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金侠
用苦难铸成文字——冯积岐评传(十一)
郑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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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在陵头村上所从事的每项工作,他都干得风生水起。同时,他感觉能让自己充实地活着的唯一价值体现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堆砌起来的作品,就像女人怀孕生子是一样的,辛苦并快乐着。
1984年4月26日,冯积岐用自行车推着一床简单的被褥,走进了北郭乡政府的大门。冯积岐在初中同学杨龙定和朋友李万魁的推荐下,当上了乡政府的通讯员,负责九个生产队广播站的通讯报道工作。
似乎更为忙碌的乡镇府的工作摆在面前,还有一个月写30多篇通讯稿的任务,冯积岐只能忙中偷闲,在乡政府安排的日常工作完成之后,抽时间去完成通讯稿的写作任务。晚饭后他才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坐下来写作,经常是写到凌晨二三点。有时候晚上吃得少,写到凌晨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不行,就去叫醒灶夫要个冷馒头吃,垫垫肚子。秋季里一个淋漓不尽的雨天,他照例写到凌晨一点多,饿得实在不行,去叫灶夫,没开门,又去叫乡政府水利员的门,说是灶夫回家了。没办法,他只好冒雨回家去,一顶草帽无法阻挡大雨的浸袭。9月份的雨下在身上已有些凉意,秋雨打在路边地里的玉米叶子上刷刷作响,路过的那片乱坟地在静夜里显得特别阴森,他已经顾不了许多,虽然在略微停顿的时候,他还是头皮发麻,心里砰砰乱跳,也只能咬咬牙,加快脚步往家赶。回到家里的他已然是一个“落汤鸡”了。他的晚归,惊醒了睡梦中的老婆,二三点回家,老婆以为出了啥事,看到丈夫平安回来,原来只为了填饱肚子。她怜惜丈夫,一边嗔怒着责怪着,一边热好了馒头塞在丈夫手里。冯积岐匆匆吃了馒头,转身又要返回。老婆意欲挽留,一声“唉”还未出口,冯积岐已经出了院门再次钻进了雨幕中。他回到乡政府只睡了两个小时,又到5点开机上班的时候了。他的生活几乎天天如此,忙碌工作,坚持写作。写好稿子,修改多遍,然后寄给《延河》编辑部,徐岳老师总是负责任地给他的稿子提出修改意见,鼓励他,出于对冯积岐的严格要求,最终总还是退稿给他。一年下来,冯积岐发出去又被退回来的稿子整整装了一纸箱。退稿给了冯积岐不小的刺激,也让他从内心真正地沉静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的写作之路到底在哪里?许多个无眠的晚上,纸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大脑从清醒到眩晕,从眩晕到清醒。始终,冯积岐没有气馁,他振作精神,他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打破原有的思维,突破原有的写作模式,换一种新的思路去写也许才能达到徐老师的要求。
初学写作的冯积岐别无他法,他只能通过读书一点点地积累。他向中国的现当代作家学习,孙犁的小说和沈从文的散文是他最初学习的摹本。一个周末,他骑自行车跑到临近的凤翔县城买了一本《沈从文小说选》,来回行程将近百里,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后来,他又从百花文艺出版社邮购了一套《孙犁文集》,如获至宝。从孙犁那儿学习如何构思、如何结构,学习干干净净的语言风格。读沈从文的小说,对他启示很大,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具有现代小说的意味,一个短篇就是一个印象派画家的画面。沈从文先生教会了他如何感觉这个时代,感觉一个人物,教会他初学写作者首先要从感觉入手,而不是从概念入手。
1985年,冯积岐得知扶风县文化馆的创作员吴克敬在《当代》杂志发表了中篇小说《渭河五女》,之后,他找来杂志,一字不落地认真研读。读后,他对吴克敬的小说感佩至深,并希望有机会能与吴克敬坐下来好好探讨一番。秋天里的一天,冯积岐约岐山县文化馆版画家李辛儒一起坐长途汽车去了扶风县,见到了吴克敬,吴克敬侃侃而谈,给冯积岐讲述了自己写作《渭河五女》的体验,听后,冯积岐回想自己的创作与思考,他相信自己是走在了一条文学创作的正路上,于是,他更加用功地读书、写作。从那时起,他与吴克敬偶尔相约探讨写作,两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冯积岐当时对自己的定位很低,写十篇短篇小说,只要能发表一篇他就心满意足了。
