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白
教师和“警察”:吴小如先生的另外两副面孔
梦 白
在古典文学研究者、戏曲评论家、书法家、票友等称号之外,吴小如先生还有另外两副不太被人注意的面孔:教师和“警察”。吴老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学生们对他的师德和学识非常景仰,然而,也许是教师这个职业太“平凡”、太“普通”,在社会上的地位没有那么显赫、光亮,所以很少有人提到他在教师岗位上付出的心血和取得的成就。而“警察”,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全副武装、令人心怵、拥有执法权的赳赳武夫,吴老没有那样的架势和气魄。这个称号也不是他自封或笑纳的,而是那些因犯了语言文字或文史常识错误受到吴老撰文批评的名人带着几分讥讽、几分恨意、几分钦佩、几分调侃回赠给吴老的。若一定要和“警察”这个职业相比,他不过是十字路口戴着红袖圈、拿着小红旗、含着哨子协助指挥交通的老年志愿者,你翻他白眼、骂他“老不死”或将他视而不见他也奈何不了你,你朝他微笑、为他老当益壮的志愿精神而感动亦完全是你的自由。教师和“警察”,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在吴老身上有着必然的联系。晚年的吴老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扮演起文化学术“警察”的角色,从根本上说,还是出于他“好为人师”的倔脾气,用他的话说:“是本着一个老教书匠的良心为民族文化学术滑坡现象忧心忡忡!”
吴老说他一生除在校读书和当过几天业余编辑外,只干过教书这一种工作。1943年至1946年,教过三年中学;从1949年起,一直在高校任教。1991年退休后,还以“客串”身份为北大中文系开了一学期的选修课。回顾近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吴老深情地说:“如果说我有什么嗜好,我唯一的嗜好就是讲课”,“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实在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在《我爱讲坛》一文中,他亦写道:“我爱本职工作,爱讲堂,爱青年人,对读书、查资料、写讲稿,感到由衷的乐趣。”了解吴老的人,都能感受、体贴到他的这种心境。
吴老戏称自己是教学岗位上的“救火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刚开始在大学教书时,专业方向未定,需要干什么都要硬着头皮去承担。1952年到北大后,先教了两年大一写作。1954年分配到文学史教研室后,虽然他在先秦两汉文学方面的功底较深,对晋唐文学的兴趣较大,但最后还是服从工作需要,去教宋元明清文学,主讲宋词和小说戏曲。但期间又有变化,如被安排去编先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教“古文选读”课等等。这在常人看来会分散精力或出力不讨好的工作,他都愉快地去承担,并且都做得很出色。他一生在教学岗位上,以服从工作需要为主;而治学,也是服从于工作需要的。今天,当我们面对吴老构筑的巍然屹立的学术大厦,真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在繁忙的教学之余完成的。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往往具有两面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吴老对教学的热爱和投入,成全了他学术的博大精深的气象。
吴老视教学为人生最大的快乐。为了把课讲好,他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认真备课。关于他备课的情形,我们可以从他对学生诸天寅的指导略窥一二。吴老认为,备课是一项深入细致的工作,是教师取得良好教学效果的关键,需要“用心,用情,用力,重思”。所谓“用心”,是指备课时把自己的切身体会融入对教材的理解之中,形成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切忌照本宣科,原封不动地照搬教科书或参考资料,这样绝不会引起学生的兴趣。“用情”,指备课时能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传递自己的真实感受,只有这样才能“以情感人”,激发学生的情感。“用力”,指备课时一定要广泛查阅有关资料,深研细读,深入浅出,让学生获得较为扎实的基本知识。“重思”,指备课时要学思并用,除了勤于思考外,还要敢于反思、质疑:吴老文章中的好多新见,是在备课过程中发现问题并探究提出的。由此可见,吴老在备课时付出了多少心血!
