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舍
回家看看
做出回乡的决定,是在一个乡心隐动的午后。
回家,在父母安在的岁月,进门喊声娘并能听见健朗的应答,于若干年后将是奢侈的幸福。意识到这一层,我便学会了拒绝一场场的声色犬马,一有空闲只想背起行囊回家。哪怕没有任何事情要办,只是回家看父母一眼;哪怕行囊空空,只带回一身风尘与疲倦;哪怕诸多的事情都无法和他们谈谈,就只为相见……人过中年的孩子,与父母的相见终会见一面少一面。为了在能见的时光里多见上一面,就意义而言,做任何事情都不如回家看看。
回家,不再开车,一个人的归途,速度与敏思恐会存在安全隐患;不再俏打扮,致力于内心的修练,无需考虑衣锦还乡的光鲜。一身短打,一个背包,凌晨5点收拾妥当后,赶往桥头站,等那趟久已不坐且惟一一班开往故乡的长途汽车。候至近七点,车子才姗姗而来。司机边打开行李仓边致歉:“昨晚收麦弄得太晚,睡过了点。现在的人懒了,谁家也不想动镰,都排队挨号等收割机。等了半夜好不容易排到,结果还不小心误割了邻地的一垄麦子。没办法,又到人家里赔情道歉。这一折腾,差不多天快亮了。”
“你还有地?”我惊讶(十几年前我就坐过他的车子)。“还有一亩多地,想包给人家种都包不出去,我那块地挨着矸石山,每年还能领回一笔污染补助,我承愿连补助费一起给承包人,可还是包不出去。”司机无奈地摇头叹气。坐在后面的年轻人忍不住插话:“现在这年月谁还种地呀!一亩地弄好了一年也就千把块儿钱,还不如出去打工半个月挣得多……”
司机与年轻人的交谈,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内心也堆起一番无言的感慨。想起不久前还对着电视上留守儿童的报道流泪;想起每次回乡,只见打理土地的只剩下了老弱病残;想起村里那些和弟弟一样的年轻人,尽管年头到年尾在大都市里兴冲冲奔波,灵魂却依然无处皈依。想起69岁的老母亲还在附近工厂打工,一天能挣八十多块钱,我杂陈五味的心里像塞进了铅块儿,沉重得无法跳动。尽管母亲一再强调,她打工只是为了快乐,只是给一个木材加工厂刮修木板,累不着。一块儿木板一反一正用刮刀走一遍,能挣三毛多。我无法想象母亲手中的木板儿到底有多大面积,也想不出在她手中翻飞的刮刀到底什么模样儿。我只能粗略算出,她一天挣来的八十多块钱,需要刮266块儿木板,至于一块木板得刮多少下才能达到老板验收的标准,我无法想象。最尴尬的是,我没有勇气告诉母亲,我一天的工钱还不如她的多……在多次劝说无果的情况下,我真的不知道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只想回乡看看她工作的场景,看看她那套工具,摸摸她那双老手,看看那张干枯的脸庞有没有更瘦;我只想回乡求她不要再干了,明明不是非得要谋这份稻粮;明明儿女孝顺,不是非得要自己挣钱养老;明明……再这么干下去,让儿女们情何以堪?再让那个年轻时傲气风云的老父亲,收敛起所有锋芒,甘愿为你做饭,又让儿女们何以心安?儿女们是多么希望你们停下脚步,在余下的岁月里,夫妻相携,静观庭花,闲看云卷……
思着想着,不知不觉已是眼湿心乱,满车的人似乎已不在眼前,只有乡音乡情在脑海飞旋。又想到眼下正值“三夏”大忙,不知弟弟有没有回家,母亲有没有放假,我下意识地欠了欠身子、挪了挪双脚,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早点到家,但见窗外景物箭一样移动,车速并不慢。回过神来,只听他们谈的话题依然是有关打工和土地,我只能内心绞痛着,默然。
回家,乡路坎坷,心路曲弯。每次都在内心纠结着深切的疼痛和刻骨的思恋。面对被放逐的乡愁与现实的无奈,我空有悲悯,却无力救赎,也无法改变。
回不去的故乡
回家,确切地说是“回娘家”。 回娘家与回家的不同,我是在出嫁很多年后才意识到的。先生每次携妻带子回乡,强调的都是回家,诸如回家过年、回家看看等等,而我的回乡则变成了回娘家。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从此成了只能偶尔回去看看的娘家,不能长相厮守,不能叶落归根,死后的一捧骨灰也要随夫葬于异乡的土地,再要魂归故里,还不知能否寻到乡关何处……故乡是再也回不去了,这是做女人的悲壮!