1985年12月,冯积岐继1983年3月上旬之后第二次到陕西省作家协会参加创作座谈会。在会上,冯积岐听到了贾平凹、陈忠实、李小巴等人的讲课,他做了详细的笔记。
1985年12月12日中午,贾平凹讲了三个观点:一是对寻根文学的看法。他认为,用现代艺术经纬那个“根”,珍惜脚下的这块土地,研究风情、政治、文化、然后用现代艺术审视它;吃透西方现代派和民族传统的东西;寻找哲学和文学相通相似的地方,中国的绘画、书法和西洋的表现形式有什么不同?研究以后,你就能站得高一些,就不会就事论事了,文学最忌讳的是就事论事。二是对个人创作的看法。他指出,要将时代精神渗透到作品中去,要有自己的个性,要研究小说符号,思维空间要开阔,能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就是小说;要改变自己的文化心理结构,多研究哲理和自然,研究语言的节奏,把客体和主体结合好。三是对于如何成熟陕西文学的看法。他说,一定要继承汉唐文学的开阔、大度;太写实便不能体现力度,要借鉴拉美文学中优秀的东西。
1985年冬天,冯积岐写出了短篇小说《舅舅外甥》。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小说寄给《延河》杂志的徐岳老师,没过多久,徐岳老师给冯积岐回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三句话:“读了你的《舅舅外甥》我不由得拍案叫绝,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写出这么一篇好小说的。写得太好了,祝贺你。”徐岳老师的盛赞溢于言表,冯积岐真没有料到他的那篇小说会得到徐老师这么高的评价,说明经过两年的苦熬,他的小说创作终于上了一个台阶。功夫不负有心人,回想起来,那句话是徐老师给予他写作以来最高的评价,也坚定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念。
1986年1月《延河》头条刊登了冯积岐的《舅舅外甥》。1986年4期的《作品与争鸣》转载了这篇小说。上海的《五角丛书》也转发了这篇小说。小说发表后,得到了不少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评论家王愚在文章《多一点时代的投影》中对《舅舅外甥》从选材、立意方面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同时,又从人物性格和时代特点上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他说:“一个作家,尤其是一个小说作家,把握现实的深度,往往表现在如何从个别性的复杂状态中,折射出时代的投影,这在文学史上已为不少文学大师们的艺术实践所证明。”在这一点上,冯积岐笔下的人物身上时代的投影薄弱了些,形象的内蕴也显得平薄。此后,冯积岐也认识到,即使是一个初学写作的作者,对社会和时代的认识,对人物性格的体察,应该有一个清醒的判断。王愚对《舅舅外甥》中的舅舅从人物与时代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舅舅之所以成为一个冷酷无情、贪婪成性的人,应该从他的生活地位、人生信条、生活追求目标定位上去寻找,而这一切又不能不镌刻着时代的烙印。就当前的时代来看,新的人际关系正在逐步形成,新的道德风尚也在逐步确立,人的精神风貌和个性特点也正在向新的方向转化,但旧的观念与偏见,特别是旧生活遗留的垃圾,诸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上下交得利”之类的极端个人主义和拜金主义的市侩意识,还羁绊着人们的头脑,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因此在体制改革过程中,固然会推出许多新型的、走在时代运动前头的人物,也会出现一些用旧的观念,旧的手段去侥幸投机、歪曲改革本意的畸形人物,只有从这个角度去写舅舅性格的复杂内涵,写他既不能不在生活的新变化面前有所顾忌、有所收敛;又死抱过时迂腐的发财观念,爱钱如命、薄情寡义,做出一些既与传统道德脱节又和新的道德标准抵触的龌龊行为,才能写出一个真实可信的生活在现实条件下的贪婪之徒的形象,也才能引起人们对革除陈腐观念和市侩意识的关注,提醒人们净化自己精神境界的必要。