由于备课充分,讲授的内容经过精心筛选和准备,能够点线面结合、时出新意,再加上吴老嗓音洪亮、语言生动、表达严密、板书漂亮,又以讲课为乐、善于投入感情,所以,吴老的课非常“叫座”。凡是听过他讲课的人,莫不交口称赞,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沈玉成先生说,吴老“从《诗经》一直到梁启超,能全部贯通讲授”。中华书局编审胡友鸣先生回忆,他上大学时,学生对老师的称谓有“先生”和“老师”之别,只有资格老、有学问的才称得起“先生”。吴老当时是北大中文系最年轻的“先生”。胡先生曾选修过吴老讲授的“唐宋词专题研究”课,当时近两百人的阶梯教授,常常坐得满满当当。吴老态度极其认真,“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如今人常说的‘敬业’精神——包括对讲述内容的热爱和对学生的尊重”。学生们也听得如痴如醉,没有人在下面看书或窃窃私语。吴组缃先生曾高度评价吴老的课堂效果,认为无出其右者。从吴老学生或听过他讲课者的描述来看,此言绝非虚誉!
林庚先生(前排左一)、王力先生(前排左二)、吴小如先生(前排左三)和51级学生合影(1985年)
六七十年代,一次系里召开大会,请学生代表向老师提意见。当时任课的老师几乎都被提到了,唯独没有谈到吴老。临结束时,主持会议的领导直接问大家对吴老有没有意见。学生都说,吴老师讲课真是“卖力”,课讲得非常好;我们不但没有意见,还要提出表扬。学生的眼睛是雪亮的,能够准确称量出老师的水平和付出。1984年,吴老在《我爱讲坛》一文中写道:“近年来身体差了,还生过一场大病,尽管下了课疲乏得抬不起脚,吃不下饭,但只要走上讲坛,面对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把自己一得之愚贡献给他们,立感活力顿增,浑不觉老之已至。记得杨小楼晚年奏技,在台上生龙活虎,一进后台连步子都迈不开。但他是一直唱到死的。建国以来,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杨宝森,都是在停止呼吸前才离开舞台的。我一生爱看戏,对这些艺术大师十分倾倒。因此,从我本心来说,只要我干得动,我决不轻易离开讲坛。”可见,吴老是把讲课当作一门终身执著的艺术,用全部心血来灌溉的。凡是听过吴老讲课的人,无不为他的这种敬业精神而感动!
对于学生提出的问题,不论是与课程有关的,还是与课程无关的,吴老都会认真解答。顾农先生曾向吴老请教《诗经·天保》中的疑难字句,吴老一一回答。当时围住提问的学生很多,吴老不能只管顾农一个,但又怕他没明白,只好说下次再谈。不料下次课后吴老又被捷足者先行围住。看到顾农,吴老从人头上递过来一张纸,说都写在上面了,有不清楚的再商量。至今顾农还珍藏着这张用工丽峭拔的小楷书写的答案,视为镇斋之宝,因为它凝聚着崇高的师德和渊博的学养。
没有把握的问题,吴老会老老实实地说等查查书再答复。有时为了一个非常细小的问题,他可以骑车到图书馆泡上半天。一旦有了结果,又会兴冲冲地跑到学生宿舍一五一十地认真解答。沈玉成先生回忆,一次,有位女同学问了个问题,吴老在《后汉书》找到了答案。刚吃过午饭就去找那位同学答复,由于正值午休,只好把答案写下来贴在门上,这才心安理得地去休息。
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吴老更是用心批改,大到文章的观点、论证、结构,小到措辞、错别字、标点,吴老都不会放过。不少学生由此学会了论文写作或养成了认真细致的学习习惯。张锦池先生一直保存着吴老批改过的习作手迹。他大四撰写的论文《从曹操和刘备的形象看〈三国演义〉中的正统观念》,经吴老指导修改后,发表在权威期刊《文学遗产》,至今还认为是自己研究《三国演义》的代表作,十分偏爱。
课余,对于学生的请求,吴老历来都是有求必应。诸天寅先生回忆,他们上学时因编写《中国戏剧史》,得知吴老收藏老唱片很多,于是商请他选些有代表性的京剧老唱片,到宿舍开一次欣赏会。吴老慨然应允,不顾溽暑,用自行车带着唱片和留声机按时赴约。吴老边放边讲,非常认真细致,从京剧起源到唱腔、动作等基本知识,都做了简要介绍。在场不少学生由此喜欢上了京剧,许多年后对这次欣赏会还记忆犹新。
对自己指导或代管的研究生,吴老尤其尽心。1999年初,费振刚先生赴香港讲学,将博士生檀作文托付给吴老代管。为了指导他写好论文《朱熹诗经学研究》,吴老将《诗集传》和朱子的相关著作又重读了一遍。论文初稿经吴老逐章批改,连错别字都不放过,更不要说闪烁其词、强不知以为知之处了。论文定稿和出版时,吴老又逐字逐句各看了一遍。整整20万字的论文,吴老竟前前后后认真看了三遍。说到这里,吴老慨叹担任“导师”之不易,无论时间和精力都相当紧张,担子很重。他说,自己每一时间段内只指导一个学生,从80年代以来,指导或代管过的博士生加在一起也未超过5人。现在新闻报道说,有的“博导”竟在同一时间段内同时指导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研究生,真不知道是怎么指导的,恐怕连陈寅恪、钱钟书都要瞠乎其后了!