做女人不易,嫁一个人,守一个家。心里惦记着娘家,同时还要以娘的身份等待自己的孩子平安回家,就这么循环往复,生命不息,牵挂不止。个中滋味儿,只有做了母亲,经过孩子离家归家的离别之苦,才能有所体会;只有岁月悄然把回家变成了回娘家,牵肠挂肚不得团圆时,才能有所感怀。我也是趁着在外求学的孩子尚未放假,回趟娘家。
弹落满身风尘,进门先喊声“娘”。父母双双迎出门来,上下打量着久别的孩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妮儿啊!你咋这时候回来了?家里还没收拾妥当,这大热的天,来了不是跟着受罪?”我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在父母眼里已是两重身份,除了是女儿,同时还是客人。面对自己娇生惯养大的女儿,他们只望其享福,不愿其受罪;面对别人家的儿媳妇,他们生怕回娘家的几天里受一丁点儿伤害,不好对别人家交待。
看我眼圈潮红,呆立着不知说啥好,机灵的小妹赶忙接过话茬:“啥受罪不受罪的,瞧她膘肥体壮的,正好回来锻炼锻炼,也好减肥。”一瞬间,父母都被她逗笑了。我也忙收拾情绪说:“对,我就是来减肥的,家里有啥活尽管安排。”父亲呵呵笑着:“干啥活啊,我和你弟都还闲着。现在不比从前了,收割机收下的麦粒都能直接入粮仓;玉米再也不用一窑窑地去点种,而是用播种机了。咱家的玉米苗子都出来老高了,麦子也基本上收完,就剩北地一小块儿,收割机还没挪过来。”我自告奋勇说:“那不用等收割机了,就包给我,明天我就去割。”
“还等啥明天啊,干脆吃完饭你就去热热身呗。”小妹打趣着从厨房出来,手里端了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原来,这鬼精灵料定我还没吃午饭,趁我们说话的空当儿转身进了厨房。
小妹做饭向来有滋有味,我也实在是饿了,吃得很香。见我埋头香吃,小妹又打趣说:“看来俺煮面的手艺还可以哈,瞧人家大工人吃得多有滋味儿,都快囫囵吞蛋了,愣是没吃出这鸡蛋有啥不一样。”
“有不一样吗?(卧在面里的两个荷包蛋已被我吃掉了一个,忙夹起另一个咬一口,仔细咂摸,觉得比鸡蛋要细腻些。)莫非这不是鸡蛋?”我抬头问。
“她可能给你放的鸳鸯蛋吧?她自己养的鸳鸯、鹅、鸭什么的,每天都能拾一小篮子蛋。”母亲有点自豪地说。
鸳鸯蛋?别开玩笑了。(我脑中浮现的是那有着美丽羽衣、在水中双栖双飞的爱情鸟儿。)
母亲的话得到了妹妹的肯定。我激动地说:“你啥时候改做养殖了?还会养鸳鸯这么浪漫的鸟儿,明天我去给你们家鸳鸯拍几张照片传微博上,好不好?”