肖云儒在文章《写历史和道德的错位》中给予小说《舅舅外甥》这样的印象:“朴朴实实的,挺耐嚼,挺有味道,而且是那种三两句话不好说清楚的味道。”“作者看来熟悉生活也尊重生活,故而有倾向却善于控制倾向,溢于言表者少。一味从生活画面中来显示,对共生于人物身上的对立的精神因子,能够尽量如实地写出来。作者不想用形象的提纯来给某些生活现象作鉴定,而想用人物的原汤原汁去牵引、启动读者对生活的思考。”李国平在读过《舅舅外甥》后写下了评论《悲剧性冲突和冲突的悲剧性》,他说:“尽管这篇小说疏远了乐观的气息和昂扬的主题,尽管它由于艺术上显而易见的不平衡导致了容量方面的大起大落,但是这个作者不动声色的、质朴的描绘的关于外甥和舅舅的故事,却以其特有的内涵使人震惊的同时也进入了思索。”“历史的悲剧性运动常常是历史前进的一个必经的环节。当代农村的变革不仅仅是一个教育农民的问题,而是整个民族文化观念如何在现实中衍演、更新,如何和历史的发展统一的问题——我以为,这篇小说艺术画面所负载的正是这样的意蕴。”后来,李国平写了《压抑欲望》,对《舅舅外甥》给予了深度解析和切身感悟:“在当时这个文学大省轰轰烈烈的蜂拥中,冯积岐的这篇小说有点像一个刚刚进入城市的农村青年,带着更接近人的本质的质朴,又像这个青年怀揣着的一包泥土,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冯积岐的追求一直处于真正的文学层次,区别心志高远者和庸常之辈的不在于表面的目标,而在于对人类生活感知的深度和写作者具有艺术素质的纯洁与正直。从表面看,冯积岐的笔触仍然没有离开农村,没有离开深重的背景,但是背景从前台向后站了,变得名副其实了,重大的社会事件以及事件直接的辐射失去了位置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对于乡土的炽热的爱恋的情感也已退居幕后,随之而来的是人的存在的显示代替了激动人心的故事,鲜明的描写里增加了奇异、荒诞和隐喻,宛若冬日里黄土地瑟瑟抖动的树干。”
冯积岐通过敏锐的观察、深切地体验、深刻的思考写出了当时农民在改革大潮中的文化心理变化和人际关系的变化。舅舅、外甥本来有着难以割舍的亲情和人情,外甥是在舅舅的背上长大的。外甥依靠在当地种辣椒富裕了,他的眼里只有金钱,没有亲情,更没有人情。于是舅舅出自于报复一头打出了人命——悲剧发生了。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必须坚守自己的道德伦理判断,这一点,冯积岐做到了,而且他确定了自己淳朴的道德标杆。可是,小说依然缺乏对人性深处的挖掘。
1986年9月中旬,冯积岐应邀第三次参加了省作协召开的“陕西青年作家创作座谈会”,在那次座谈会上,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青年作家都谈了他们的创作体会,评论家王愚、李星作了精彩的发言,老一代作家胡采、王汶石、杜鹏程出席会议,主要讲了写作的方法,并给予青年作家们很高的期望。老师们语重心长,殷切之情让年轻的作家们动容。那次会议,冯积岐收获很大。
1986年9月16日中午,王愚从自身写作经验出发,他谈到概括的代价。他说,概括要在多样化的基础上概括,而且,概括总是以牺牲一些别的东西为代价的。他还谈到选择的困惑,他认为文章不仅仅要选择形式,选择不能太急,对生活、对人性要进行深刻思考。要超越写作的一般模式,超越西方模式、苏联模式。最后,对于如何在写作过程中把握好现代和传统的关系问题,他指出,通过探索中国民族的灵魂,写出传统的沉重,写出摆脱传统的不易,要把人的发现、人的价值的肯定放在聚焦点上。同时,要关注普通人的命运。
1997年冬,冯积岐(左)和作家张夏放在颐和园
1986年9月19日中午,贾平凹主讲。他讲了主体和客体发生冲突时要改变心态,超越生活,和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表现性存在于结构性,强调了结构对于写作的重要性;苦涩美感和硬性和谐说的是表现的多角度多层次性;还有一点,就是表面上中国化,骨子里现代化,现代化的一个特征就是强化个性。
1986年9月20日中午,陈忠实讲到作品的缺点表现在:一是把作品中的人没有作为“人”的命运和“人”的意识来写。二是把强烈的政治变化作为农民的变化来写,把“人”简单化,只是表层的东西,太直白,太急功近利了。比如写农民富了,就写这一政治变化给农民带来的外在的变化,聚焦点没有放在人的价值、人的性格、人性上去写。