遇到校外学子求教,吴老也会本着传承文化学术的责任感,有问必答,循循善诱。中国社科院已故青年学者张晖,本科时将《龙榆生先生年谱》打印稿寄呈吴老指正。吴老热情地予以指导,并撰文揄扬,认为:“即此日其他名牌大学的博士论文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水平,甚至有些但务空谈、不求实学的所谓中年学者也写不出来。”后来此书出版时,吴老又专门题签并撰写序言。中国人民大学青年学者谷曙光本科时即向吴老写信请益,后因其导师刘学锴先生介绍,与吴老过从日密,终于得列门下。谷曙光曾因开设《文心雕龙》课趋庭受教,事后吴老不放心,又打电话指导,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谷曙光的手机没电才罢。后来因谷曙光又要开设杜诗专题课,88岁高龄的吴老先行在家为他讲了一学期杜诗。吴老讲杜诗已由谷曙光等人整理出版,嘉惠学林。这可算是吴老一生讲课的“绝唱”了。
吴老对待自己教过的学生,不管年龄、性别和家庭背景,一律坦诚相待,热情关怀,不仅倾其所有地传授知识,而且在生活上尽力关照,对其人生和德行尽量予以引导。对于曾经“冒犯”过自己的学生,也大度包容,并不放弃。袁良骏先生曾是吴老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文革”初,他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被任命为“中文系教师‘文革’小组长”,负责带领“非黑帮”教师学《毛选》。每天念语录,喊口号,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有一天吴老贴出小字报,宣布回家自学,不再参加集体学习。这还了得?袁良骏等立即写了张小字报,“勒令吴同志”马上回来。吴老当然不敢不回来。袁良骏想,从此吴老肯定对他很反感。没想到,在北大鲤鱼洲分校撤销快返回时,吴老和袁良骏一起守夜,整整七夜,两人无话不谈。吴老当面批评袁良骏“文革”初太“左”,让人反感。但到鲤鱼洲后,敢于批评指导员的不良作风,难能可贵。吴老还谈到“开门办学”时的翻车事件,指出这是“极左”路线造成的恶果,不能由袁良骏等带队者负责。本着对学生的爱护,吴老谆谆告诫袁良骏好好总结经验教训,返校后好自为之。这些话对袁良骏影响甚大,成了他和吴老心心相印的感情纽带。
吴老崇高的师德、渊博的学识博得了学生的普遍爱戴。许多学生毕业多年后,在工作或学术上遇到问题,还会向敬爱的“小如先生”求教。吴老还像当年教书时那样,一丝不苟、热情洋溢地予以解答。齐裕焜先生是吴老60年代初指导过的研究生,80年代末,他酝酿写一部中国古代小说史,打算以小说的类型分类叙述,多次就撰写思路、设想等求教,吴老总是耐心地解答。初稿完成后,吴老通审了全书,提出许多重要修改意见,使作者避免了不少观点、材料和文字上的错误。出版时,吴老又写了序言,充分肯定“这确是一次大胆而有新意的尝试”。学生请他帮助修改稿件、撰写职称评语或推荐参加学术会议,只要不违背原则,他总是有求必应,不图回报。吴老精于翰墨,不少学生请他题签或求他写字,他总是无偿奉献。学生于校庆或入学、毕业纪念日返校聚会,吴老总是积极参加,并热情讲话或题词鼓励。凡此种种,让学生“从内心深处觉得‘他是我们的永远的老师’”(原《华声报》总编周倜《博古通今、学贯文史的大学者吴小如》)。