妹妹咯咯大笑:“咦!可千万别。俺家鸳鸯不洗澡,脏得和龟孙似的,上不了镜。我业余养着玩,只关心她一天能产几个蛋,不关心她漂亮不漂亮,浪漫不浪漫……”
或许,这就是小妹和我不同的价值观,同样在一个尘世间活着,却如但丁的《天堂篇》则永远比莎士比亚异常丰富多彩的作品在本质上更贴近生活一样,一个能够脚踏实地,一个始终飘在云端。云端的文字虚无飘渺,最终会在徒劳无益的尘世近处和天堂远处枯萎,留下的只是我对家人无尽的悔愧。
眼前的这个小妹,在姐妹四人中排行老幺,却付出最多。她的诸多作为,常常让我羞愧。为了照顾父母,她寻夫的先决条件是“没有公婆”。同样远嫁他乡,她却说服妹夫生活在我们的故乡。婚后在我们那儿的开发区买了楼房,开了门市,安身立命,守护着家园。从此,父母的衣食住行、温热冷暖全都在她的视野,娘家的一切生活琐碎也都装在她的心里。大到人情喜事,小到吃穿用度,她全部包揽,以至于家里常出现鸡蛋、菜蔬、肉禽及各种零食吃不完又来了新的、循环往复后最终坏掉的现象;也常出现母亲刚做好饭,外甥又骑车给姥姥送饭来的矛盾。饭盒里要么是热气腾腾的水饺,要么是炖得稀烂的红烧排骨、小鸡蘑菇……这些温暖的画面,时时让我欣慰,又时时令我汗颜。
这一切,原本应该由排行老大的我来承担。可当初的年少轻狂、当初的好高骛远、当初的缺乏责任、当初的不敢担当促使我极力排斥周边原本不错的姻缘,选择了叛逃,甚至不惜背叛父母同姓的“李”字……哪料想,这一逃,却再也回不了原乡。
如今,随着岁月渐老,失缺了挎刀直行的少年激越,愈发觉得心口始终悬着一把剑,待我去拔。如果有朝一日,剑被拔出,心血横流的一刻,祈求上苍不要怜我,只容我变为一棵树核,在故乡的大地上重新着土、生长、壮大。
观刈麦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每年芒种,看着颗粒饱满、随风轻漾的麦浪,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白居易这首《观刈麦》。农民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有稼穑。
遗憾的是,我一边熟记着“天下晏然,民务稼穑”,一边恐惧着稼穑艰难,逃兵似的,从打麦场上的热血战士,沦落为如今的寂寥看客。这看客体肥心虚,时时脸红心跳,惭愧不已。每年麦收季节都默默在心里检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更有甚之,只要想起父母正在田里挥汗如雨,我非得跑到太阳下曝晒一会儿,才会心安。因为,我实在太了解麦收的紧张和艰辛,尽管大多数时候,我干的只是“携壶浆”的活儿,那“三抢”的拼命景象,却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永远难忘。
在我的记忆里,从芒种过后的二十多天到一个月,全村男女老少,上至七十岁的老者,下至六七岁的孩童,全都披星戴月,一齐上阵,开始“抢收,抢种、抢季节”。 那时候收麦主要靠人工,可真的是“龙口夺粮”,不抢不行。当地农村有句谚语:“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早晨还晴空万里,顷刻间就可能会风雨大作。谁也不忍心眼看着到手的粮食被糟蹋了。常恐风雨欲来,只有卯足了劲抢收:男爷们儿上衣一甩,顶着个毒太阳挥舞镰刀,汗珠子顺着脊梁骨淌下,把仅剩的裤衩浸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老人和女人不算壮劳力,只能算是打杂的,配合着打麦窑子,把割下的麦子捆好,再用地排车拉到打麦场;小孩子在大人的吆喝督促下,弯腰撅腚鸡啄米似的捡拾麦穗儿……打杂的也不轻松,就连捡麦穗的孩子,还得兼顾着提水送饭的差事儿。这个麦季里没有一个闲人,更没有一样轻省活儿,人人都成了拼命三郎,直到颗粒归仓。当时的我没有像塞林格笔下的小霍尔顿那样想当《麦田里的守望者》,今天的我也依然没有勇气。