1987年3月,《延河》杂志社在陕西省泾阳县举办改稿会,冯积岐作为省内有潜力的青年作家参加了这次改稿会。后来,《延河》杂志出了两期“陕西青年作家三十三人作品选”冯积岐的短篇小说《豹子下山》被选入。肖云儒是他小说的指导和评点老师。肖云儒在评语中说:“冯积岐的小说,把带有思想色彩的问题在浓重的乡土风情中化解开来。我读《舅舅外甥》,喜欢他捕捉内在冲突的敏锐,也应和着文字中蒸腾出来的醇厚眷爱,又分明感到了一丝困惑、一丝期待;对转折时期历史和道德发生龌龊困惑,对尽早消失这种龌龊的期待。”
“《豹子下山》,隐去困惑而明朗了期待。小说几乎是直捷地显示出了一个判断;非道德的也常常是非历史的,还是让生活运行在历史和道德的并行的双轨上吧。——这是冯积岐代表千千万万个豹子、百合、申山大伯说出来的话。年轻的作者毫无保留地站在生活中最大多数的一面。”
“冯积岐的路子没错!”
十多年后,包括冯积岐在内的33人成为陕西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再过十年后,这33人中就剩下了冯积岐、叶广芩等为数不多的创作骨干了。
1987年,冯积岐在《延河》第六期发表了《豹子下山》。
1988年,冯积岐在《延河》第一期发表了《日子》,在《中国西部文学》第五期发表《在那个夏天里》,在《中国西部文学》第六期发表中篇小说《地下水》。
一个冬季下来,在乡镇府工作中,冯积岐除了埋头于写作,他还积累了许多农村素材。勤于写作的他对人谦和,处事谨慎,与大家相处得很好,他的办公室成为乡镇干事零时闲聊室,冯积岐自命为“饲养室”。经常下村,他与九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和队长能说得来,关系处理好了,下面的工作也能顺畅地推动,每次乡政府开会,村干部们一定是先去他那里报到,他也乐得从村干部的闲聊中获得些故事,他办公室的烟茶随时准备着,谁来都行,大家伙开怀畅聊,抽烟喝茶,算是放松。大家伙走后,烟头烟灰满地,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有一次,几个人一起聊天走得很晚,之后,冯积岐又接着写作,写得困了就倒在床上直接睡着了,他忘了屋子里的蜂窝煤炉子没有像平时一样提出屋外去。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中有人敲门,他头痛欲裂,起不了身,这才知道煤气中毒了,好在并无大碍。
在乡政府的日子,冯积岐由陌生到熟悉,由外行很快成为内行,包村,抓计划生育,发展乡镇企业这些工作他可以驾轻就熟了。在生活中,他认真对待每一项工作,每一件事。虽则他的身份属于当时所谓的八大员(水利员、广播员、林业员、农业员等),一个月50元的工资,吃的农业粮,种七亩六分地。他还是像一个正式干部一样投入乡镇的工作中,思考着生活和写作。他愿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任何一个人。1987年,冯积岐当上了广播站站长,乡政府新来了个线路员叫陈永堂,他家境不好,父亲年事已高,母亲精神不正常,家里境况窘迫。来乡政府不久,陈永堂喜欢上了一个女孩,相恋一段时间后,两人准备结婚,可是家里无人照管,冯积岐出面,像大哥一般给予操持,给小陈两口办了简单的结婚酒宴。小陈两口感情一直很好,至今仍感念冯积岐给予他们亲人一般的帮助。
乡政府的生活积累给了冯积岐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他的一部中篇小说《乡村干部》的素材就来源于他在乡政府的工作。冯积岐写出了接近农民的乡村干部生活的尴尬,写出了他们作为一个主宰人又主宰于人的最低官阶阶层的特点,也写出了他自己所承受的生存压迫与期待解放的渴望。小说《团委书记》讲述的是一个有个性的青年如何最终泯灭个性,进而被环境同化,同时描述了底层政府机关存在的等级秩序以及与之相应的人特殊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方式。
在1982年到1988年期间,计划生育工作抓得最严的时候,有一次,在检查超生户催要罚款时,冯积岐恰巧碰上他一个朋友的媳妇超生,冯积岐硬着头皮动员朋友劝其媳妇做绝育手术,朋友两口都不愿做手术。一起去的民政干事叫冯积岐和他去抬人家里的缝纫机,冯积岐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和民政干事抬走了朋友家里唯一的一台缝纫机。时隔两年后的一天,冯积岐在街道遇到这位朋友,他们之间的朋友情份丝毫不剩,只留下朋友对他久积的不解与怨恨。冯积岐在乡镇府的工作大多是围绕刮宫引产,催粮要款这些日常性事务,对此,冯积岐有自己的看法与认识,却又不得不按照乡政府的规定去做。