在处理师生关系时,吴老坚守着“传道、受业、解惑”的传统伦理。他与学生以道义相勉,对学生的关爱和帮助,是为了让他们在德行修养和学术道路上更好地向前,“惟恐年轻人不早日出人头地”(1987年7月1日吴老致朱则杰函),但他从不无原则地拔高学生。对于学生的缺点和错误,他总是坦然指出,哪怕这个学生已是名满天下的领军学者。2001年,吴老发表《宋代文学研究的思考》一文,提醒从事研究必须注意已有成果,举的反例就是王水照先生写的《论陈寅恪先生的宋代观》一文,没有充分吸取王永兴先生《陈寅恪先生史学述略稿》的见解。2003年,吴老发表《释“索”——与顾农兄商榷》。2004年,吴老批评朱则杰某文应加按语而未加,“说明作者对小学知识不足”。2007年,曾经代管过的博士生檀作文出版《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吴老多次撰文,对为吸引眼球把李白称为“古惑仔”等厚诬古人的现象提出严厉批评。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吴老对学生的批评,是对学生关爱的另外一种表达。同时,他从不“护犊”的做法,也为学术界吹进一股清新之风。
陪同采访的张一帆说,吴老非常重感情,平时提到父亲、老师或妻子,往往会掉眼泪。谈到师生关系,吴老又提到教过自己的俞平伯、游国恩、林庚等先生,眼中洋溢着泪花。他说,他们都很谦虚低调。自己协助游先生编先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时,游先生发现注文中引用了他的文章,立即定下一条原则:“这两本书一定不许引用我的东西。”我们不能“戏台里喝彩”,一定要谦虚。这件事给吴老留下了深刻印象。平时,吴老也如此要求学生,从不允许他们宣传包装自己。近年学生多次想给他祝寿,都被他婉言拒绝,实在推脱不过,就吩咐几个熟悉的同事学生一起吃顿便饭聊聊。他的专著《鸟瞰富连成》出版后,学生钮骠来信指出几处不准确的地方。再版时,他将钮骠的信附在书后,并加按语道:“我虽教钮骠同志读过几天古书,但于戏曲一道,他做我的老师绰绰有余。谨向钮骠同志致以诚挚谢意,并盼今后随时不吝指谬。”学生沈玉成在《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一文中坦言:“过分的坦率有时候会给人带来麻烦。在吴小如先生的人生道路上,曾经有过不少坎坷崎岖,这多少和他的锋芒过露有关。再加上人无完人,自己掌握了广博知识就难免对人有所指摘,而语言的不留余地又每使被批评者无地自容。”吴老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最认可这篇写他的文章。
当下,正处于市场经济的转型期,在名利的驱动下,师生关系某种程度上沦为市侩式的利益关系。评定职称、奖项、科研项目时,某些学术“大佬”对自己学生没有底线地揄扬支持,非我“族类”则不论水平如何,一概黜之。学生对老师也肆意包装、吹捧。这使学术界也像武侠小说描述的那样,形成一个个占有某种资源或话语权的山头、帮派,成为几个学术“教主”纵横驰骋的江湖。吴老虽然学术造诣很高,桃李遍天下,但他从未想过成为学术“大佬”或学术“教主”。他嗜好讲课,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看作人生最大的快乐。他热情地表彰学生的长处或进步,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学生的缺点或不足。他对学生知无不言,体贴备至,也期望学生启发自己,超越自己。他与学生更像人格平等的朋友,一起在“尊德性,道问学”的征程上切磋砥砺。他不过是一名平平凡凡、普普通通而又令人终生景仰、没齿难忘的教师罢了!