因为,颗粒归仓的过程实在太漫长,不光要有汗滴禾下土的辛劳,还得靠“抢”。我从小性子就慢,直到如今,面对种种“抢”的场面,我总会喘不过气息。对于我的懒散,爷爷常教育我“秋播不让耧”,秋种和麦收一样重要,怠慢不得,上午和下午种下的庄稼长势收成都不一样。收完麦,就得开始抢种,打场的活儿都得往后放。乡亲们往往是先挑一大块地,把地头上的麦子先割了,用石碾子碾出打麦场,再把抢收来的麦子先垛在场上,放心地开始抢种,种上秋苗后再回过头来打场。
打场也不是个轻省活儿。收割、打场、扬场、晒麦,整个麦收的四步曲演练完,真的能让人脱一层皮。镰刀、杈子、竹扫帚、木锹、绳子、麦穴子……哪一样工具拿起来连续奋战好几天,都足以累到背痛腰酸。这一场“三夏”大忙,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就像一场炼狱,全没有丰收的喜悦。
好不容易逃离后,就再也不想参与收麦了。即便家乡很多年前已开始用上了收割机,我还是不敢选择在麦收季节回去,也从来不愿让有关麦收的回忆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因为,这份记忆实在是不够甜蜜。然而,今年我却改变了主意,想回去看看母亲眼中厉害的收割机。“割麦机开进地里你就站在地头光等着装麦粒吧,再也不用全家披星戴月地忙活了。等金黄的麦子装满车,开到公路上,往水泥地上一倒,晒个太阳就可以入仓。现在的人都是留够当年吃的,余下的过秤卖掉,当场就数钞票。”
如今农村的地真的这么好种了吗?我半信半疑,全当成妈妈为了不想让我在麦季回去受罪的托辞。孰不知,时过境迁后,机械真的改变了古老的耕种模式,人类正在用智慧和贪欲改变着现代文明。那些拥有高超割麦手艺的老麦客,也最终转换成了“观刈麦”的看客,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当我真的和父亲一起站到地头儿,在黑乎乎的夜里看着造型怪异的收割机轰隆隆开过来,再回想过去收麦的场景,方才梦醒一般轻舒了一口气。我庆幸,历史一页页翻过,我的父老乡亲,终于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挣苦熬,终于可以洗净在脊背上沉积了几千年的泥垢,走出乡村、走进城镇、走进市场经济的大潮中,用农民特有的勤劳善良去实现心中的梦想。
父亲或许并不知道白居易的那首《观刈麦》,尽管父亲也有文化,我却没有必要和他谈起。因为,父亲的“观”里包含了时代的变迁和往昔的辛酸,并不需要矫情的感慨。只是多年劳作的习惯,父亲并不如我观得悠然。庄稼人要闲下来很难,割麦机刚收完第一垄,父亲便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拿个镰刀,蹒跚地跟在了后头,忽而弯腰掠下机器未收住的麦子,忽而抬头看看收割机的进程。弟弟蹲在地头,埋怨他太会节俭。父亲一举镰刀,装着要揍他的宝贝儿子:“你懂什么?你个懒虫,一个麦穗可就能磨一把“好面”(家乡人对小麦敬畏,一直把小麦磨成的面粉尊称为“好面” 。)。”弟弟嘿嘿一笑,抓起了身边的化肥袋子,跟在机子后面挥洒。小麦收完后,玉米播种机跟着就来,连收加种全部完成。
“现在这地好种了,待玉米出齐苗,打上除草剂,就没事了,只等着秋天收获了。”排队等收割机的邻家叔叔得意地说。我掏出手机看看,已是夜里两点多,便建议他明天再割。他说天要下雨等不得,果真不一会儿便狂风大作。
田野的风很苍劲,霎时就把我吹得瑟瑟发抖。父亲催我回家的话音未落,母亲已抱着棉袄出现在面前。棉袄穿上后真不觉得热,我呵呵笑着,觉得怪异。顺着割麦机的灯柱望过去,只见父亲、弟弟和那等待收割机的人都迎风而立,潇潇洒洒,他们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何时早已穿上了黄大衣。他们生在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对这里万物的脾气早已应对自如,包括忽来的风雨。而我这个看客,无论内心如何想贴近故土,也早已不知不觉和这一切有了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