
我翘着脖子,望断了秋水,要乘的公交依然跚跚无踪。尽管我相信,它正在向我的方向蠕动,却按捺不住五脏六肺的火急火燎。
儿子肯定早已背着大书包,孤零零地留在教室里,翘巴巴地盼着我去接他,就像此刻渴盼出租车的我。谁让我太乐观,只顾出来办事,忽略了千军万马过桥的密集。
我就是在这时看见他的。
他紧依着人行道,默默地跨在一辆停止的摩托车上,四顾张望。带着一顶黑色的长沿帽,穿着什么衣服不曾留意,只感觉整体装束不属于城市。他正在看着焦急的我,眼神活跃,欲言又止,但却并没有上前搭讪。莫非,这就是常听朋友说起的“摩的”?病急乱投医,情急胆也大。我穿过绿化带,向他走去。
西影街小学,多少钱?
15块。
比出租还贵?
黄金时期,黄金价格嘛!
他习惯性地拍拍摩托车:“在车水里,马就是龙呀!再没有比这快的了,还等啥呀?”
是呀,车水马龙里,一切都是困兽。只有乘着这辆土龙,才能让儿子早点看到他的妈妈。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战胜了一切。我侧着身子坐了上去,紧紧抓住车的后座。人潮车海中,他娴熟地驾着红色摩托车,像一条缓缓游动的金鱼。虽然没有风驰电掣,但一直甩着尾巴,吐着泡泡。瘫在路上的豪车,被我们一辆辆丢在身后,只有睁着两只高贵的眼,把摩的和摩的上的我当鱼缸里的风景看。
我不再窒息,而是在海水里缓缓游走。动起来,便有了风。尽管只是初冬,冷嗖嗖的风如气浪般,袭击了每个毛孔。我裹紧了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着。
在学校门口付费时,我翻遍钱夹,却仅找到十元零钞,只好拿出一张百元大钞给他。
给零钱,找不开。
他边说边把手伸进胸口内侧,兜出一把钱来。厚厚两沓,却全是新旧不一的一元、五元。
我也翻开钱夹让他看:除了百元大钞,只有一张十元。
那你去买点东西找开。
我很急,哪顾得上去买东西!要不,把你电话给我,回头补你五块。
他犹豫着。并没有报他的电话号码,而是用一只手在右侧衣袋的下角处捏了捏。然后,有些迟疑地接过了百元纸钞。
他用粗糙的指头摸了摸,又举在眼前左看右看,动作还是迟疑而缓慢。我已经远远看见了学校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心急如焚:找钱吧,快点!
算了算了,你给十元就行。
带着自己体温的百元大钞,又回到了我的手上。看着他被风吹青的脸和通红的鼻子,想着一路在车缝中穿行的辛苦,有些不忍,只有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带着他的暖意,我欢快地穿过马路,走进学校接儿子。牵着小家伙软实的手,挎着小家伙浓重的大书包,顺着人行道步行回家。
街上,依然实播着车水马龙的闹剧。尾气还在闹腾,车轮还在喘息。我却是一条自由游走的鱼儿,有种隔岸观火的庆幸。五彩缤纷的霓虹,妩媚而蛊惑,仿佛一双双柔情眼睛,目送我们回家。
路过一家修理铺,门前有几个骑着摩托的人在聊天。
今天运气不好,正是赚钱的时候,赔了5块。
咋赔的?
人家没零的,给了一百元,我没要。
你咋不要呢?
喔要是假钱,我不把尻子都赔咧!
我拽着儿子正急匆匆地走着。鬼使神差般,顺着话音回头瞥了一眼。灯火阑珊处,一个戴着黑色长沿帽的身影,以熟悉的姿势,跨在一辆红色摩托车上,叼着红红的烟头,正和另外两个“烟头”聊天。
烟头在浅夜里一明一灭地惺忪着。张牙舞爪的烟雾,瞬间就呛到了我。熟悉地窒息,轻车熟路地归来,理直气壮地重新将我拽进瘫痪的车流里。
回家的脚步,绵软沉重。“长沿帽”,我,如两条缺氧的鱼。即使曾经在人海里交汇,一起在车潮里迎风搏浪,如今却依然渴在各自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