晚年的吴老怀着传统士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将目光从书斋投向社会,撰写了大量轻快活泼的随笔杂文,直击当下社会各种问题。小到语词的讹读、滥用和误用,中到编辑出版、社会文化、教育界、学术界的各种不良现象与风气,大到国家的政治、经济、外交等大事,他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疾呼。此时的吴老,不只是埋头书斋、皓首穷经的渊博学者,更是敢于直言、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用学识和良心为民族文化的健康发展和人民幸福、国家繁荣乃至天下大同建言献策,受到知识界和社会公众的赞赏与尊敬。
吴老具有扎实的小学功底,对自己、对学生要求甚严,一丝不苟。近年来,报刊、书籍、影视剧、标语、广告等传媒中缺乏基本语文知识或文史修养的讹读、滥用、误用等现象层出不穷。最让吴老痛心的是,这些不良现象常常发生在某些红得发紫的“文化名人”、“影视明星”或重要传媒身上,甚至有“著名学者”为其辩护,危害甚大。遇到这种情况,忧心忡忡、如鲠在喉的吴老往往不惜冒犯人、得罪人,也不惜被某些“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者讥讽为赚稿费,提笔撰文直接批评。他批评电视剧《武则天》中,刘晓庆扮演的武则天把“婕妤”读为“捷舒”,“仆射”读为“仆设”;《宰相刘罗锅》中,满腹经纶的乾隆帝(由张国立扮演)把“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之“氷”(“冰”的异体字)读为“水”,把“衮衮诸公”之“衮衮”读为“哀哀”。
再如,余秋雨将“宁馨”用作“宁静馨香”,“致仕”讲成“到达仕途”。有人提出批评,章培恒先生撰文为其开脱,认为如此讲没什么不可以。吴老指出,“宁馨”是魏晋时的一个拟声词、连绵词,在古汉语中已经定型,其本义既无宁静意,也无芳香意,不能随意改作别解,就像“夥颐”不能讲成“一大堆面颊和下巴”一样。至于“致仕”,不能凭余秋雨一句话就改变两千多年的用法,这不符合约定俗成的通例。由此,吴老谈到,这样随心所欲地解释古代语词,则不学无术者可以凭主观臆断任意解读古书,使后来者无所适从,从而使文化滑坡不知伊于胡底。培恒先生乃国际知名学者,一言九鼎,不宜予某些不学无术之徒以可乘之机。
吴老曾在《文汇报》发表《丙戌上元戏成五律一首》,讽刺语词的滥用、误用现象。诗曰:“世事日跷蹊,太牢狴犴栖(某教授释‘享以太牢’谓居牢狱是一种享受)。舟沉遭破斧(某大学中文系教师释‘破釜沉舟’谓以破斧凿舟使之沉没),鹤立愧群鸡(某干部训话自谦云:‘本人鹤立鸡群,深感惭愧。’)。人我同家父(近数十年来称他人父为‘家父’者日众),存亡共品题(某作家健在,誉之者谓其身后留有作品若干,又云近日将有新作问世)。洛滨思白傅,芳草正凄凄(洛阳白居易墓园有题字云‘芳草凄凄’,是以‘凄凄’为‘萋萋’也)。”嬉笑怒骂的调侃背后,寄予着吴老对民族文化健康发展的深深关切。
吴老一生手不释卷、笔耕不辍,作为读者与作者的他与书刊(报)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随笔中有不少反映书刊(报)编辑出版问题,往往从身边或亲身经历的事情说起,以小见大,直击某种不良倾向或风气。比如,他从有些刊物把作为姓氏的“傅”简化为“付”等现象谈起,倡导出版物中的“文”与“字”应该规范;他由自己著作被编辑随意妄改的经历现身说法,呼吁出版社要尊重作者;他批评选注、标点、翻译古书错误泛滥成灾,指出董其事者须有深厚的文化素养,要依据可靠版本谨慎从事,编辑也要负起责任;他指责某些译著错误拙劣,草率出笼,恳请出版社聘请有关专家审读把关;他为报刊、书籍版面、字数无限制扩展而内容反倒单薄、稀释的现象深深忧虑;他痛心“名人”、“神童”、“美女”等纷纷赶时髦出书,使大批劣质书籍充斥市场;他呼吁有价值“今籍”的整理、发掘、抢救、出版应该提上日程;他感慨稿费过低而书价过高……凡此种种,都反映了嗜书如命的吴老对文化传承的焦虑与守望。