在他涉及乡村生活的小说中,他对那个特殊的年代有过深刻的反思。他认为,计划生育要搞,但是那种极端的做法是对人格的践踏,是人性的泯灭。生活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冯积岐积累了丰富的素材,笔下就会有精彩的描写。小说《村子》里的田广荣就是他身边生活中的支部书记的综合体。小说《村子》发表后,读者对田广荣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认为是最成功的。小说中田广荣的所见所闻,源于冯积岐头脑中对村干部的深刻理解,显而易见,他对人性的多面性洞察得很清楚。对于另一个主人公祝永达的塑造不如田广荣那般典型,祝永达虽则是一个正直能干刚正不阿的村干部,但是在现实中,冯积岐没有那样的生活原型,写的就显得单薄了些。在练习写作的狂热阶段,除过工作,他脑子里总是在思考着一个细节或一个故事的发展,他的小说也就在一个个地孕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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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政府的日常生活单调,枯燥。星光满天的时候,冯积岐在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徜徉的时候就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广播放大机,让机器预热,然后去灶房里打开水,再去院子里打扫分派给自己的清洁区。早饭前,是半个多小时的常规学习,无非是读一段报纸或者上面下发的什么需要遵照执行的文件。最后,乡党委书记像生产队长一样,分派当天的活路:谁下乡,谁留守,谁去县上参加什么会议。这样的生活,冯积岐在《乡村干部》《乡政府人物》等小说中都作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他笔下的乡长迂执中饱含着朴诚和良知,他们明知道那样做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还是做了。于是便得到的是换届选举落选的结果,最终被体制所疏远和抛离。回首过去在乡政府的那段生活,冯积岐常常叹息,带着惋惜,也有几分调侃与讽刺的意味。他说,那时候,乡政府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仅有的一台黑白电视,常年放在饭厅里。机关的干部们吃过晚饭,就去看电视。年轻人打扑克、下象棋消磨漫漫长夜。冯积岐曾在小说中写道: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大地冻得几乎裂开了口子,两个年轻的乡机关干部百无聊赖之余便打赌:在冰天雪地里脱光衣服站半个小时,以一盒金丝猴香烟(值四角八分钱)作为赌注。结果一个干事只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在零下十度左右的傍晚站了半个小时。像这类故事很多,但这不是冯积岐虚构的,事情就发生在他上班的北郭乡政府。还有一次,乡武装部一位干事,打死了一条蛇,剥去了蛇皮,他为了赢得一盒纸烟,竟然将那条蛇生吃了下去……这些生活,对冯积起来说,不是调味品,而成为他洞察乡政府生活的一面镜子。
那时候,冯积岐承担着通讯报道任务,也要参与乡政府的中心工作,还要给乡政府写行政材料,什么政府工作报告,党委工作总结,经验介绍,先进材料等等。材料都需要打磨若干遍才能通过,冯积岐写惯了小说,对于材料总是一遍不行,还得写第二遍。后来,他逐渐摸到了一个规律:如果第二天开三级干部会议,当天晚上他熬一个透亮,写好会议讲话。吃毕早饭,就在开会前,他才把写好的材料塞到乡党委书记手中,这样,书记就没有挑剔稿子的时间,他也就不用再一遍两遍的改材料了。