针对文艺创作和社会文化中的一些弊病,吴老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以“迪斯科”的流行为例,抨击文艺中的“一窝蜂”现象,指出不仅老太太每天早晚扭腰摆胯,连改编汤显祖《邯郸记》,也出现了一群衣着暴露的女郎在台上大扭特扭。他遗憾荧屏上热播的电视剧或节目出现了各种令人诧异甚至齿冷的疏误,观众却“见怪不怪”,积非成是。他感慨传统文化价值滑落,而宣扬色情淫秽、占卜算卦、相面看风水等等的“性”、“命”之学借弘扬“国学”之名泛滥成灾,连学术研究也沾上了这种不正之风。如《中国古代禁忌风俗》和《传统小说与中国文化》二书,竟耸人听闻地将《论语》中的“昼寝”释为“白天与妻子行房事”。他通过外国人到中国后学会“闯红灯”和“送红包”的现象,慨叹“汉化”的神奇力量。他批评人际交往中的诚信缺失、“涮”风不止和商业行为中的虚假宣传现象。他指斥某些地方为了经济效益而对文物古迹过度开发,无异于“杀鸡取卵”。他责备某些医院通过要求医生拥抱病人、“培训”护士“露八颗牙微笑”制造虚伪的文明礼貌行为。他批评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却又把子女考师范视为畏途,呼吁提高教师待遇。他感慨社会上重理轻文越来越严重,假冒伪劣泛滥,脏话粗话流行,文化垃圾过剩……就这样,面对可能造成文化断层、人欲横流的不良现象,吴老都会本着一个文化人的良心直言进谏。
吴老一生从事教育事业,以教书育人为乐。面对种种教育问题,作为一位“老教书匠”,他更是不能袖手旁观。他呼吁教育子女应先教育父母,对当前大中小学的德育现状深深忧虑,为旧社会戏班的“打通堂”竟重见于今日小学课堂而感到震惊和愤慨。针对讨论热烈的小学生“读经”问题,吴老主张“读经”应先从成人尤其是“为政者”开始,不宜为刚刚“减负”的小学生增加新的负担。他有感于大学生人文、道德素养滑坡的现状,多次呼吁应在理工大学开设“大一国文”必修课。在《关于大学生参加社会实践的设想》一文中,他甚至天真地设想:青年学生最富有正义感和爱国心,最痛恨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应该协同公安、工商部门,让他们走出校门,做一些监督管理工作。
吴老长期在高校工作,针对这块“人类精神文化最后堡垒”日益严重的行政化和教师队伍操守道德、业务水平滑坡等现象,他忧心忡忡,秉笔直言。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成立大会上的书面发言中,他特意强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问题,希望国剧中心真能办实事,不要成为什么形象工程或政绩工程,只搞花架子或把传统艺术加以误导。他批评有的高校或科研机构在聘用人员或晋级时,一律要求应聘或参评者要有博士学位,而不管其才学如何。他感慨高校教师本来工资就低,还要被迫为评职称自费出书,无疑于叫人用钱“捐”职称。他撰写了《为大学师资一哭》《关于“博导”》等系列文章,痛斥某些高校教师一方面明目张胆地争名夺利,沦落为寡廉鲜耻的市侩;另一方面在讲台上信口开河,在著作中胡说八道。
北京大学中文系1957级入学50周年纪念合影