一次,乡长让冯积岐写一篇经验介绍材料,他一口回绝,给了乡长没面子,他的拒绝让乡长很是尴尬,可以说,乡政府40多个干部,几乎没有发生过一般干部当面拒绝乡长的事情。在乡政府,冯积岐每天看到的是百依百顺、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乡镇干部,但是他还是拧不过自己骨子里的那股子劲。冯积岐不愿委屈自己,心底里窜上来的火是在长久压抑之后的爆发。后来,乡长还让人买了一条烟和一些糕点还赔上了许多的溢美之词来求冯积岐写那篇材料,冯积岐也很无奈,小恩小惠于他又算什么!难道自己就值那些个东西?文学写作带给他创作激情,而公文材料在他眼里是空洞无物自说自话且无生命的一阵风就可以吹走的浮游物,对于写公文材料,他实在推拒不得,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冯积岐在乡政府工作的几年里,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农民种上了责任田,但贫穷愚昧的状况一时未得到改善。冯积岐的长篇小说《村子》和中篇小说《这块土地》中,他将那一段生活做了极尽的展现,笔触尖锐深刻:乡机关干部去村里挨家挨户检查计划生育,一个妇女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竟然跳下了土崖。农民地里收成不好,为躲提留款,爬到了大树上。这些生活,冯积岐是亲历过的,有深切的体验。比如说特产税这一项,有的农民根本没有种辣椒,按规定却要交农副产品税;有的农民也没有种苹果,却要交果园税。这是政策规定,没有地方说理,也没道理可讲。农民自然对政府的一些做法产生抵触的情绪,那样一来,乡政府干部在农村开展工作也变得举步维艰,难以推动。冯积岐每天跟着大家做着催粮要款,刮宫引产这些貌似正常的日常工作,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们这些乡镇干部只是执行者,政策的制定与他们无关。十几年后,他在小说《村子》中,对于乡政府的一些不合理的做法给予了自己的评判,毕竟,他对那些人和事是有看法的,但是当时的情况不容他改变什么,看法只能作为看法而已。
在乡政府不比在生产大队,冯积岐的视野自然开阔了许多,生活面也得以拓展。他了解生产大队那一级干部的为人处事,生活做派,也了解乡镇机关干部层面的人的生活状况和生存状态,丰富的创作素材也便源源不断从生活中流出。作为经验性写作的作家,经历、体验便是第一手材料。他做事认真,工作从不敷衍了事,即使对于有看法的工作,他也是投入其中。他很清楚,一个作家,在生活中认真生活,保持生活的热情,就当是体验不同的人生状态,对于写作是大有裨益的。
2000年,冯积岐(左一)和评论家王愚在《沉默地季节》研讨会上
在冯积岐工作的那一间小房子里,在他的写字台的右上方贴着手片大的字条:寂寞为乐。他把一天24小时分成两半,早晨5点起床到晚上6点交给乡政府正常工作,晚上8点到凌晨二三点属于自己的创作时间。晚饭后,抽两根劣质纸烟,关上房门,便坐下来开始写作,一年四季,天天如此。他在离开乡政府的那一年,发觉自己写作的书桌下面竟然堆积了一个土堆,能拉一架子车的土,那是他写作时双脚自觉不自觉地蹬在墙上蹬掉的土。看样子,他几乎把一尺多厚的墙快蹬透了。夜阑人静,整个乡政府还在酣睡中,冯积岐抽着劣质烟,烟雾缭绕中,他奋笔疾书。他听不到对门住着的线路员两口子偶尔的欢声笑语或吵吵闹闹,有时候会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是吵闹高潮后的余温无处发泄的线路员老婆来叫他评理的。此时的冯积岐整个人陶醉在写作的快乐之中,外界于他很远很远。
冯积岐一边工作着,一边写着他的小说,在乡政府,乃至整个岐山县没有一个人和他探讨写作,谈论读书,他一个人像黑夜里行走的旅人,苦苦地摸索,安静而孤寂地写着。1984年至1985年两年间,他几乎没有作品发表,以致于他越写越焦虑,越写越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他的周围虽然有40几个乡镇干部,但没有一个人是他可以去交流的对象,他觉得,他只是孤单的一个人,在进行着一个人的斗争,与文字的斗争。这种精神上的孤寂,没有人能够理解。那时候,他精力充沛,身体尚好,一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也不会觉得累。
198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在宝鸡市机务段上班的青年作家刘谦。他们一见如故,交谈一开始,便有许多的话题源源不断地在两个人之间展开。礼拜天,刘谦从宝鸡赶到岐山和冯积岐彻夜而谈,谈读书,谈写作。朋友之间惺惺相惜,刘谦为人直率、坦诚,而且桀骜不驯,品性与他相类。冯积岐也多次到宝鸡和刘谦交谈,他和刘谦成为初学写作过程中邂逅到的最好的朋友。在不见面的日子里,两个人便通过书信交流。
在1987年10月19日的来信中,刘谦感慨:“今日之文坛,是别人之文坛;今日之艺术是没落之艺术,小摆设、小花草,小小纤细于人生于历史无补,艺术之真品少。兄为文有术,笔力酣畅,大有指望。请兄多努力!兄若能将文章写得多彩多姿一点,恐要成大家了。兄今之文,太单,瘦骨若枯。此弟愚见,不知对否?”
1988年8月7日,刘谦给冯积岐写信说:“艺术是一项长期的修养,我会以全部心血去拼命磨炼的,但这大约需要3-5年的工夫。读书、思索、练笔……寻路是艰难的,但有意义。请相信自己的赤诚。赤诚会开出奇迹之果。”
刘谦在多次来信中谈当下的社会现状,谈民族精神的重建,谈传统和现代的关系,谈小说的叙述、结构和语言,两个人无话不说,相互批评,相互指点,相互鼓励,相知相交的友情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1983年,冯积岐发表处女作《续绳》,《延河》杂志社就此篇文章配发了一篇小评论,评论中说:“作者仅仅捧起了农村生活这个汪洋大海中的一朵小浪花,娓娓动听地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既平凡又生动、既含蓄又深沉发人深思的、有关友情的故事。”从写第一篇小说起,冯积岐就显示出不凡的才赋。如肖云儒和李建军所说:冯积岐的路子是对的,他走在一条正道上。从1983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到1988年冯积岐离开乡政府这五六年间,冯积岐发表的作品数量并不多。冯积岐从一开初写作,关注的就是农民精神上的痛点。这些作品共同的特点是:着力表述道德与人性的冲突,着力表述农民在变革中人际关系的变化、情感变化以及伦理变化。在中篇小说《地下水》中,冯积岐用“地下水”暗示,有一股暗流在涌动,这种暗流的力量是强大的——尽管,它们只是渗透,但不可小视。这股暗流就是生活负面的影响,是道德的缺失,欲望的泛滥。冯积岐敏锐地捕捉时代的变迁,农民心理的变化。在早期的写作中,冯积岐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用白描的手法展示生活。他从一踏上写作之路,就十分讲究语言,追求语言之美之强力。1987年,冯积岐在省作协第一次见到李国平,李国平就对他说,他第一次拿到《舅舅外甥》一看,作品中有一句“挖了他一眼”。一个“挖”字用得不凡。李国平还说,他一看那句话,就知道,作者是有才华的。
冯积岐在乡政府工作了五个年头。那五年里,冯积岐用1800多个日日夜夜的苦熬给他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给他的人生积累了一笔丰厚的财富。
1988年,吴克敬连续四次给冯积岐写信,鼓励他去报考西北大学中文系第二届作家班。当时的冯积岐很犹豫,主要是家里的情况让他无法做出决断,两个儿子中一个上初中,一个还在小学,七亩多地需要作务,父亲年老体弱需要照顾,一大堆问题摆在冯积岐面前。他何尝不想走进省城去读书,而且是专业学习写作,对于他是难得的机会,简直是上天的赐予。伴随着无数个无眠的日子,他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机会难得。他要紧紧地抓住生命中难得的机会,克服家里的一切困难,他更感念于吴克敬对他的关注与支持,最终他做出了报考西北大学作家班的决定。肖云儒老师得知,很快给冯积岐寄去了报考表,并写信叮咛他:一定要走出岐山,去省城里,那里有浓厚的文化氛围,是一方写作的自由天地。
新的更精彩或者更为艰难的生活即将在冯积岐面前拉开幕布,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待续)
责任编辑/孙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