在《吴小如讲〈孟子〉》一书中,吴老由战国时的“百家争鸣”谈到今天的“百花齐放”,指出“争鸣”与“齐放”,须遵循学术规范和“游戏规则”。然而,今天的所谓争鸣,争的内容往往似是而非,形成了不少学术垃圾;所谓齐放,往往以不伦不类之物冒充艺术创新,制造了很多文化泡沫,一任假冒伪劣者横行天下。他痛斥学术考核“量化”误尽苍生,提醒人们警惕文章扒手和学术扒手。面对学术风气每况愈下的状况,他呼吁“如用体检是否服兴奋剂之法检讨学术,或可杜其弊欤?”今天,虽然研发出了检测学术不端的软件,但充其量只对逐字逐句的抄袭具有一定威慑作用。多年以前,吴老就以身作则,主动“打假”,承担起淳化学术风气的使命。在《试论章太炎的经学思想》一文审读意见中,吴老毫不客气地指出,作者治学尚未入门,对章氏之学远未窥其究竟。《国学研究》如发表这样的文章,恐必贻人以笑柄谈资。在《一本不值得推荐的书》一文中,吴老谈到,《明小品三百篇》一书不仅在阐述题旨方面有不少舛误,而且在注释部分也有七八十处硬伤。就是这样一个古籍出版中遍体鳞伤的坏书典型,一家报纸的图书推荐专栏还大加揄扬称赞。他大声呼吁舆论界实应从严进行监督,如此,不仅“灾梨祸枣”的浪费现象可以避免,而且也可少给读者制造一些不必要的误区。
吴小如著《吴小如讲〈孟子〉》书影
吴老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不仅局限于文化、教育、学术等领域,对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的问题,他也从“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独立不倚的立场出发进行评论,这在《吴小如讲〈孟子〉》一书中体现得尤其突出。《孟子》首章提出义利之辨问题,主张把仁义放在前面,吴老阐释道:“考之后世,凡言利以治国者,其后果往往化公为私;及上下交相争利,则受害者必为民,故民多怨。尤以不夺不餍四字为诛心之论。……为政者可不慎欤!”笔者采访时,吴老亦多次强调,当下社会的很多问题,根源在于“交征利”。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吴老阐释道:“一夫专制,则假群众之名而行之。‘十年浩劫’中,所谓群众专政是也。故民主国家之公民,必先有公民意识,乃可实行民主之权力。此中微妙,不可不辨。”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吴老接过话头说:“为政者有此胸襟,乃足以得民心。如事事处处钳人之口,防民甚于防川,其不仁不智,亦太甚矣。西方主言论自由,其实亦未必真能自由。要在不怨胜己者而能反求诸己,则虽有异己之言,不妨以与人为善之心待之,又何愁天下不治耶!”在讲解“齐人伐燕”章时,吴老联系国际形势谈论道:“今之发达国家,动辄以重兵入他国引起战争,正仆所谓以己之所欲强加于人,其后果未有不乱者。”
十几年前,在《我的“世纪遐想”》一文中,吴老希望讽刺杂文能少一些。他曾自剖之所以不惮其烦地撰文指谬,是为当前学风浮躁和文化滑坡现象感到忧心忡忡,套用一句《孟子》的话说,“余岂好吹毛求疵哉,余不得已也”。在阐释孟子“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之言时,吴老深情地说:“仆生也晚,然已经历北洋政府、国民政府与社会主义下之人民政府三次政权变革。深感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之大不易。今行将入土,愿子孙能见小康之世,于愿已足。”可见,吴老撰写针砭时弊的随笔杂文,被人称为文化学术“警察”,实在是万不得已。他深深地热爱着民族文化艺术,希望人民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国家不断走向繁荣昌盛。“爱之深,责之切”,故而他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弊病痛加指摘。捧读其文者无不在犀利的词锋背后感受到那颗纯洁诚挚的赤子之心!
这就是吴小如老先生的另外两副面孔:教师和“警察”。教师,是他倾注了终身心血苦辛经营的。而“警察”,则是他的不虞之“誉”。不管怎么说,他都将这两种角色扮演到近乎完美的状态。我们真希望像他这样的教师和“警察”越来越多!
责任编辑/刘琳琳